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山東
後宮之中這一場假孕的鬧劇無聲無息地收場了。對外當然不能公布真相,所以臣子們知道的就是:繡婕妤身子弱,伺候的宮人又不經心,竟然導致婕妤落水,以致滑胎小産,且自己身子也損了,就此卧床不起。
出了這樣的事,那宮人當然是不能留了,近身宮人統統處死,下頭的宮人則發配浣衣局去做賤役。據說此次事件之中,最傷心的還不是皇上和太後,而是皇後。皇後娘娘自成了太子妃到如今也有幾年了,只是一直就沒有消息,這會兒好容易宮裏有了動靜,正準備這孩子生下來就接到自己膝下撫養,誰知道居然就會小産了,傷心失望之下自責管宮不力,将自己的宮人都責罰了好幾個;又因為傷心過甚病倒,不得不靜養一陣子,宮裏的事兒只好交給賢妃暫時來處置着了。
如此一來,宮裏頓時冷清得像個墳墓一樣。皇後的紫辰殿閉門謝客,宮人也換了一批,等閑人都見不到,就連承平侯夫人遞牌子想請見,都被太後以養病為由駁回了。繡婕妤從留香殿遷往碧香宮,那地方在最北邊兒,幾十年都沒人去住了,說是冷宮也不為過,據夜間打更走過的宮人們私下裏說,有時候晚上會聽見繡婕妤的喊聲,不是叫着“鹿”就是喊着“鼠”,冷宮裏老鼠是有的,可怎麽會有鹿呢?所以他們推斷,繡婕妤八成是因為小産了傷心太過,已經有些神智不清了。
既是這樣,那賢妃雖然掌宮,可要管些什麽呢?哦,你說還有位文才人?不幸文才人好像神智也不大好了,聽說繡婕妤小産後,文才人日日都在喊什麽報應,你說這不是有些糊塗又是什麽呢?所以賢妃如今,每日裏就是顧着一個病人和兩個瘋子,幸而這三家都是閉了宮門自己過日子的,所以她真正能做的事,也不過就是每天去給太後請安罷了。
不過這種冷清日子也過不太久了,太後已經說了,後宮凋零如此,實在太不像樣,選秀,馬上就要選秀!現在就準備起來,一旦過了先帝周年,也就是六月底七月初吧,立刻就開始大選,到時候,賢妃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了。至于賢妃本人會不會因為自己派上用場而高興,那——就不得而知了。
對于選秀之事,新帝本人倒不甚在意,反而是準備要出巡山東了,說是要親自去看看山東的考場。
是的,鬧出科場舞弊一案之後,齊峻就下令本屆秋闱春闱全部作廢,重新再來。因為是重考,所以也不必非要等到八月,就六月考秋闱,明年再重補春闱。因這次揭破舞弊案的重要證人中有幾個山東考生,所以他就準備去山東看看。這也是為了要公平的意思,雖然這幾個考生作證有功,但為防着考官讨好皇上而破格錄取,皇上準備親至山東,看着考官們批卷。
當然,這些理由都是冠冕堂皇能拿到桌面兒上來說的道理,至于私下裏的原因——唔,國師算是知情者之一。
“……歷朝後宮,妃嫔之間相互傾軋都在所難免,朕只是覺得,朕後宮只有這寥寥數人,該是能好些的罷?”将要出巡的皇帝倚在榻上,難得一見地有些疲憊倦怠之色,“想不到麻雀雖小,五髒卻是俱全哪……”
這話說得既是諷刺又帶點自嘲,知白同情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不患寡而患不均,這也是人之常情。”
這安慰實在是不像個安慰,齊峻苦笑一下,把在腦袋上亂動的手拉下來握在自己手裏,才覺得心裏安定了點兒:“我只是覺得奇怪,文繡怎會是這副樣子?打小兒她就伺候我,那時候葉氏勢大,我身邊多虧了她和馮恩忠心周旋,原想着她也是良家子,待登了基我提拔她做女官,将來指個侍衛或者小官,風風光光地嫁過去做正頭夫人豈不是好?就連嫁妝,我都替她想過了。”
他不用“朕”自稱的時候往往語氣低沉,知白與他元氣相合,雖不會察顏觀色,卻天然便有三分共鳴,于是伸出另一只沒被他握住的爪子,又在齊峻頭上胡撸起來。
齊峻對此哭笑不得,幹脆就由着他去折騰自己的頭發,自己反而往下躺了躺,枕到了知白腿上,繼續道:“後頭她将鹿蜀烙在了自己身上,我不是看不出她用了手段——你若繪了這樣的靈物,自然是給我用的——只是念在她一片忠心,若只是想求榮華富貴,我也是給得了的,成全了她,也算全昔日主仆之情。何況我也确實要有子嗣,不然這江山付與何人?太後為此都快要着了魔障了。”
知白聳聳肩:“子女之緣只是一世,陛下将來龍馭上賓,江山便不是陛下的江山了。若托付這江山只為血脈,則子孫未必是能治之人;若托付江山是為百姓,那只要不是所托非人,誰之血脈又有何妨?”
齊峻頭一回聽到他這樣一本正經地說出一番大道理,不由得睜開眼睛盯着他臉上看:“這是誰教你的?”這番話說出來,居然視帝王血脈如無物,可是大逆之罪。若是人人都持此論,天下還不亂了套?就連平王,只怕也會覺得有了大好的借口。
知白卻撇了撇嘴:“哪裏還用誰教呢?自黃帝起,天下之君賢者為之,堯為覓明君,曾将天下讓于許由巢父而不可,後自田畝之中擢拔虞舜,将己子丹朱放于外,舉虞舜為帝。這個雖說是以婿為帝,卻是堯為考查舜之內節,方将二女嫁其為妻。後來舜舉禹,卻純是為治水之功,二人非但無親,細論起來禹與堯反而有殺父之仇,可見堯舜之托付江山,純為百姓所慮。直到禹終啓立,方由公天下變為家天下,從此便是兄終弟及,父亡子繼了。歷代君王都自稱欲追堯舜,可是有哪一個是傳賢不傳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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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峻被他噎了個半死,半晌才道:“這些話你與我說說也就罷了,在外頭卻是萬不可出口的。”
知白咧嘴一笑,露出兩排小白牙:“陛下若是這會兒自稱朕,我也不說這話。”
齊峻又被他噎了一下,看着他狡黠的小臉不由苦笑:“你幾時也學得這樣奸刁會看眼色了?”
知白也有模有樣地嘆了口氣:“沒辦法呀……”
齊峻又被他氣笑了,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下:“你還沒辦法?這宮裏連朕都算上,誰敢給你臉色看?”
知白噘噘嘴,自己也窩下來,跟齊峻擠在一起:“只是覺得怪沒意思的。”
“怎麽又沒意思了?”齊峻把他摟在懷裏,摸着他順滑的頭發,“朕看你每天打坐修煉,不是挺起勁的?若要雙修,朕不是在這兒随叫随到麽?”
知白在他懷裏像小狗似的縮成一團兒,有些恹恹:“我也不曉得,只是覺得這宮裏怪沒意思的……”
齊峻想想他從前在山中過的大約是無拘無束的自在日子,現在睜眼閉眼卻只有觀星臺這四四方方一塊天,縱然觀星臺的園子修得寬敞,畢竟也是有限的,不由得有些憐惜:“若不然,朕帶你出去走走?”
知白懶懶地只睜開一只眼睛:“又是西山圍獵麽?腥風血雨,看着也覺不适。”
“不——”齊峻忽然冒出個念頭,“朕帶你去山東如何?那回子在蓬萊不是還看了海上仙山,這次去看看還有沒有這個眼福。正好朕也想去看看科考之事,蘇銳幾人都在山東,朕打着他們的旗號,想必也無人置喙。”
知白聽說能出宮,頓時興奮起來。上回跟着敬安帝出巡,雖則也去了不少地方,但終究不能放開懷抱游玩,還要時刻提防着真明子和齊嶂鬧妖兒,此次跟着齊峻出門,想必是無此麻煩了,不由得笑得彎了眼睛:“可惜如今已過春夏之交,海市蜃樓怕是不好見了,不過若登泰山看日出倒也不錯。泰山為五岳之首,登之小天下,上回先帝只是在山下祭天,實在是可惜了。”
齊峻看他瞬間就活泛起來,心裏也高興,便點頭道:“好,就去泰山看日出,朕這便叫人去預備出巡。這次不要興師動衆,朕只帶你一個人去。”
天子出巡非同小可,單是儀仗就得數百人之多,齊峻雖然極力精簡,最後也帶了兩百多人出門,另外還有五百禦林軍遠遠在後,随時準備萬一有什麽不長眼的刺客出現好來救駕。
不過說起來,這已經算是動靜最小的天子出巡了,也不過準備了十天,隊伍就出了京城。一上官道,知白就興奮得要出去騎馬,齊峻拗不過他,只好吩咐了人準備馬匹,帶着他騎了一路,好在官道平坦,騎騎馬也無大礙,反而能讓隊伍前進得更快些。
雖說是去山東看考場,但一路上自然也少不得沿路觀風,順便問一問各府道州縣的民生業績,或嘉獎或斥責,也耗了不少時間。每到一處,若有好風景,齊峻也偷偷帶知白去瞧一瞧,雖然有些走馬觀花之嫌,也頗得趣。
如此這般一路走來,待進了山東境內,已經是五月端午了。
“今年這麥子長得不錯。”道路兩邊時有一塊塊的麥田,金黃的麥浪起伏連接,穗子都是沉甸甸的,齊峻從馬車裏看出去,只覺得賞心悅目,“該收割了罷?”
前來迎接聖駕的小官吏忙答道:“今年春上略有些陰冷,麥子出苗也晚些。若是往年,這時候已然該收割了,今年就再拖兩日,也好叫麥粒再灌灌漿,收成也多些。估摸着,也就是這兩三日就要開鐮了。”
齊峻看了他一眼:“你倒是頗知農事,不錯。此地還有什麽莊稼,你與朕說一說。”
這小官吏不過是個微末之輩,因為沒有靠山,在這個位子上十幾年都不動一動,原已絕了上進的心,想着這輩子不過是在地頭上混一混罷了。不想聖駕巡到山東,居然比原本通知的時日要早,入了境內又不去府城縣城,反而從鄉村中過,倒正好被他這個連接駕都沒有資格的人碰上了。此生有幸能與皇帝說上幾句話,自覺已是祖墳上冒青煙,更想不到還能被皇帝稱贊一句,頓覺這一輩子的辛苦都值得了,當下就滔滔不絕起來。
他對本地農事倒确是知之甚詳,當下從這幾塊麥田說起,一路說到左近十四個村子都的麥田今年都是大熟,又說到鄰縣今年皆種高粱,麥子反倒少了雲雲。
“為何種高粱不種麥子?”齊峻一直安靜聽着他說,聽到這裏才忽然發問。高粱是粗糧,雖然産量比麥子高得多,但卻不如種麥子賺錢,何以會出現拿着種麥子的地去種高粱的事呢?
小官吏忙道:“是因為去年有大商人來采購高粱,高粱都漲了價,故而今年種高粱的人就多了起來,自然,那樣肥沃好地種高粱還是沒人舍得,但那差不多的地,種高粱産量高,又比麥子侍弄起來省些力氣,便有那等懶惰的人家不種麥子,改種高粱了。”說到這裏便有些自豪,“本縣這樣人家是少的,大都是勤快之人。倒是鄰縣風氣有些不好,往年政績就不如本縣呢。”
齊峻眉頭微微一皺:“有大商人來采購?采購這樣大批高粱做甚?”
這卻将小官吏問倒了:“這——陛下恕罪,微臣實在不知,想來或是釀酒?”
齊峻沉吟片刻,又問:“這商人是哪裏來的?高粱運往何處?今年可是還來?”
小官吏不防皇上對莊稼的事這樣上心,擦着汗道:“只聽說講了一口官話,所購得的高粱仿佛是去長江走了水路,至于運往何地,微臣實在不知。”想了想又連忙補充道,“不過他今年必定還來的,去年就曾在鎮上幾家糧莊下了定銀,皇上若要知道,他一來,微臣就去查問?”
齊峻搖頭:“不。若是人來了,你不得驚動,迅速着人去與朕報信即可。”瞥了一眼馮恩,“将他的名姓記下來,。”
馮恩便笑眯眯上前道:“請問大人貴姓高名?”
皇上的貼身內監來問你姓名,用膝蓋想都知道這是天大的好事兒,小官吏樂得暈陶陶的,連聲道不敢當,忙将自己姓名報了,又殷勤道:“縣城有驿館,雖說簡陋,也是要接聖駕修繕過的,勉強還可住得。”
馮恩笑道:“大人忠孝之心皇上都知道了,只是皇上此次出巡,并不想驚擾鄉裏,若是進了縣城,少不得城中又要淨道又要靜街,倒妨礙了百姓過日子,因此就不去了,今夜就在這郊外暫住一夜,大人也不要傳揚出去才好。”
小官吏連忙又頌揚一番皇上的仁心,最後小心翼翼問道可否給送些湯粥來,畢竟這裏還有幾百人呢:“鄉下吃食,自是不能入了皇上的眼,只是大鍋煮些幹淨湯粥,讓随行的大人們用了潤潤腸胃,也不多費什麽力氣。”
馮恩略一思忖也就答應了:“務必弄得幹淨些,皇上那裏自然有酬謝百姓的銀子,雞鴨魚肉就免了,只要五谷粥即可。”
小官吏連聲答應:“雖說新麥尚未開鐮,也有幾塊田地已然飽滿了,有農戶已收了新麥,送些麥仁粥來,也是他們一片忠孝之心。”
齊峻一行人就在鄉村外頭撿平地上紮了營宿下,自有随從生火做飯。那小官吏果然帶着鄉老裏正等人拿牛車送了十幾大桶粥湯來,又特地叫自家婆娘精心做了幾樣小菜并新麥仁粥和新麥子面的饅頭,陪着笑送到馮恩眼前。馮恩叫禦醫細細驗過了,方送去齊峻馬車上。
雖說鄉下風味,再精細也不過是蒸魚炒蛋之類,但勝在新鮮,齊峻吃得順口,又吩咐賞了銀錢下去,還跟鄉老裏正們又談了幾句話,弄得這些人也是如同飄在了半天雲裏,直到天色黑盡才手舞足蹈地各自回去了,口裏還喃喃感念皇上恩德。
新糧自有一股谷物香氣,熬的麥仁粥和蒸的饅頭都香噴噴的,連齊峻都比平日多食了半個饅頭,養生之道恐防積食,便攜了知白和十餘名侍衛出外走走,既是看看野景,又權作消食。
鄉村夏夜,乍聽萬籁俱寂,細聽卻是腳畔樹頭皆有蟲語,唧唧足足,千腔百調。天空墨藍,纖雲無有,便顯得天極低,仿佛就壓在遠遠的樹梢上,那一顆顆星子倒亮得如同寶石一般,仿佛伸手可得。
知白也多喝了一碗粥,不時地打着小飽嗝,拉了齊峻的手溜溜達達地走,還摘下片柳葉含在嘴裏吹,齊峻剛說了一句“什麽都往嘴裏擱,也不嫌髒”,他已經吹出一串鳥鳴似的脆響來了,引得旁邊樹林裏也有夢中驚醒的鳥兒跟着叫了幾聲。
齊峻也覺有趣,兩人也不用說話,竟這樣閑閑散散走了不知多久,齊峻偶一回頭,才見背後黑沉沉的,營地上的篝火竟望不見了,也不知兩人究竟走出多遠,方才一直跟在背後的十幾名侍衛也不見了蹤影了,不由一驚:“該回去了。”
他說罷這話,才發現是走進了一片樹林裏,方才在外頭瞧着這樹林稀疏,如今真走進來了竟是黑壓壓的,枝梢上連點兒星光都透不進來。兩人正張望着尋找方向,忽聽遠處有辘辘之聲,極為沉重,靜夜之中聽來仿佛打着一串悶雷似的,正往林中來。而前方不遠之處忽然亮起一點燈火來,先是如同螢火一般,随即便越來越明亮,看着拳頭大小,竟然将周圍數十丈方圓都照亮了,居然顯出一座宅子來。
齊峻拉住知白的手就躲到了一棵大樹之後。這林子裏雖然黑,但也還未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前方明明是一片樹木,那點燈火就如草中螢燈一般,分明是自地下飄飄悠悠升起來的,怎的随着燈光擴散開去,就平地多了一處宅子?莫非是鬼狐不成?
此時那隆隆車聲離得更近,舉燈之人将手中燈盞提高,燈光照射出去,地上就多了一條路,隐隐可見路的那頭,一群人推着幾輛奇形的車子緩緩行來,乍看仿佛用來攻城的抛石機,更奇的是車子下頭仿佛不是輪子,而是些槳葉般轉動的東西,而推車之人個個虎背熊腰,卻籠着一層淡淡的黑氣,教人怎麽也看不清楚面目。
待得走到宅子前頭,便有一人甕聲甕氣地道:“阿香,這是十八輛雷車,明日正午,推車去收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