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夢碎

科場舞弊一案,給新朝添了許多動蕩。齊峻手下毫不留情,查出考官中洩漏考題者有三人,受賄私取考生上榜者有五人,其餘知情不舉者還有兩人,當即将洩題者斬,受賄者罷官,知情不舉者連貶三級放到邊遠之地做縣令去;另鄭明仕等人革去功名,終身不得入仕,又将其家中有官職者皆罷免,本次秋闱春闱盡皆作廢,待今年秋日再考。這一番鬧得沸沸揚揚,街頭巷尾都在議論。

“這群人膽大包天,連殿試也敢弄虛作假。”齊峻想起此事就覺痛恨,恨不得把牽扯進來的人統統殺了,只是朝堂之上盤根錯節,他一時還真不敢牽扯太多。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知白推給他一盞茶,“陛下去去心火。”

齊峻拿過來看看是蓮心茶,喝了一口就想起來:“這次又多虧了你。”倘若不是知白想起來看什麽文氣,殿試也就是一篇策論而已,只怕真就讓那繡花枕頭的鄭明仕混了過去。若真如此,他這個新帝丢臉事小,這一科恩科可就白費了。

“如今這朝堂上,不願我繼位的大有人在呢……”到底是觀星臺的氣氛輕松些,齊峻還是沒忍住。自他登基,政令施行就有些困難,他要培植自己勢力,就有人在恩科上如此舞弊,如今他算是殺了一批,可是這些人怎麽殺得完?又勢必不能全部打壓,還是要壓一批用一批,如此分化開來才行。可是如何用,這卻讓他為難。給這些人高官厚祿麽?這些人多半已經有了官位家産。讓他們手握要職?只怕養虎為患。齊峻到這時候才有些明白,為何歷代皇帝後宮之中都有許多糾葛,實在是後宮與前朝并不能完全脫了幹系。

“還是該選秀了。”

“選秀?”知白在一邊百無聊賴地寫字,聞言轉過頭來疑惑地瞧着他,“繡婕妤不是已經有孕了麽?”

齊峻失笑:“你真當後宮選秀只是為了綿延子嗣?可也未見歷代君主如文王般能得百子,相反因為後宮傾軋而折損子嗣的倒有不少。”

“那陛下為何還要選秀?”知白想不明白。

“為了給那些人抛個魚餌。”齊峻稍稍傾身向他,低聲道,“朝堂之上,今日興盛明日丢官者大有人在,這些人,得了高官還望更高,滿門興盛還望長久,可君子之澤尚且五世而斬,他們又如何能讓家族長久興盛下去?自然是要立功。而功績以何為貴?當數從龍。”

知白聽得糊裏糊塗:“從龍?”

“便是擁立君王。”齊峻淡淡地下了批注,“即如從前跟随葉氏一黨的官員,想的便是這從龍之功。如今他們或許眼睛還在看着平王,可若是他們的女兒在宮中有了子嗣呢?你說他們是推舉平王好,還是推舉自家的血脈好?”

知白眼睛轉了轉,終于反應過來:“陛下是讓他們棄了平王,然後內鬥?”

齊峻微微一笑:“不錯。”神色又微微有些晦暗,“只是說來太有些不夠光明正大……”外頭朝堂上固然鬥了,後宮這些女子們也要鬥,這其中也難免有無辜之人,更無辜的卻怕是那些子嗣了。

知白撓了撓頭,不知說什麽好,半晌才道:“若是與陛下有緣的,總會投胎了來。”

齊峻摸摸他的頭,苦笑道:“你倒似比我還心如鐵石。也罷,少不得我損些陰德罷,總不能讓這些人在朝堂上結成一氣處處為難。西北那邊雖然能平定幾年,東狄卻是蠢蠢欲動,還有葉氏盤踞東南,平王在蜀中……四面楚歌之時若還坐而論道,恐怕這道也論不了幾年了。”

Advertisement

他提了提精神,又盤算起來:“那蘇銳是個人才,不但有見識,亦且有些手段,我想,可将他用起來。山東那邊,該派個人去看看才是。”

知白聽齊峻講起政事,基本上跟齊峻聽他講經文差不多,都是兩眼一抹黑。齊峻看他一臉無趣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臉:“這些日子怎麽不說要雙修了?”

知白耷拉下腦袋:“沙上築塔,根基不穩而冒進,只怕還要招致天劫,若是再來一次,可不能指望陛下再替我擋着了。”他一邊滿臉遺憾地說着,一邊又忍不住用饞嘴貓兒似的眼神來看齊峻。他也沒想到齊峻與他的元氣居然如此相合相輔,雙修之效出乎人意料之外,如今看着齊峻,就好像看見一個聚寶盆在眼前卻不能伸手去拿一樣,真是說不出的百爪撓心。

齊峻看他的表情,真是又好笑又好氣,擡手在他頭頂又鑿了個暴栗:“拿什麽眼神看朕呢!”

知白順勢滾到他腿上,笑嘻嘻地道:“若不然……就雙修一次?”

齊峻瞪着他,正在考慮要不要把他拖下去打一頓板子,便聽外頭腳步聲又忙又快,不由得眉頭一皺:“何事?”這腳步聲是馮恩的,若無大事,他斷不會在觀星臺這樣走動。

“陛下!”馮恩果然是臉色煞白,“繡婕妤——繡婕妤在荷花池邊……”

“怎麽了?”齊峻呼地一聲站起來。看馮恩這樣,多半是文繡的胎有了什麽。

馮恩撲通一聲跪下:“繡婕妤被皇後娘娘推進荷花池了!如今雖說被送回了留香殿,可是——見了紅……”

齊峻三步并做兩步趕到留香殿的時候,裏頭已經亂作了一團,還沒進內殿就聽見文繡的哭聲,一個小宮人端着個銅盆往外跑,齊峻瞥了一眼,裏頭是一盆鮮紅的水,教他的頭嗡地響了一聲。

知白是跟着他過來的,倒是很鎮定地抓住他的手臂:“陛下鎮定些。”

齊峻靠着他略定了定神,不知怎麽的就覺得果然平靜了些,這才擡腳進去。才一跨進門,就看見趙月擰着條手帕子惶惶不安地坐在那裏,仿佛坐在針氈上似的,一見他進來,立刻就站起身來,張口便道:“皇上,不是臣妾推的她!是她對臣妾不敬,臣妾氣不過打了她一耳光,她自己跳進荷花池裏的!”

齊峻額頭青筋直迸:“文繡如何了?”

趙月張了張嘴,喃喃道:“禦醫還沒來……”

“皇上,皇上救命!”屏風後頭傳來文繡尖銳的喊叫,“皇上救救臣妾的孩子,皇後娘娘好狠的心啊!”屏風被大力推開,文繡從床榻上擡起半個身子,拼命向齊峻伸出手來,掌心上那只鹿蜀微微泛光。

齊峻看着那一盆盆血水從眼前過去,心裏大約也知道文繡是不可能保住這一胎了,看她臉色蒼白,身上衣裳還是濕的,衣袖上甚至還有荷花池裏的一縷水草,心裏也有些疼,往前走了幾步握住她的手:“禦醫馬上就過來了……”

文繡幾乎要滾到他懷裏,凄聲痛哭:“都是臣妾的錯,皇後娘娘罰臣妾跪,臣妾不該為了怕腹中孩兒委屈不肯跪,若不然,娘娘也不會發怒以至失手将臣妾推下池中了,都是臣妾的錯……”

“你胡說!”趙月一直豎着耳朵在一邊聽,立刻叫起來,“本宮只是打了你一耳光,并沒有推你,分明是你自己倒下去的,你是故意的!”

“皇上——”文繡死攥着齊峻的手,痛苦地蜷起身體,“臣妾肚子好痛啊……臣妾為什麽要往池子裏跳,難道不要這個孩兒了麽?”

趙月語塞。這個孩子若生出來就是皇長子,雖不是中宮嫡出,身份之尊貴卻也不是一般皇子可比,文繡除非是瘋了,否則絕不會不願母憑子貴。而殘害皇嗣的罪名,即使她是皇後也擔不住,可是她确實只是因為文繡不肯被她罰跪,所以想給她一耳光而已啊!即使她再笨,也不會公然對付有孕的嫔妃。

“皇上——”文繡擡起慘白的臉,“前些日子承平侯夫人入宮,曾經對皇後娘娘說過,娘娘尚未生出嫡長子,就不該讓嫔妃先生子!”

“你——”趙月臉色唰地白得沒法看了,“你,你血口噴人!”

“皇上——”文繡并不看她,“臣妾死罪,因為怕皇後娘娘不容臣妾,所以私下托交好的宮人打聽着娘娘的事,想着怎麽能讨娘娘的好,誰知道,誰知道就聽見了這話……這些日子臣妾都躲着皇後娘娘,誰知道娘娘怎麽就到留香殿這邊的荷花池來了呢……”

荷花池确實離留香殿很近,這時候荷葉都只是小小一團,并沒什麽景致好看,一般人也都不會過來的。

趙月無法反駁。她今天本是要去園子裏看早開的芍藥花的,究竟是怎麽就聽人說起了文繡,怎麽就沒壓住一股妒火想去找找文繡的麻煩呢?她頭腦昏昏的,怎麽想也想不明白了,只能反複地說:“臣妾沒有推她,沒有推她。”她是有這個意思,可是,可是終究她還沒有想到辦法下手啊。

“皇上,禦醫來了!”

小中人的叫聲打斷了趙月的喃喃,方禦醫抱着藥箱氣喘籲籲跑進來,向齊峻和趙月迅速行了禮便過去給文繡診脈,可是診了片刻,他臉上的表情就有些為難起來。齊峻沉聲道:“究竟怎樣?這一胎是否還能保住?”

方禦醫嘴唇動了兩下,竟然說不出話來。文繡兩眼緊盯着他:“方禦醫,前些日子是你為我診出喜脈的,也求你幫我保住這個孩子啊!”

方禦醫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文繡看他這樣子,兩眼一閉就倒在枕頭上,驚得旁邊的宮女連聲上去喊叫。

殿內亂成一團,齊峻握了握手,轉頭看了趙月一眼:“送皇後回紫辰殿!”她是皇後,即使要處置,也不能在這裏。

“等等!”門口傳來太後怒氣沖沖的聲音,“這毒婦竟敢謀害皇嗣,怎還配做皇後!”她扶着芍藥的手快步進來,先盯住了方禦醫,“方禦醫,這一胎當真保不住了?”

方禦醫左看右看,居然還是一言不發。太後怒氣沖天,指着趙月剛要說話,忽然聽見有人在一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方禦醫,繡婕妤真的是小産?”

說話的人是知白。按說外男是不能進內殿的,可是他身份特殊,剛才扶了一把齊峻的手臂,居然也就跟着進來了,因為就遠遠站在門邊上,所以一時也沒人注意他。太後猛聽他發了話,還以為有了希望,連忙道:“國師難道有辦法保住這一胎?”

知白搖了搖頭,仍是看着方禦醫:“繡婕妤究竟是小産,還是根本沒有身孕?”

仿佛轟地一聲扔了個雷下來,滿殿人都呆住了,只有暈倒在枕上的文繡陡然一顫,猛地睜開了眼睛:“國師,國師怎說這話!”她伸出手,掌心上的鹿蜀在燈光下活潑地踢了一下前腿,“這可是國師借靈來的靈物!”

齊峻卻盯住了方禦醫:“回答國師的話!”知白是從來不會胡說八道的。

方禦醫仿佛卸了重擔,撲通一聲跪倒:“回陛下,前些日子微臣診婕妤脈象,确是滑脈,然而今日所診,又并非小産之象。微臣前後回想,只能說,只能說微臣糊塗,錯診了胎象,繡婕妤并非有孕。”

“什麽?”這下連太後也傻了,“怎麽,怎麽,她是假孕?”

“胡說,胡說!”文繡激動地坐起來,“方禦醫,是你給我診出喜脈的,為何此時又說我不曾有孕?莫非你與皇後是一黨的?還有國師,你又非禦醫,如何能知我有孕無孕?莫非是國師還怪罪我怠慢,偏偏要在此時逼死我不成?”

知白聳了聳肩膀,任她去哭喊,直到文繡沒話說了,才慢悠悠地說:“我自然不是禦醫,也不大懂什麽喜脈,只是我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卻是知道的——繡婕妤,鹿蜀怎麽會在你手上?你當時不是說,要将這東西給陛下佩戴的嗎?”

文繡不防他問這個,怔了一下随即道:“是文才人傷了我,掏絹子時不小心将血染在了那圖上,這鹿蜀就烙在了手心,并非我有意要獨占什麽。”

知白嘆了口氣:“你若是早說想把這個烙在你手上,我就替你畫一只雌的了。”

“什麽?”文繡一時懵了,“什麽雌的雄的,這個難道還分雌雄不成?”

“萬物有陰陽,鹿蜀自然也有雌雄之分。”知白遠遠點了點文繡掌心上的小東西,“本來說好是給陛下佩戴的,我自然要畫一只雄鹿蜀。此物雖宜子孫,卻是雄者宜夫,雌者方宜妻,你把一只雄鹿蜀烙在掌心上——非但不能助孕,只怕連你的體質都要由陰而陽,不能再生育了。”

一番話說出來,滿殿皆驚。文繡震驚地死死盯着自己掌心上的小鹿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趙月倒是絕處逢生,擡起頭來剛要說話,卻被齊峻鐵青的臉色逼回去了。齊峻擡眼看了看方禦醫:“既然無孕,為何前些日子會診出喜脈?”

方禦醫一直跪在地上,此時低頭道:“是微臣才疏學淺。有一種假孕之症,乃是婦人極盼自己有孕,脈象上也會相應有所改變,甚至會有經水推遲,作嘔犯酸等一切妊娠之象,有些嚴重的,甚至會腹部當真隆起。微臣雖然曾在醫書上看到過這樣病例,卻從未見過,現在想來,婕妤當日便是假孕之症,只是微臣無能,并未診出來,請皇上降罪。”

太後伸出手來指着文繡,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來。齊峻微微閉了閉眼睛,沉聲道:“送太後回壽昌宮,方禦醫去替太後診脈,若是太後再有什麽不适,兩罪并罰。”

太後失望得說不出話,被芍藥扶着上了步辇走了。趙月終于精神起來,激動地道:“皇上,這會兒真相大白了,文繡她根本沒有身孕,定是她發現自己并未有孕,才故意來陷害臣妾的!”

齊峻沉沉盯着她:“你為何要去荷花池?難道不是看着嫔妃有孕,蓄意去尋釁的?皇後母儀天下,統率六宮,你就是這樣做的?連皇嗣尚且不知愛惜,你連為人尚有不足,何況是為後!來人,送皇後回紫辰殿,若是無事,皇後就在宮裏念念經文,養養性情吧。”

打發走趙月,齊峻沒有再說話,他連榻上的文繡都沒有看一眼,就拉起知白走了。空蕩蕩的留香殿裏一片死寂,半晌,文繡才爆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叫,伸手用力地摳着自己掌心裏那只小鹿蜀。可奇怪的是,烙着鹿蜀的那片皮膚看着柔軟,卻堅韌無比,饒是她将周圍的皮膚摳得鮮血淋漓,卻不能将那只鹿蜀摳下來。文繡瘋狂地抓過旁邊的蠟燭來燒掌心,一股焦臭的氣息彌漫開來,燭火之中,那只小鹿蜀牢牢貼在她的掌心裏,擡起頭來活潑地對她動了動耳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