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暗鬥
這是新帝登基改元之後的第一個新年,京城之中張燈結彩,比往年更加熱鬧。皇宮裏卻并非如此,因齊峻說先帝過世還不足半年,并不宜大肆操辦,故而反比往年冷清些。不說別的,就是守歲宴都只有寥寥幾人,連一處宮殿都坐不滿,比着往年敬安帝夜宴那滿堂濟濟真是有天壤之別。
文繡在知白背後垂手而立,眼睛卻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四周。被調去觀星臺的第三日,她就打聽到了此事的來龍去脈,知道是趙月背地裏調唆了太後。不過她并不慌忙,太後就不必說了,從前她做皇後就是平平,如今做太後也是一般。至于皇後,只怕還不如太後,畢竟太後那裏有個做皇帝的兒子,她可沒有。說來說去,別看皇後有統懾六宮之權,其實這後宮跟前朝一樣,都是皇帝說了算。尤其齊峻是個性情剛硬的,素來有主意,趙月若以為自己成了皇後就能在六宮裏做主,那可就真錯看了齊峻。更何況,在觀星臺只怕是比在紫辰殿更有機會多見皇帝幾面。
譬如說現在——文繡垂下眼睛,微微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帝後二人的席位本該比肩,但因有太後,此刻便是太後與皇帝并席,皇後反而下挪一位,坐到了太後下方去,而皇帝下方那一席,坐的卻是國師。賢妃排在皇後下首,而久不見皇帝面的文充容則排在末席。若是這樣論一論,她這個立在國師身後伺候的人,還比賢妃離皇帝更近哩。
“這桂圓不錯。”齊峻吃了一顆幹桂圓,又剝了一顆轉身奉給太後,“肉厚核小,滋味也甜美,聽說是補血益氣的,太後倒可每日吃幾顆。”
兒子雖做了皇帝,還是這樣孝順,太後滿臉是笑,連聲道好接着吃了,道:“這是嶺南那邊送過來的,也沒有多少,皇帝每日處置國事辛苦,才該好生補補,倒是叫宮人備好了,每日拿幾顆給你沖在茶裏喝了才是。”
齊峻笑道:“兒子身子好着呢,太後別擔心。”轉頭問馮恩,“總共送來了多少?”
馮恩連忙道:“共送了是六簍,每簍五斤今日席上用了将近一簍,只有五簍整的,還有些零星剩下的,約有斤把重。”
齊峻沉吟了一下:“這東西溫熱,小孩子吃不相宜,四皇子那裏就不要送了……給下頭官員們散兩簍,太後宮裏送一簍,皇後和賢妃分一簍,今日這一簍裏還有多少都給充容,剩下一簍——送到觀星臺去。”
文充容的臉色陣青陣紅,忍不住擡起眼睛看了看坐在對面的知白,卻見他正聚精會神剝着盤裏的桂圓吃,邊吃邊看殿內的歌舞,一副悠閑的樣子,身側的文繡一會兒端茶一會兒端湯,伺候得無微不至。文充容看見這兩個人,真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當初她就是因為說了知白一句壞話,被文繡捅到了齊峻面前,這才把到手的昭容變了充容,就連分個貢果,給她的也不過是剩下的。如今這兩個仇人倒湊到一起去了,硬戳戳在眼前紮她的眼,教她如何不恨?
“看國師面色紅潤,想是病已痊愈了。”文充容堆起一臉笑容開口,“幸好國師無礙,否則文繡的過錯就大了,皇上心裏也過不去。”
這句話說出來,頓時人人都想起了那日在西山的事,不單文繡,連太後的臉色都不大好看。齊峻也覺得不對,本想訓斥一下文充容,但擡頭見知白确實氣色極好,被殿內的暖薰蒸得臉頰像個鮮桃一般粉潤,頓時心情就好了,端詳一下笑道:“果然氣色不錯。”
他這麽一說,太後臉色越發不好了。知白本來生得俊俏,現下穿了朱紅的衣裳,真是眉目如畫;一頭青絲用一根羊脂白玉簪子盤起來,黑白相映,愈顯得頭發黑亮如上好的綢緞一般。太後拿眼睛在殿內溜了一圈兒:趙月本生得明豔大方,無奈入了宮之後好像日漸畏縮,且眉目之間還添了幾分怨氣,臉上難得見點笑容,觀之自不可喜;賢妃不必說了,本是三人中面貌最平凡的一個,勝在氣質溫雅性情柔順,可放到知白面前就有些不夠看;至于文充容,那副瓜子臉水蛇腰的模樣,不僅容易讓太後想起從前葉貴妃,且顯然是個不好生養的。太後這麽看了一圈兒,趙月說過的話便慢慢又上了心頭——皇帝後宮這幾個人太少了,且沒個特別出色的,若是皇帝因此生了什麽別的心思,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皇上——”太後是想到什麽立刻就要說什麽的,何況是自己兒子在面前,更不必避諱,“轉過年來,也該選秀了。”
齊峻手裏的酒杯就頓了頓:“太後,雖說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但——朕想還是過了先帝周年再說吧。”
太後并不同意:“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是你已經有了子嗣,自然不必着急選秀。可如今——若是子嗣凋零,也不是國家之福,就是先帝在九泉之下心裏也不安。”
齊峻略有幾分為難地瞥了趙月一眼。依他的心思,還是想讓趙月生下嫡長子,如此一來,日後在繼承之事上就少了許多麻煩。可是趙月……除了初一十五,他也實在提不起興趣去她那裏,有時雖然去了,還不如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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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還是過了先帝的周年吧。”齊峻想了一想,退了一步,“選秀之事,母親可以先替兒子相看着,家世還在其次,還是要賢惠溫和的好,身家只要清白便可。”這次選秀,與他當初大婚不可同日而語,除了要拉攏幾個重臣之外,并不必太過慮及家世。
兒子做了皇帝,還稱自己母親,太後心裏頓時軟了,不由自主就點了頭:“那也好,哀家好生替你挑挑,明年秋選秀也好,多準備準備,到時候也周全些。”
趙月三人都低了頭,既高興又拖了半年,又禁不住地揪心——無論如何,選秀都已經是勢在必行了。
一場守歲宴還算和和美美地結束了,明日一早齊峻要帶着皇後去祭拜昭明殿的祖先,還要跟太後一起去接受百官朝賀,也不可歇得太晚,故而子時一過,聽着外頭放了一陣子煙花爆竹,衆人便散了。齊峻本想就在太極殿歇着,轉念一想還是道:“去紫辰殿。”
趙月受寵若驚,帝後二人同乘禦辇,先将太後送回壽昌宮,便徑往紫辰殿去了。文充容眼巴巴看着齊峻走了,連個眼神都不曾落到自己身上,心裏真是又嫉又恨,轉頭看見知白還未走,眼珠一轉笑吟吟對身邊的賢妃道:“皇上跟娘娘真是恩愛。”
賢妃看了她一眼,應道:“自然是恩愛的。”
“我看皇上推遲選秀,還是想着娘娘先生下嫡長子。”文充容這話說得自己心裏都淌血,她也想先生下個一男半女啊,“說到底,咱們這些人還是要為皇家開枝散葉才是要事呢。”
賢妃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又點點頭:“妹妹說的是。”文充容自己也沒身孕,而且還不如她得寵呢,說這些話是給誰聽呢?
文充容拿眼睛瞥了旁邊的知白一眼,發現他正轉過臉來似乎在仔細傾聽自己說什麽,頓時便有些得意:“說起來啊,這若是不能生,那還有什麽用呢?縱然再得一時之寵,将來年長色衰,還能指望什麽呢?”
文繡拿着件披風過來替知白披上,接口笑道:“充容說得甚是,若是如今皇上有一子半女,太後娘娘也不會急着要選秀了。”
文充容被她噎了個倒仰,冷笑道:“你一個宮人,也配談論陛下後嗣之事?”
文繡笑而不語,看知白披了披風便向外走,便沖着賢妃和文充容一福身,轉身追着知白去了。文充容在這裏咬牙切齒,賢妃左右看看,低聲道:“你說這些做什麽呢,陛下的事你我少過問,守着本分才是應該的。”
文充容在心裏啐了一口,舒氏如今只在皇後一人之下,齊峻每月怎麽也要去她宮裏幾次,自然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了,不過臉上卻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樣來:“姐姐說的是,只我也是替陛下憂心,先帝就是太信奉那些佛啊道啊的,我真怕皇上也被迷惑了。”
賢妃聞言連忙往旁邊走了幾步:“夜深了,充容快回去歇着吧,我也走了。”文充容吃了虧還不長教訓,她可不想跟着摻進去。
觀星臺離宮宴之處最遠,也最幽靜,拉車的小馬脖鈴兒叮咚作響,在靜夜裏聽來格外悠揚。知白自從上了馬車就坐在那裏不知想什麽,文繡在旁察顏觀色了片刻,柔聲笑道:“文充容說話沒個遮攔,國師別與她一般見識。”
知白擺了擺手,卻沒說話,半晌才道:“那日禦醫為陛下診脈,沒有說什麽?”
文繡有些不解:“禦醫說陛下略有些風寒,用了一服祛寒的藥物也就無事了。陛下自幼習武,身子結實,些許小病并無妨礙的。”
“那陛下無子嗣,禦醫也不曾說什麽?”
文繡頓時被他吓了一跳,這難道是說皇上生不出孩子?這種話說出來,縱然是真話只怕也少不了要倒黴的。
“國師慎言!陛下春秋方盛,不過是憂勞國事少來後宮,才一直不曾有子嗣。且如今宮中人少,歷代未有皇帝後宮只三數人的,待來年選秀充實後宮,自然就有子嗣了。”文繡到觀星臺也一個月了,平常也跟那些小中人們一樣,并不能進內殿伺候,還真不知道知白居然什麽話都敢說,聽他這意思,分明是在質疑齊峻沒有子嗣是因為他的身體問題。
文繡心裏忽然掠過一絲懷疑——齊峻自幼習武打熬筋骨,與敬安帝那等為金丹和女色掏空的身子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加以他才二十出頭,縱然是太後那般急着要抱皇孫的人,也從未懷疑過是齊峻身子有什麽不對,只覺得是皇後等人不好生養,偏偏知白卻說了這話,莫非他知道什麽?還是說那日風雨之中齊峻去尋他,并不只是雙手虎口受傷這般簡單?
文繡想到這件事情的可能及後果,頓時後背一陣發涼,若是齊峻因此不能再有子嗣可怎麽辦?那日就是因着她沒有看好知白,才——若是太後和皇後知道了,別說她才是個宮人,就算她是妃嫔也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國師這話可千萬不能再說了!這可是犯大忌諱的事!”
知白不怎麽耐煩地擺了擺手,管自沉思去了。文繡心驚膽戰地跪坐在一邊瞧着他,只見他手指在膝上輕敲,嘴唇微微蠕動,眉頭忽而皺起忽而展開,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些什麽。直到馬車将到觀星臺園門了,文繡才聽見知白輕輕自語了一句:“鹿鼠倒是合适。”
“鹿鼠?”文繡莫名其妙,“禦苑那裏倒是養了鹿,這鼠可……”難道是要老鼠麽?還是松鼠?
“哦——”知白又擺了擺手,“我說的是鹿蜀,不是鹿和鼠,乃是一種獸類的名字。”
文繡想了半天,确定自己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鹿蜀——是什麽?”
知白心不在焉地邊下車邊道:“鹿蜀生在杻陽之山,長得像馬而白首,身上有虎狀斑紋,赤尾,嘶叫起來的聲音像謠,其皮毛若配戴于人身上,宜子孫。”
文繡聽到“宜子孫”三字,頓時心中一動:“國師是說,這什麽鹿蜀的皮毛佩在身上,能,能利于有子嗣?那這東西哪裏才尋得到?那杻陽之山在何處?”
知白微微一笑:“杻陽之山麽,載于《山海經南山經》,那上頭記的都是上古失傳之處,如今是尋不到的。”
文繡頓時洩了氣,但轉念一想又提起了精神:“別人尋不到,國師總能尋得到吧?便是天上的月宮,國師不也帶着先帝和皇上去過了嗎?”
知白嘆了口氣:“這卻有所不同。月宮尚在,可杻陽之山……鹿蜀只怕更是早已絕跡,若說……或許可用借靈之法。”
“什麽叫借靈?”文繡一聽有希望,頓時精神更足。
知白有些為難:“皮毛之物借靈卻與一般不同,何況這等宜子孫之事,與骨血有關……”
文繡追問:“與骨血有關是何意?莫非是要用誰的骨和血?”
知白沉吟着道:“骨倒不必,血卻是必須的……若說最穩妥的法子當然是取到鹿蜀的皮毛,可這實在太難。若用借靈之法,普通之法可用紙畫出鹿蜀之形佩于身上,取其吉兆,只是這個法子終在身外,能有幾成作用卻未可知。還有個法子,就是将這畫燒烙于身上,則其靈直達血脈之中,庶幾可多幾分把握。”
他一邊說話一邊往內殿走,文繡緊跟着,不知不覺竟跟進了內殿猶不自知:“一張畫兒而已,如何能燒烙在身上?”
知白微微一笑:“普通的畫兒自然不成,借靈之畫卻是可以,且能直烙入皮肉血脈之中,只是燒烙之時難免痛苦。”
文繡一驚:“這萬萬不能!陛下龍體焉可傷損,更不必說燒烙了!”
知白嘆了口氣:“是啊,所以只好畫出來之後讓陛下佩戴了。”
文繡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頓時心就砰砰地亂跳起來。她強行按捺住自己,壓着聲音道:“既是如此,國師幾時能作畫借靈呢?”
知白想了想:“元旦為一年之首,萬物興盛由一而始,今日便是好日子,還能借幾分新春繁衍之兆。”
文繡連忙道:“那奴婢去取筆墨來!”她退出內殿,只覺得心都快要興奮得從口裏跳了出來,果然近水樓臺先得月,趙月将她送到這個地方來,原是想着讓她遠離皇上的,只是趙月絕料不到,居然會親手送了她這樣一次絕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