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祭神
六月初考試,對考生們實在是一番考驗。考棚就在露天,火辣辣的日光傾瀉而下,只有薄薄一層棚頂遮擋,連地上都烤得發燙。三場考下來,有好幾名考生中途便中暑暈倒,被擡出了場外。對此齊峻并不同情:“讀書讀得弱不禁風,這樣的人便是做了官,難道還指望他上山下河去做一番實事?只怕就是做文書都頂不住,落榜也不可惜。”
三場發榜,齊峻親自閱看過了前二十名的考卷,蘇銳赫然登了頭名,他的兩名朋友也榜上有名,雖不如他,卻也都在前二十名之內。中榜的考生們無不歡欣鼓舞,雖說多受了一茬罪,但本次考試天子親臨,将來說起來都是“天子門生”,即使後頭考不中進士,他們這一批舉人,也比普通舉人名聲好聽得多了。
這一片歡欣之中,齊峻卻在驿站裏神色森然:“這批貨物是送去西北市馬的?”
派出去打探情況的人連頭都不敢擡:“是,屬下循着那村人所說的線索一路尋去,确信這批貨物是在西北換成了馬匹。”茶葉、絲綢、糧食,這都是草原上的人需要的東西,這一大批貨物,足足可換幾百匹良馬!
“這些馬如何運走?”齊峻冷冷地問。盛朝對于馬匹和鐵礦的管制還是較為嚴格的,畢竟有馬有鐵就意味着就能養兵,這可是帝位上的人最忌諱的。這樣百來匹的馬匹買賣和運輸,地方官員是必須上報的。
“目前似乎還養在西北,由這裏運送料草喂養。屬下仔細打聽過了,似乎這只是第一批買賣,今年高粱下來之後,只怕就要買第二批了。屬下估摸着,只怕也是因着難以将馬匹運送進來,所以還暫時放在西北。”
“這是要謀反啊……”齊峻長長地呼了口氣。西北的馬匹都是适于騎兵的良馬,身高腿長,奔跑迅速,倘若有一支數千人的騎兵,快速奔襲便可有奇兵之效,往往能出奇制勝。
“這些貨物從何而來,可弄清楚了?”
“屬下設法看到了那批絲綢,其中大部分——是蜀繡。”
齊峻哈哈笑出了事:“朕就知道,除了平王,再無別個!”蜀繡可不就是平王封地的特産麽,還有茶葉,蜀地亦多有出産。
“陛下——”蘇銳今日本是來拜謝皇恩的,萬沒想到皇上就當着他的面說起這樣的大事,一時之間心口砰砰亂跳,這樣關系多少人生死的大事,皇上竟讓他這個小小舉子旁聽,這分明是極大的信任。都說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但怎麽個賣法也大有區別。蘇銳是讀書人,縱然務實,也仍有讀書人的傲氣,國士遇我,國士報之,衆人遇我,衆人報之。如今他連進士還沒有考,皇上就給予這樣的信任,怎不讓他熱血上湧?饒是他算是個老練的,一時也有些聲音不穩,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才鎮定下來:“陛下,蜀地盡有糧食,為何特意還要到山東來收糧?”
齊峻冷冷地道:“蜀地有糧,但糧米之類,朝廷素來盯得緊,平王封地若有大量糧米運出,朝廷必然知道。”縱虎歸山乃是大患,他自然也在平王封地放有眼線的,若平王運的是蜀地所産的米糧,他早就知道了。
蘇銳躬身道:“陛下,學生大膽妄言了,這遠地而來收買糧食,再運往西北,可是要花不少銀錢的。”這一會兒他已經抱定了主意,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蜀地雖富庶,可稅銀之類若要挪用,朝廷又焉能不知?這筆銀錢——還有絲綢和茶葉,更是所費不赀——究竟是從何而來呢?”
一句話提醒了齊峻。蜀地再富,藩王不過是收稅,這稅銀要如何使用都要上報朝廷,自己的眼線可不只盯着糧食,還有鹽、鐵和稅銀,這都是要監視的。齊嶂做皇子的時候的确是極得敬安帝寵愛,但皇宮之中,再寵愛不過是錦衣玉食,再賞賜些奇珍異寶,當真要換成銀錢可沒那麽方便,何況這不是萬八千兩銀子就能成事的,單從高粱一項上來看,就不是買一次兩次的事兒,這筆開銷,怕是得有一座金山銀山才成。
蘇銳小心地道:“會不會是東南那邊的銀子?”平王與西南葉大将軍的關系誰人不知,若說平王要反,沒有葉大将軍的支持才怪。
齊峻斷然搖頭:“西南拿不出這許多銀錢來。”倘若葉氏一門手裏真有這麽多閑餘銀子,當初養的私兵也不止那幾百人了,又何必這時候跑到西北去買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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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銳皺眉沉思,齊峻看了他一眼,眼神裏微微露出一絲笑意:“蘇銳,你不錯。”
“啊,學生謝皇上誇獎。”蘇銳怔了一下,立刻撩衣跪倒,“若無皇上洞明,學生此刻不過一落榜生員罷了。學生不敢自誇有什麽遠大志向,唯一忠字而已,願為皇上驅遣,誓死不辭。”
“很好,你去準備明年的春闱罷,到時候,朕要在殿試上看見你,別讓人說朕恂了私情才提拔你,那對你将來的前程也無好處。”
“學生遵命。”蘇銳又磕了頭才起來,低聲道,“學生告退,必定守口如瓶。”這才退了出去。
知白一直在內室裏寫字,聽見人都走了才走出來:“這個蘇銳倒是挺聰明的。”
齊峻微一點頭:“可用之材。只是人太精明,若不是為科考舞弊一事收服了他,我也不敢深用。如今看來,明年春闱以他的才學,若能點了三甲,便可立即用起來了。”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按着眉間長長嘆了口氣,“如今頭疼的是,這筆銀子,我那位好二弟是從哪裏弄來的……”
他自幼就做了太子,行動便有規矩,極少如這般不成樣子地仰靠在椅子上,可見是累得狠了。知白不覺有點兒心疼,走過去替他按揉兩邊太陽穴,随口道:“要賺大錢,可有什麽法子?”
齊峻明白他的意思,道:“若說賺錢,無過于行商,蜀地出産豐富,亦有富商,可若說要拿出銀子來幫着他造反,只怕沒幾人有這樣大的膽子。”
知白道:“若是齊王娶他家的女兒呢?”
齊峻眉頭一挑,轉頭看着他:“不錯,朕都沒想到,你如何想到的?”
知白對他做了個鬼臉:“皇上不是在準備選秀麽,我自然是從皇上這兒想到的。”
齊峻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擡手擰了他的臉一下:“你倒精明。不過——他是藩王,娶正妃也好,納側妃也罷,都需上報朝廷備案,至于不入冊的侍妾之類,只怕換不來這麽一大筆銀子。”
知白撓了撓頭:“那——加稅?”
齊峻又搖頭:“苛捐雜稅雖能斂財,卻會令民怨沸騰,這是萬萬藏不住的。”所以當初敬安帝将齊嶂封在蜀地,他并不怎麽害怕,就是因為藩王聽着好聽,又能蓄兵,但一應銀錢糧草出入,卻都是要向朝廷報賬的,可以監視得到。但如今看來,分明齊嶂另有一條進錢的法子,以至于他安插的眼線半點消息都沒有得到。
這下知白想不出來了:“那還有什麽法子呢?”
齊峻苦笑:“除非他能變出一座金山來。”
知白不以為然:“若是有金礦,可不就是一座金山了。”
“金礦哪裏是那麽容易——”齊峻說到這裏,突然沒了聲音,半晌才拍案而起,“來人,往蜀地傳信兒,問問平王平素都往哪裏去,或者他的心腹人,有沒有時常去的地方!”一座金礦或是銀礦,聽起來匪夷所思,可卻并非不可能之事。
蜀地離山東遙遠,雖然皇家探子用飛鴿傳書,比馬跑又快些,卻也不是一天兩天便能傳來消息的,齊峻便帶了知白,在山東境內游逛起來。
山東境內,最教人頭疼的便是一條黃河,年年河工上都要花大把銀子,卻屢屢都要出毛病,齊峻既來了,少不得順着河沿岸查看一番。他自上游走起,直往入海口而去,七八日後,已經到了入海口所在的孟津縣。
“爺,前頭擠得厲害,馬車過不去呢。”齊峻這次是微服,外頭趕車的侍衛也都換了稱呼,免得露了破綻于皇上安全不利。
齊峻正在跟知白打雙陸。天氣熱,馬車裏放了冰盆,比外頭涼快得多。齊峻雖然不是那等嬌生慣養的,但畢竟也是錦衣玉食地長大,既有冰盆,自然也就懶得到外頭去挨曬,難得起了玩心,打了一路的雙陸。
“不玩了。”外頭侍衛一喊,齊峻順勢就扔下了骰子。知白這小子,雙陸還是跟他新學的,偏偏每回擲骰子都比他強,這一路上,他是十戰九負,輸得半點脾氣沒有,直懷疑是不是這小子鬧鬼兒出千。
知白嘻嘻地笑,把手邊上的一堆零碎東西收起來:“爺是沒得可輸了吧?”
齊峻拍拍身上,還真是,什麽荷包墜子扇子帶鈎,統統輸了個光,連頭上的一根沉香木簪子也輸掉了,只是因為拔了頭發就要披下來,知白暫時還給他留在了頭上:“一定是你做了手腳!”說着伸過手去在他臉上用力掐了一把,聊洩心頭之恨。
知白不以為意地揉揉臉,笑嘻嘻地湊着他,伸頭從車簾的縫隙裏往外看:“外頭出什麽事了?這樣熱鬧。”
“将馬車靠邊,去打聽打聽。”齊峻随口吩咐,又捏了一把他的臉,“若有熱鬧,少不了你。”這一路上過來,舉凡縣城鄉村裏有什麽舞龍秧歌之類,知白都大感興趣,非要去看看不可。
侍衛跑得快,一會兒就擦着汗從人群裏鑽了出來:“爺,前頭是在祭神。祭的是黃河河神,說是每年夏汛之前都要祭,保佑夏汛來時堤壩不要崩決的。”
“哦?”齊峻微微皺了皺眉,“這有什麽用!”堤壩會不會崩,要看修得牢不牢,關河神甚事,更不必說,這河神還不知有沒有呢。
侍衛笑道:“說是這下游快到入海口處有個深潭,潭裏就有河神,若是祭了,當年的什麽桃花汛、菜花汛、夏汛、淩汛就都小些,尤其是夏汛,當初沒祭的時候,發得可厲害了。”
齊峻又皺了皺眉:“走,去看看。”神道設教,乃是為教化萬民,可不是讓人用來招搖撞騙,借此斂財的。
河岸邊上果然熱鬧非凡,人擠得水洩不通,若不是有膀大腰圓的侍衛們開路,只怕憑知白的小身板還真擠不進去。饒是如此,等他們擠到堤壩上,也已經是熱汗淋淋了。
知白一站住腳就四處張望:“在哪裏獻祭?”
已經有侍衛看見了:“在那邊,擺着香案和三牲呢。”
知白踮起腳尖看過去,啧啧了幾聲:“東西還真不少呢。”
齊峻眉頭緊皺:“就為了個子虛烏有的河神,糜費這樣多的東西!”香案上不光擺着豬羊牛三牲,還堆着摞成小山一般的新麥面做的饅頭燒餅,許多染了紅點的雞蛋,都是貧窮的莊稼人一年到頭都舍不得随意吃的好東西。
旁邊一個看熱鬧的老叟聽見齊峻的話,便轉過頭來:“這位小公子,不是本地人吧?難怪不知道俺們這裏的事,這河裏可是真有河神的!”
齊峻一揚眉:“當真有河神?”
“千真萬确!”老叟一臉鄭重,“小老兒在這河邊上住了快六十年了,可是知道得真真的。從前黃河發水,不管是桃花汛菜花汛,還是夏汛淩汛,那是什麽樣子,小老兒都見過。自打十年前,這河裏來了河神,這汛便比從前格外不同,過汛之時,浪峰自上游沖下,下游也有浪反向而上,兩浪相撞,這堤壩就跟紙糊的似的。當初第一年大夥兒都不曉得有河神,結果堤壩垮了,俺們那個村子離得近,一村子的人被淹死了大半……”老叟說着倒傷心起來,“也就是小老兒一家,那日去閨女家看外孫子,不在村裏,才活了命。”
齊峻的眉毛越揚越高:“如此說來,這算什麽河神?掀起大浪,禍害百姓,這分明是水妖水怪!”
老叟吓得簡直想來堵他的嘴,只是看他衣飾貴重氣質不凡,身邊又明顯有些護衛,未敢造次,只忙忙搖着手道:“千萬莫冒犯河神,千萬莫說這些話呀!”
知白在後頭扯了一下齊峻的衣裳,笑嘻嘻地探出臉來:“老丈,這河神是什麽樣子,你可見過?”
老叟看他長得實在好,神色又和悅,也不似齊峻那般板着臉氣勢駭人,便放松下來笑道:“小公子可別不信,小老兒還真見過一次。四年前給河神娶婦那一次,那姑娘挑得好,河神竟現了真身親自來迎,披着青綠色的铠甲,雖說只露了露頭,但估摸着至少身長十丈,掀起的浪頭有三四丈高,旁邊還有護衛的蝦兵蟹将——”
齊峻打斷他的話:“河神娶婦?怎麽還要娶婦?”
老叟拿手往遠處指了指:“一會兒花轎就來了。這是知縣老爺請來的胡半仙說的,給河神獻祭,不但要有三牲香火,還得有個黃花姑娘才見誠意。這有六年了,每年都在這時候給河神送個大閨女去——別說,給河神爺娶了媳婦,這一年的汛就沒那麽大。”
齊峻的眉毛幾乎要沖出額角去了:“胡說!河神要個婦人做什麽?這分明是胡言亂語,你們也信他?”
老叟連連搖手:“可別這麽說,家家都得有個婆娘,河神自然也要的。那一年知縣老爺原也是不信的,只獻了香火沒嫁閨女,結果當年的夏汛一來,下游深潭裏那浪頭起的啊——那堤轟地一聲就決了口子。”
“那不過是當年的汛特別大而已!”
老叟頭搖得好像撥郎鼓:“小公子沒在這河邊上住過,并不知曉。小老兒住了一輩子的人,那汛是啥樣還不知道?何況也不只小老兒一人,大家都知曉的。知縣老爺沒了法子,趕緊選了個大閨女嫁了河神,接着秋汛就比往年都小得多。後來過了兩年換了一任知縣,也是不信,又沒按時把人嫁過去,當年的夏汛發起來,那知縣老爺督着人在堤壩上,被水卷下去淹死了——唉,說起來那真是個清官好官,就因為沒給河神娶婦,就那麽死了,真是可惜呢。打那之後,就再沒人敢破了規矩了。”
老叟搖頭嘆息之時,遠處已經隐隐傳來吹打之聲,齊峻遙望過去,擠在堤壩上的人群已經自動讓開了一條道路,一乘大紅花轎由四個轎夫擡着,前後都是吹鼓手,吹吹打打而來,可花轎後頭跟着的卻是一群痛哭不止的人,雖然身上也穿着喜慶的紅衣,卻哭得路都走不了。
老叟也看得直嘆氣:“每年都是這般,雖說嫁婦是為了全縣的人,可是哪家把閨女送出去不心疼喲……”
齊峻臉色已經黑如鍋底,低聲向侍衛們道:“靠近些,若有什麽,就攔住!”他倒要看看,這個什麽河神是啥東西,竟然每年都要禍害一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