第44章 祭天
祭天的祭臺在宮城南角。九層高臺,全用尺高的漢白玉石條砌成,四周則是偌大的廣場,鋪着雪花石板,打掃得纖塵不染,正午的陽光照下來,明晃晃的。
高臺之上是九鼎,皆以青銅鑄成,主鼎居中,八只從鼎左右雁翼排開,由大而小,最小的也有兩尺高徑尺粗,外鑄饕餮紋,雙耳蟠龍,四足攀虎。左邊四只從鼎中分擺彘、豚、犬、雞四樣家畜,右邊四只從鼎則擺放鹿、狼、狐、雁四樣野物,中間主鼎之前置條案,上擺馬、牛、羊三牲,皆是昨日剛剛宰殺之物。鼎下堆積沉香木柴,準備燃燒祭物,以飨神明。
真明子高踞祭臺之上,手執祭天文書,眼角餘光卻不時掃視主鼎。雖然尚未開祭,但條案上本設有香爐,其中燃着檀香,乃是為祛犧牲的血腥之氣。這也是火,若有點火星兒濺到主鼎之中……真明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将目光移向臺下。
祭天本是皇帝親為,但敬安帝近日風寒初愈又添秋痢,腰虛腿軟,祭天這樣繁瑣的儀式實在頂不下來,若是臺上失儀,便是對神明不敬,故而只得讓皇子代祭。成年的皇子只有兩位,究竟由誰代祭還費了幾分周折,最終還是敬安帝拍板——太子身為儲君,自應代祭。
吉時将至,百官齊聚,各着官服跪拜于廣場之上。四名皇子因是皇家血脈,可至祭臺之下,率百官而拜。齊峻為首,從廣場入口處緩步進來,身後依次跟着齊嶂和賢妃所出的三皇子,而四皇子年紀實在太小,只得由大伴抱着跟在最後。
齊嶂跟在齊峻身後,身上一陣陣地忽冷忽熱。齊峻今日穿玄色太子袍服,深黑色緞面上繡了八條金龍,只比敬安帝的袍服少一條龍。除他之外,其餘皇子均只能穿寸蟒團花袍服,單只這一樣,就區別出了身份高低。
齊嶂低着頭,看着齊峻在地上拖過的玄色衣擺。天寒地凍,皇子們在袍服外都罩了披風,齊峻今日穿的是一條紅色狐皮披風,據說是因今年天寒,敬安帝又病了,他便将自己份例中分得的貂皮都獻給了敬安帝做衣裳,自己只用狐皮。如此一來,宮中無人不說太子孝順。
齊嶂在袖中暗暗捏緊了手指。皇宮是什麽地方,縱然今年的貂皮份例都讓了人,難道就再沒有貂皮的披風?偏齊峻要穿這狐皮,分明是在做戲博個好名聲罷了。雖是狐皮,進貢的東西也是上好的,顏色均勻鮮豔,看在齊嶂眼中像團火一般,灼得他眼球生疼。一時之間他恨不得撲上去把齊峻打倒在地再狠狠踏上幾腳,一時又想到一會兒祭天過後齊峻就會化作一團飛灰,他便是未來的君王,無數思緒在胸中湧動,以至于耳中雖然聽見一片低聲驚呼,卻仍是要過了一會兒才能反應過來。
只見跪伏在地的百官已然都有些失儀地擡起了頭,有些沉不住氣的還用手向空中指指點點。齊嶂也随着擡起頭,才發現停歇在昭明殿的鸾鳥不知何時竟飛了過來,正在他們四人頭上盤旋,似乎還有意落下來。
齊嶂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鸾鳥為何會飛過來?究竟是不是想落下來?會落在誰的身上?若是落在他身上,那豈不是說——齊嶂渾身一陣陣發熱,恨不得伸手去将那鸾鳥扯住,扯到自己懷裏來。緊接着他後背被人撞了一下,一回頭,三皇子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二皇兄如何站住了?”
齊嶂這才發現自己落後了齊峻一大段路,方才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齊峻卻始終未曾停下腳步,現下已然越出衆人,走到廣場中心去了。他正要拔腿跟上去,忽然衆人一聲驚呼,那在半空盤旋的鸾鳥竟降落下來,環繞着齊峻來回飛動,似乎與他極為親近。齊嶂的臉唰地白了,耳邊只聽不知誰喊了一聲:“太子為上天所矚,神明所佑,太子千歲!”
頓時之間千歲之聲不絕于耳,百官齊齊叩首。齊嶂茫然四顧,卻覺得衣裳被拽了一下,轉頭過去對上三皇子似笑非笑的眼:“二皇兄怎麽不跪?”他這才發現三皇子已然跪拜下來,連四皇子都由大伴抱着跪了,整個廣場上只剩他站着,突兀無比。
真明子拿着祭天文書的手不由自主有些發抖。誰也料不到那為周才人腹中胎兒預兆吉祥的鸾鳥竟然會環繞太子不去,這豈不是說,太子才是天命所歸?怎會如此?難道太子真是命定的君主?那他這些年來處處與太子作對,會是個什麽下場?他站在那裏怔了半天,猛然間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眼眸,才突然發現太子已然走到祭臺下,正等着他念誦祭天文書了。
若是敬安帝親臨,該是走上臺來,等他念誦完文書立刻獻祭。但因他已然設下了機關,為免将自己也炸個粉身碎骨,便着意提出太子與皇帝君臣有別,太子應在他念完文書走下祭臺之後才能登臺。只是真明子現下倒有些後悔,他巴不得不是自己在這裏念祭天文書才好。可是衆目睽睽之下,縱然鸾鳥下降再讓人驚訝,他身為國師也不能失了态,只得展開寫在黃絹上的文書,高聲念誦起來:“自我天覆,雲之油油……”
祭天文書長且華麗,真明子一邊念着,卻怎麽也不能聚集心神,總是不由自主地要往臺下看。齊峻穩穩站在那裏,玄色衣袍外罩着火紅的狐皮大氅,在陽光下說不出的耀眼。他膚色微黑,本是不宜玄黑之色的,會顯得神色陰沉,不似齊嶂白皙,穿玄色格外顯得玉人一般。然而此時被那火紅的大氅一襯,便顯得眉宇之間神采飛揚英氣勃勃,反而将齊嶂襯得蒼白單弱。那鸾鳥仍舊繞着他回環不去,五色羽毛飛動,越發襯得站在那裏的人安定如山峰一般,不愧一個“峻”字。
真明子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他想清清嗓子,卻又怕被人發現了失态,只得硬着頭皮往下念。甫念到“得蒙上蒼庇佑,乞降祥瑞,以殛妖邪”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齊峻的手擡了起來,從自己的衣領裏扯出一根繩子,繩子上挂着塊黑糊糊的東西,似金非金似鐵非鐵。還沒容他看清楚,齊峻已經對他笑了笑,這笑容裏帶着些說不出的鋒銳,好似獵人看見陷入了羅網的猛虎。随即,一線紅光從那黑東西上射出來,條案上的香燭突然齊齊爆出一團火花,數點火星四濺,落入了近在咫尺的主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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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明子有一瞬間的木然,眼睜睜看着火星落下,呼吸之間他猛然想到了什麽,只是沒等他拔腿逃跑,一聲巨響自鼎內傳來,他的眼睛因突如其來的紅光而猛地閉上,之後就再也沒了睜開的機會。
齊嶂被那一聲巨響驚得擡起頭來,只見九層高臺上煙焰騰騰,碎石夾雜着銅片亂飛,甚至連那頭開膛的豬都被從高臺上甩了下來,重重砸在廣場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他甚至看見了那豬身上的肉在顫動。耳朵裏嗡嗡地響,他模模糊糊聽見有人發出尖銳的叫聲:“天雷!國師被天雷打死了!”
被天雷打死了?齊嶂一時間竟有些糊塗。誰?國師?被雷擊死的不應該是齊峻嗎?他竭力擡眼看去,只見煙焰騰騰的祭臺之前,齊峻正緩緩轉過身來,玄色的衣袍被火紅的披風壓在下面,襯着背後的紅焰黑煙,既像神靈,又像妖魔……
祭天儀式上國師被天雷擊死,這事情發生在衆目睽睽之下,想掩都掩不住。敬安帝雖然沒有親臨,可是王瑾卻是過去了的,回來傳話時一臉震驚之色,話都有些颠三倒四:“……國師正念着文書,突然就轟地一聲……奴婢聽國師念到什麽妖邪……國師半邊身子都沒了,跟,跟昭明殿上次雷擊死的那中人一模一樣!現在外頭都在說,國師是——被天罰了……”
敬安帝臉色陰沉得像外頭的天色一般。堂堂國師被天罰?那他這個封其為國師的皇帝呢?真明子又有什麽罪過會被雷擊死?
王瑾小心地看了看敬安帝的臉色,将話在心裏過了幾遍,才低聲道:“奴婢聽到有人說,國師是——意圖逆天行事,左右我朝龍脈……”
敬安帝一怔:“這是怎麽說的?”
王瑾低頭閉了嘴。敬安帝不耐煩地拎起手邊的玉如意朝他扔過去:“還不快說!等着朕請你不成?”
王瑾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奴婢不敢說……”
“說!”
“有人說,鸾鳥環太子不去,骊珠又是太子帶回,可見天命所歸,陛下立其為太子,乃是陛下英明。而國師——有廢立之心哪!”意圖将太子廢去另立新儲君,可不是更改了龍脈延續麽?
敬安帝的手指猛地握緊:“胡說!國師何曾進言過廢立之事?”
王瑾不敢分辯,只管磕頭:“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敬安帝怒喝:“将那些亂嚼舌頭的奴才都找出來打死!朕要知道是誰開始說這話的。”
王瑾一臉為難:“有好些人……奴婢這就下去一個個的查!”
“站住!”敬安帝又喝住了他。這樣去查,豈不是鬧得人盡皆知?國師不好,他這個封國師的人又好在哪裏?
“陛下……”王瑾猶豫半天,終于又開口,“奴婢死罪,只是有話不敢不對陛下說。國師雖未對陛下進言廢立,但——時時挑唆陛下與太子的父子親情哪。”
“胡說!”敬安帝雖然喝斥,但心裏已經不由得将許多事都翻了起來。王瑾是他的貼身內監,有些事情他确實是看在眼裏,且他素來不多言,這樣說話還是二十幾年來頭一回,“你怎敢這樣大膽?”
“奴婢是為了陛下的英名。”王瑾磕得額頭一片青紫,“國師進獻這些年的金丹,可陛下龍體大好,還不是因為食了月中靈藥嗎?秀明仙師就是殿下請回宮中的,可國師對秀明仙師處處為難……”
他說得颠三倒四,可是每句話都說在了點子上,敬安帝默然不語,手指卻越捏越緊,半晌道:“那你說,朕該怎麽辦?”
王瑾一句話已經到了嘴邊,猛然想起太子的叮囑,硬生生又咽了下去:“朝政之事,哪有奴婢多嘴的份兒。”
敬安帝瞪他一眼:“那你方才說的是什麽?”
王瑾連忙又磕頭:“奴婢是陛下的奴婢,若有話不說,是為欺君。但朝政之事,奴婢絕不敢多言。”
敬安帝神色稍霁:“你對國師似乎多有不滿?”
王瑾這次倒是坦然:“奴婢只是覺得,國師自稱方外之人,可總是要插手宮中之事。從前奴婢只是略有所覺,自從秀明仙師入宮,奴婢才覺得,所謂方外人,該當如仙師一般才是。”
敬安帝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有些事不比較不知道,有了知白,才讓人看得出真明子是如何的不安份。何況,他當時正在念祭天文書……
“你說國師當時念到哪一句?”
“什麽妖邪……奴婢不通文字,只記得這兩個字了……”
“拿文書來!”
文書是禮部所拟,真明子又做了幾處改動,原稿還在禮部存着。敬安帝一字字看過去,看到“乞降祥瑞,以殛妖邪”八個字,慢慢将手放了下來。正是求上天降瑞除邪的時候,便有天雷下擊……再加上鸾鳥繞着齊峻飛舞不去……
“王瑾,你說朕是不是該将二皇子分封出去了?”
王瑾剛想說話,一個小中人連滾帶爬地跑進來:“陛下,陛下,二皇子妃難産了!”
盛朝安平十五年正月,敬安帝下旨,封二皇子齊嶂為平王,封地于蜀,二月即離京赴封地,無诏不得入京。至于國師真明子,對外聲稱是為國祈福而亡,因是方外人,故而葬于京城之外山中。不過知情人都在說,國師才是潛于本朝的妖邪,雖然一時迷惑了聖上,卻被天降神雷劈死,若不然,為什麽他一死,宮內的道觀也随之悄悄拆除了呢?
兩儀殿裏,葉貴妃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連跟兒子說話都沒有什麽力氣似的:“總歸要讓你将二皇子妃的喪事辦了吧……”
身邊的宮女屏氣息聲,不敢有絲毫動靜。二皇子妃這一胎太過小心,她年紀本小,為了保胎十日裏有五六日卧床,各種補藥更是吃了不少,誰知胎兒補得太大,臨到生産之時竟是一屍兩命。喜事變了喪事,齊嶂這個長孫沒有撈到,倒成了鳏夫。
“母妃莫急。”齊嶂經了這一番折騰,倒像是堅韌了些,“父皇給了我蜀地,那是富庶之地,我做了藩王,也未必就沒有了機會,前朝的藩王……”也不是沒有藩王奪位的例子。
葉貴妃眼睛亮了亮:“我的兒,你有這樣的心氣就好,再說你還有舅舅。只是萬事要小心,再說你從未離過我身邊,如今卻要去那千裏萬裏的地方,我……”抹起淚來。
齊嶂其實也只是挺着這一口氣。籌劃了這麽多年,他一直覺得自己最終是能做太子,能登大寶的,如今卻被分封到京外去。雖說前朝也有藩王成功奪位的,可是那真是少之又少。藩王分封之後,無诏不得入京,雖然有封地,能掌管封地的稅收,可是一筆筆收入都要造冊向皇上回報,每年還要向京城進貢一部分。且藩王在封地不得養兵超過八百人,封地雖有駐軍,卻不聽藩王調遣,反而有監視之意。真要想從藩王而帝王,談何容易。現下被葉貴妃這麽一哭,也覺得心下凄惶,如今妻兒俱亡,又要離父離母……
葉貴妃哭了一會兒,倒是擦幹了眼淚,目光向四周一轉,宮人們識相地都退了出去,她方壓低了聲音:“蜀地倒也好,只是你若想……還是要有兵。你舅舅手裏那些雖多,卻是明面上的,這麽多年東宮不聲不響的,可是把軍饷一直掐得都很死,私兵也實在養不出多少來。不過……你舅舅在蜀地附近,曾經探得過一個銀礦。”
齊嶂眼睛猛地一亮:“當真?在何處?”若是有了銀礦,要多少軍饷糧草沒有?有了兵,他就有了奪位的希望。
“當初你舅舅也只是大致探得了位置,卻不敢随意去動。畢竟他在福建,要調人手去蜀地挖礦實在太過困難,如今陛下把蜀地給了你,倒是機會。”
齊嶂眼睛閃亮,握緊了拳頭:“母妃放心,只要有了銀礦,我總能成事!只是母妃留在京裏,兒子只怕皇後對母妃不利。”
葉貴妃嘴唇微微一撇,嗤笑道:“那個蠢婦?好啊,她越是對我不利才越好。你去了藩地,若中宮還要欺壓于我,便是太子不顧兄弟之情。你父皇心裏到底還是寵愛你的,如今我們越是示弱,便越能博得你父皇的憐惜。也正因此我才不向你父皇提出給你再立正妃的事,你須守幾年再說。”
齊嶂連連點頭:“母妃說的是。母妃放心,遲早有一日我還會回來,到那時,我要讓母妃風風光光遷進紫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