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犀角

孔雀明王一至,果然西山上蛇蟲亂蹿,齊峻二上西山之時,只見自山下到那霹靂洞窟的一路上,到處都是僵死的蛇蟲,花花綠綠好不吓人。

“此處怎會有如此之多的蛇蟲?”齊峻雖然不怕這些,但觸目皆是,也有些毛骨悚然尤其有些蛇蟲尚未死透,肢爪還在微微晃動,偶一看見,禁不住就要後背一涼。

“驚雷一動,蛇蟲始見。”知白對這些蛇蟲倒是處之淡然,随便伸腳踢開一只,面不改色地道,“節氣中有驚蟄,皇上知道是什麽意思吧?”

這個齊峻對答如流:“《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知白點點頭:“皇上真是博學。驚蟄便是雷驚起蟄蟲,自此日起,蛇蟲蕃盛,可見雷與蛇蟲之間頗有聯系。故而此山為雷神霹靂之庫,蛇蟲也就格外多些。”

齊峻笑道:“我再博學,也沒有你博學不是?”

知白扭頭對他做了個鬼臉。旁邊侍衛連忙将頭低下,恨不得在腦門上貼上“我不在”三個大字。皇上居然不自稱“朕”而是自稱“我”,國師竟敢向皇上做鬼臉……這,這就是先帝在世時,真明子也不敢如此輕慢啊!

不過他還沒琢磨完呢,國師已經又一句語出驚人:“你還是先想想吧,倘若這些石頭不管用,那闖的禍要如何收拾?”

侍衛的汗出得更多了。他雖是齊峻的侍衛,但畢竟身為男子不能擅入後宮,還真不知道國師與皇上相處竟然是如此随意,甚至近乎不敬。至于國師口中所說的石頭之事,倒被他忽略了,總之國師乃天人也,皇上亦不是凡俗,這二人所談及之事,他一個做臣下的,不知也罷。

齊峻沒注意侍衛的一頭汗,知白說得他十分發愁:“萬一不管用如何是好?”

知白也沒有把握。自洞窟中撿來的霹靂尖全部化為灰燼,現在這些是他們從河灘上重新選來的。河灘上白石雖多,但十之八九都被河水沖刷成卵圓之形,齊峻帶着五百禦林軍外加百來名随從,沿着河岸一字排開,花了整整兩天,才湊足五百枚有尖角的白石,只是究竟管不管用,實未可知。

将侍衛們留在山坡上,齊峻與知白背了那些白石一路走下山谷,擡頭一看就怔住了,洞窟仿佛被雷劈過,從中裂了開來。洞窟四周本來就是寸草不生的,如今更好,方圓數十丈都化作了焦土,跟當初知白歷天劫時頗為相似,只是遭災程度輕些罷了。

“這,這是——”齊峻隐約猜測到一些,但也說不清楚,只能轉頭去看知白。

知白把洞窟裏裏外外看了一遍,喃喃道:“僥幸僥幸。”

齊峻有些不解:“僥幸?”

知白看了他一眼:“倘若當日皇上将那件事洩漏出去,恐怕這天譴就要落在皇上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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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峻看了看被燒得焦黑的洞壁,後知後覺地背上微微一寒,不由自主又想起知白渡劫那日的情形:“可這些霹靂尖……”

知白低頭想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扔了吧,洞窟都毀了,雷部是不會前來取用霹靂了。”

齊峻眉頭緊皺:“如此說來,這後半年的雨水怕也……既是如此,現下就得令人多多打井,明年須多種抗旱的莊稼,還要減稅……”一連串地盤算下來,最終只得苦笑一下,“只怕我是多事了,縱然今年過了,還有明年後年……”雷部棄用了此處,誰知道會對山東一帶的雨水造成何等影響呢?

“皇上也是為了這千頃麥子,為了百姓的收成……”知白看他這樣自責,心裏頗覺不忍,“若皇上不來偷這霹靂尖,這千頃麥子就毀于目前,燃眉之急方不可解,還說什麽千秋萬代。何況日後究竟如何亦不可說,倘若當真風雨不調,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可也。”

一席話說得齊峻微微舒了眉宇:“說的是,盡人事而已。”

話雖這麽說,齊峻心裏終究是沉甸甸壓了件心事,遠沒了昨日看雷雲無雨時的興奮勁兒。這幾日下來麥子也搶收完畢,即使是窮人家也要煮新麥飯,用新麥子面做饅頭吃,村子裏都飄着新糧那種香甜的氣息。

鄉村人家樸實,聽說皇上在此,個個都拿着雞蛋、雞鴨以及新麥飯來進上,齊峻統統收了,又作價賞了銀錢,并召了村中一些耆老前來,詢問了本地天時氣候以及田産之類。村老們話語難免粗俗,但說起農事,卻又比官吏們熟悉得多了。

談了一會兒,齊峻便提到了高粱之事,便有一個村老道:“确是有的,老漢的兒子是拉腳的,去年那大客商來收高粱時,小兒還去拉過腳,老漢聽他說過,仿佛是往西北邊兒去的呢。小兒單是那幾日拉腳便掙了一吊錢,頂平日一個月掙的錢呢,今年早早就在念叨,說是那大客商還要來的,到時還要去拉腳。”

齊峻微一挑眉:“老丈的兒子今日可在?朕想見見他。”

村老忙道:“在在在,只是他前日跌傷了腳,行動不便——”

他話猶未了,旁邊已然有人道:“快去将他喚來,皇上要召見他,便是擡也擡來了——”

齊峻将手一擺,起身道:“既傷了自然不好移動,正好朕也想去瞧瞧民家,煩請老丈領路就是。鄉間想必活計甚多,其餘人等就不必跟随了。”

這村老簡直受寵若驚,急忙起身引着齊峻往自家走,背後被發射了無數道羨慕嫉妒的目光。

農家無閑時,這時候天色還早,勞力們都在田間勞作,不過走在村中也并不寂寞,不時能聽見狗吠雞鳴,還有豬的呼嚕聲。那村老的住處離得并不遠,齊峻等人才走到院門處,就聽見裏頭一陣咯咯的雞叫聲,那院牆不過是些夾了草皮的泥牆,低低矮矮,稍稍踮起腳尖就能看見裏頭。只見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手裏抓了個黑糊糊的東西,正趕着一群雞從後院跑出來,那二十幾只雞也不知道被什麽吓成那樣,又撲又叫,四處亂撞。

村老在牆外看見,一聲斷喝:“狗蛋兒!又皮癢了,等你爹好了看不抽你!”

那男孩子不防大人回來了,一吐舌頭,連忙将手裏的東西往背後藏,溜溜地往牆角去了。原本已經躲到牆角的幾只雞一見他過來,如同見了鬼一般,拼命撲騰着又往別的地方去,氣得那村老直喘氣:“驚着了雞,趕明兒不下蛋了,看拿什麽換油鹽!一時不揍你就皮癢,等新年你也別想有新衣裳了!”

他邊說邊推開柴門請齊峻等人進去,男孩子驟然看見這許多衣冠楚楚的人,睜大了眼睛看呆了,原本背在身後的手不自覺地挪到了身前,被村老一把抓住:“就知道你又把這東西翻出來了,上回不是叫扔了嗎?”

男孩子使勁把手往回縮:“好玩……”

村老用力奪過,就要往牆外扔:“玩什麽玩!去剜野菜去,不然到了年底下不給你吃豬肉!”

“老丈且慢!”知白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能把那東西給我瞧瞧麽?”

“哎,哎——”村老不知他的身份,但看那些侍衛都對他畢恭畢敬,也知道必是個要緊的人,趕緊把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

齊峻惦記那批高粱的事,就着知白的手裏瞥了一眼,就擡腳往屋裏走了。匆匆一瞥,他只看見那東西好像一根牛角,只是大約年深日久,上頭厚厚的積了一層污漬,連原本的顏色都看不出了。

村老的兒子果然是扭到了腳,正在屋裏坐着,拿了些稻草搓草繩,一聽說這是皇上親臨,吓得撲到地上就磕頭。齊峻叫他起來,招呼着坐下,才細細詢問起那些高粱的事來。想不到這人居然知之甚詳:“草民當初是想着這販賣之事若是能賺到銀錢,也去走一趟,因此一路上邊拉腳邊細細打聽,方知這客商的生意做得甚大,不但在山東一帶收買高粱,還有茶葉絲綢之類,都運往北邊去的。”此人問過之後,方知這生意跑得遠,不是他這等小販子做得起的,才死了心只拉腳了。

“茶葉絲綢……”齊峻沉吟道,“這些東西,難道也是在山東一帶收購的?”

村老的兒子搖頭道:“依草民看不是的,這些東西該是裝船從南邊兒運過來的,草民雖然沒什麽見識,可是茶葉不消說,就是那些絲綢,瞧着也不像俺們這邊兒能織出來的,十分精美哩。”

齊峻問話完畢,點了點頭,叫人拿兩錠金子來賞了這家人,并叮囑今日的問話不要傳出去。父子兩個受寵若驚,連忙跪地謝恩,那兒子又連連保證若是客商再來,必定去向衙門禀報雲雲,才感激涕零地送齊峻出門。

齊峻談話完畢,才發現知白根本就沒進屋裏來,出門一瞧,見他正蹲在院子當中,跟那個男孩子一起,打了一小盆水來洗刷那根牛角。此刻那牛角已然被刷去了大部分污漬,在陽光下居然透出一種類似琥珀的光澤來。聽見齊峻出來,知白便仰起臉看着他道:“皇上,咱們把這東西買了吧?”

齊峻還沒說話,那村老已忙道:“一根破牛角,皇上願意要就拿去,買啥買。”

小男孩卻不大願意了,哭喪起臉:“爺爺,這是我的……”

“哎!”村老忙擡手扇了他一巴掌,卻也不舍得用力,“孩子不懂事,皇上可別跟他計較。”

小男孩眼淚汪汪,卻直盯着那牛角,顯然是極不舍得。旁邊侍衛忙拿些碎金銀锞子來給他,但莊戶人家的孩子只見過銅錢,根本不知金銀為何物,并不去接,只是一臉的不情願,慌得村老想打又舍不得。

齊峻略一躊躇,自自己衣帶上解下一塊玉佩遞過去,含笑道:“你喜歡這個嗎?”

這是一塊子辰佩,只有杏子大小,玉質潔白中帶着一抹青色和一點黑。玉工匠心獨具,将那青色雕成一條龍,而黑色雕成了在龍尾上奔跑玩耍的一只小耗子,都是活靈活現的。小孩子一眼看見,頓時被那小老鼠所吸引,把手指含在嘴巴裏點了點頭。齊峻便拉起他的手,将玉佩放在他手中:“朕用這個換你的牛角,成不成?”

小男孩想了一想,到底還是新鮮玩物有趣,便一手接了,縮到爺爺身後去擺弄了。那村老雖不識貨,他兒子卻是見過些東西的,驚得忙道:“皇上可別——這玉佩可值老了錢了,這孩子不懂事——”

齊峻微微一笑,将手一擺:“這牛角是他心愛之物,自然也要用心愛之物來換,方才合适。不必說了,子辰佩有望子成龍之意,也算個好彩頭罷。”鼠為子,一龍一鼠,即是望子成龍,既是父母對兒子的寄望,也因人過世多在子辰二時,又起個保佑平安之意。這東西還是他幼時之物,一帶十幾年,如今本是不必了,不過是個習慣罷了,倒恰好派了用場。

一行人辭了誠惶誠恐的村老,齊峻便不欲再在此地久留,上車啓程了。知白緊抱着那根牛角,直到上了車辇才笑嘻嘻道:“謝謝陛下。”

齊峻随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一根牛角罷了,若喜歡要多少沒有,怎麽非要人家這一根,瞧把那孩子逗的。”

知白嗤地一聲樂了:“一根牛角?要是一根牛角,我何必要呢?”

“怎麽?”齊峻倒驚訝了,“這不是牛角?”

“自然不是——”知白說到這裏才後知後覺起來,“怎麽,陛下以為是牛角?那,那怎會用貼身玉佩來換?”

齊峻不甚在意地擺擺手:“你不是喜歡麽?只是我雖是皇上,仗着勢奪一個孩子的東西也不好,總得用些東西哄哄他才是。”

知白倒半晌沒說話,齊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麽了?”

知白懷裏抱着那牛角,往齊峻身邊靠了靠:“多謝陛下。”這句話說的,卻又比方才那句更深有所感了。

齊峻怔了一怔才明白過來,伸手攬了他笑道:“客氣什麽,你有多少好東西不是為我耗費了,一塊玉佩而已——”捉狹之心忽起,湊了知白的耳朵小聲笑道,“朕的龍精都給了你了,一塊玉佩算什麽,嗯?”

若是換了旁人,說不定就要被調笑得面紅耳赤,可惜知白的反應迥異常人,居然很是正經地點了點頭,還嘻嘻一笑:“這倒也是……說起來,仿佛真有好久沒有跟陛下雙修了。”

齊峻被他的厚臉皮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失笑道:“朕當真是糊塗,還當你會知道害臊呢。”

知白噘了噘嘴,有些不滿他的評價:“雙修之道,禀合元氣,雖非常見之陰陽相合,亦不違天道,有什麽好害臊的?至于世人,披道貌岸然之外衣,行陰私晦密之內事,倒不說害臊二字了。”

齊峻失笑:“是是是,國師持的是無上正論,與世人不同的。”看知白噘着嘴很是不服氣的模樣,便笑着點了點他懷裏的牛角:“那這東西到底是什麽?”

一說到這個,知白頓時眼睛發亮:“這是犀角!”

“犀角?”齊峻也略知一二,“是入藥用的?”

知白連連搖頭:“這可不是入藥的普通犀角!陛下剛才也看見了,那孩子拿着這個出來攆雞,将雞吓得四散奔逃。”

“孩子麽,總是頑皮的。”齊峻不以為意。

“那些雞怕的可不是孩子。”知白舉了舉手中的牛角,“它們怕的是這個!陛下,這可不是普通犀角,此為駭雞犀。”

這個名字卻是聞所未聞,齊峻不由得鄭重起來:“何謂駭雞犀?”

“陛下瞧這裏。”知白将犀角舉起讓齊峻看,只見琥珀色的犀角之中,有一道赤紅的線自角根直達角尖,迎着日光一瞧通徹明亮,“葛洪《抱樸子》曾言,通天犀,角有一赤理如綖,自本徹末。以角盛米置群雞中,雞欲啄之,未至數寸,既驚卻退,故或名駭雞犀。陛下,這可是難見的稀罕東西。”

“是嗎?”齊峻心念一動,“對你修行可有好處?”

“啊?”知白倒沒有想過,拿着那根犀角瞧了瞧,“此物可辟塵辟暑,還可辟惡,若是懸挂在陛下房裏倒是挺吉利的。”

齊峻一聽于他的修行仿佛沒啥益處,也就失了些興趣:“既可辟塵,倒是放在觀星臺的好,也清淨些。或者要人将它制個什麽供你使用?朕瞧着,制個角杯倒是不錯。”

知白也拿起來端詳:“仿佛是不錯,只是制成杯子太大了點,我可不會飲酒。”兩人說說笑笑,全沒想到不久之後,這犀角會派上什麽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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