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天譴

“怎麽,幾十個人撒出去,居然還找不到國師的行蹤?”齊峻臉色陰沉地看着侍衛首領,“你們都是吃白飯的嗎?”

聽了這句話,侍衛首領再也站不住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皇上這是真的惱怒了,連“吃白飯”這種百姓才會出口的話都說了出來,若是皇上罵他們“屍位素餐”,他或許還沒這麽恐慌。

“皇上,這,這惠水城中的确沒有人見過國師,而惠水城四周……”這範圍也太大,別說幾十個侍衛,就是撒出去幾百個,也未必就找得到。

齊峻煩躁地按着太陽穴。已經過去七十多天了,離天譴的九九八十一日只差幾天時間,若再找不到知白,豈不是讓他獨自去面對天譴?偏偏他只能感應到知白來了西南方,到了此地反而什麽也感應不到了。

當時那個靈塵判官還說了什麽來着?齊峻拼命地回想,手指幾乎要把自己的腦袋都戳穿。不同于知白生魂離體,他是陽壽盡後被鬼差勾魂,身上一直鎖着勾魂鎖,很多記憶都是是模模糊糊的。但他确實記得,知白将自己從陰間帶回時,那個靈塵判官說過一句話,仿佛是關于他如何度過天譴的。

“皇上,小心!”侍衛首領跪在地上不敢擡頭,卻突然看見一長條蠕動的東西從牆角爬出來,連忙拔出腰間匕首就是一揚,一道冷光将一條蛇釘在地上,長長的蛇身還不停地卷曲扭動着。

“哪裏來的蛇?”齊峻雖不怕這東西,但皇帝的居處居然會有蛇出現,着實不對勁兒,難說就是什麽人企圖用來行刺的。

門外的侍衛一頭冷汗地進來請罪:“請皇上恕罪,從前日開始,城中蛇鼠之類突然增多,臣等正在竭力清除驅趕,想不到仍舊有漏網之魚驚擾聖駕,臣死罪。”

他話還沒說完,仿佛是要證實他的說法一般,唧唧兩聲,一只母鼠帶着三四只小鼠從門口臺階上蹿了過去。

齊峻皺了皺眉:“這是怎麽回事?這許多蛇鼠從哪裏來的?為何突然出現在惠水城內?可有給百姓帶來麻煩?”

“有……”侍衛趕緊回答,“這些蛇鼠因個頭小不易發現,故而能進入內城。據說外城更多的是雀鳥和松鼠兔子,城外甚至還有狼等猛獸……”他小心看了看齊峻,嗫嚅道,“有人說是驚動了山神……”誰都知道這位皇上素來不愛聽這些神眉鬼道的東西,所以他禀報起來也格外小心。

不過說來也奇怪,皇上如此不喜這些神鬼之事,為何還要賜封國師呢?罷罷罷,這可不是他這等蝼蟻般的小人物能打聽的事兒。

“胡說!”齊峻果然變了臉色,“是誰在妖言惑衆?立刻去——”

後半截話忽然消音了,跪在地上的兩人都忍不住悄悄擡眼去看,卻見齊峻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且像瘋子似的正用手重重拍自己額頭:“山神……山神……山……”

皇上該不會是想念國師到癫狂了吧?兩名侍衛心裏同時湧上這大不敬的念頭。不過沒等他們想完,齊峻已經猛地站了起來:“升仙谷!進山,進山!”

是了,山神的說法讓他突然記起來了。惠水城周圍有什麽山?升仙谷啊!靈塵那判官,最後說的那句話裏仿佛提了靈氣兩個字,而升仙谷裏,那條巨蟒栖身的山洞之中,卻有一眼知白曾經誇贊過的靈泉……

升仙谷如今已經沒人來了。八年未至,齊峻幾乎都有些不識得這地方了。草木瘋長,連那曾經用來沐浴的水潭都快被灌木叢包圍得找不到。兩邊陡峭的山壁上,因為再沒有巨蟒出入壓倒草木,如今已經是一片濃綠,再看不到半塊岩石。

要從這裏爬上去顯然太過困難,何況草木遮掩,連那山洞在哪裏都找不到了。齊峻低頭思索片刻,招來當初陪他來西南的一名侍衛:“還記得當初跌下去那山洞在何處麽?”

侍衛也只是個模糊的印象:“仿佛是往那邊走,穿過一條山谷……”當初是在黑夜之中,又是逃命,哪個記得那麽清楚?

“散開來找!”齊峻說完,自己就一馬當先地往山上爬。

從山頭上找到那條窄窄的山谷并不難。雖然八年過去了,但那條幹淨空蕩得宛如大道一般的山谷仍舊十分明顯,但穿過山谷之後要找到山洞入口就麻煩了。

“都散開找,圍着朕做什麽!”齊峻越來越煩躁,隐約覺得仿佛有什麽事要發生似的。這山裏也未免太安靜,真仿佛狼蟲虎豹都跑到惠水城裏去了,山裏反而連聲鳥叫蟲鳴都聽不到。掐指算算,離天譴只差三日,再找不到知白,說不定就要出什麽事。

侍衛們不敢違抗皇上的命令,且瞧着這山林之內安靜得連鬼影都沒有一個,想也不會有什麽猛獸撲出來傷害聖駕,也就四散了開來,只留下兩人離着齊峻不遠,一邊搜索一邊保護皇上。

突然之間,地面毫無預兆地震動了起來,齊峻猝不及防,直接被震得撲倒在地上,順着個斜坡滾了下去。大地發出低沉的轟鳴,地面陷下去,一排排尚未長成的小樹傾倒,将想要撲過來救駕的侍衛擋住了。

齊峻只覺得身子底下猛地懸空,他伸手胡亂一抓,抓住了一條樹根。正要往上爬的時候,忽然覺得小指上有什麽一扯,仿佛有根線纏住了自己的指根。這種感覺他在之前也曾經有過,但從未有過此刻這樣明顯。那根線扯得極緊,仿佛馬上要斷了似的,循着這種感覺,他發覺線的另一端——似乎就在往身下的空間延伸過去。

這裏就是當初他們曾經跌下去的那個甬道入口!齊峻突然明白了,他不假思索地松開雙手,讓身體墜落下去。離得最近的侍衛終于從倒伏的樹下鑽過來想要拉他,卻發現洞口在大地的震動之下迅速坍塌,直到消失——洞口塌了,皇上,被埋在了裏頭。

齊峻根本沒有想過侍衛們在外頭會急成什麽樣子。跌下去之後,他摸出身上早就備好的火折子晃亮,立刻發現這确實就是那條通往巨蟒藏身山洞的通道。

大地還在瘋狂地震動,石頭和泥土不停地從通道頂端掉落,随時都可能塌陷,把齊峻活埋在裏頭。齊峻護着火折子,甚至顧不上去理會掉在自己頭上的碎石泥土,拼命地往前走。幾乎是他走一步,身後的通道就坍塌一截,直到前方隐隐有微光出現,齊峻已經是在埋過小腿的碎石和泥土裏艱難跋涉了。

頭頂一陣悶響,大量泥土傾瀉而下,齊峻這一路奔跑,已經知道這是通道又要坍塌的預兆,竭力一沖,自前方的小小洞口撲了出去,身後轟隆一聲悶響,整條通道全部坍塌了。

齊峻擡起頭來。眼前正是巨蟒曾經栖身的那個山洞,只是洞內的蝙蝠已經飛得一只不剩,四周山壁也開裂崩塌,只有中央那一泓泉水還算完整。泉水旁邊坐着個人,赤着的雙腳伸在水中,雙手結印于胸前,正是知白。

“知白!”齊峻又驚又喜,只是才叫了一聲就怔住了——知白的衣褲已經破爛,露出了整條纖長的小腿,但這兩條腿不是從前的白晰,卻是樹皮一般的灰褐之色……

又是一陣搖晃,便是全由岩石構成的山洞也有些抵擋不住,崩塌了一角。齊峻卻顧不上這些,爬起來就往知白身邊沖過去:“知白!這是怎麽了!”

沒有回答。知白穩穩地坐着,似乎在石頭上生了根似的,連眼皮都沒擡一下。齊峻驚悸地看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他露在外頭的小腿。觸手是涼的,不是石頭的冰涼,卻也不是人的體溫;是硬的,不是石頭的堅硬,卻也不是肌膚的溫軟。

像木頭。齊峻的心裏忽然冒出一句話。他顫抖地舉起手,去摸知白的手,摸知白的臉。知白的手在胸前結着複雜的手印,十根纖長的手指纏成一團,顏色灰暗,像糾纏的樹枝一般。齊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觸手還是木頭一般的感覺,只是沒有樹皮的粗糙。

“知白!”齊峻只覺得自己要崩潰了。這是天譴嗎?是天譴讓知白變成了木石?他絕望地舉手去碰知白的臉,指尖卻觸到了一絲絲溫熱,極其細微,卻像一道閃電劈開黑暗似的,讓齊峻猛地跳了起來:“知白,知白你還能聽見我嗎?答應一聲,你答應一聲啊!”

眼前有些模糊,齊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知白蒙了一層灰塵的臉上,眼睫似乎動了動。他眨眨眼睛想看清楚,卻覺得一行熱乎乎的東西順着臉頰滑了下去,随手抹了一下不由一怔——這是,流淚了?

顧不得去想自己有多久不曾流過淚,齊峻伸手想去握知白的手,卻又怕将他的手指像樹枝一般掰斷了,只得在半空中胡亂抓握了幾下,才想起來去輕輕碰觸知白的眼皮:“知白,你能聽見的,能聽見的是不是?”

“陛下怎麽來了……”輕輕的聲音響起來,卻不是響在耳邊,而是響在心裏。

齊峻有幾分茫然地向周圍看了看,他甚至聽不出那聲音是從哪裏來的,但卻是知白的聲音無誤,可是知白的嘴唇明明根本沒有動過。

“陛下別看了,如今不是我說話,是跟陛下神交呢。”知白的聲音還是那麽軟軟的,就像每次講起道學上的事兒齊峻聽得兩眼發暈時那麽帶幾分無奈和笑意,“也是因着陛下跟我雙修過,才有道心相通。”

跟從前一樣,齊峻仍舊是有聽沒有懂,但這不重要,只要知白還能與他交流就足夠了:“這是怎麽回事?你這是——這是怎麽了?”

知白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陛下離開吧,天譴已至,這山洞半日之後也就塌陷了,陛下再不走,等洞口封住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不走!”齊峻吼了起來,“要走,我也要帶你走!天譴不是還有三日嗎?怎麽這會兒就到了?”

知白仿佛輕輕笑了一聲:“是我自己強行再結元嬰,才引發天譴早至的。不過,陛下不必管我,我死不了。”

齊峻突然想起了知白在陰間說過的話:“是,你說過要跟我同命,要把你的一半壽數給我?你,你是不是為了這個才——”

“陛下怎麽這會兒倒聰明起來了……”知白真的笑了一聲,眼睫也微微動了動,仿佛兩只剛剛睡醒的蝴蝶似的,“陛下放心,有這口靈泉支持,我壽數長着呢。只不過強結元嬰,無法沖破泥丸,被锢于其內罷了。”

什麽元嬰什麽泥丸,齊峻統統不要管,他只聽見知白說壽數:“壽數長?你這樣像木頭似的坐着,壽數長又有什麽用?我不要你這樣的壽數,只要你像從前一樣,跟我回去,還住在觀星臺!”

“陛下難道忘記了我師父的話麽?”知白輕輕嘆了口氣,“欽天監并沒有欺騙陛下,帝星之旁的那顆星确實是我,我于陛下有轉運之機,可是天道牽一發而動全身,雙星糾纏,究竟運轉何處,卻無人可測。陛下若不遇我,當無登基之運,可遇了我,又有無子之虞……”他再次深深嘆了口氣,“為今之計,我無力再為陛下求子,只能遠離陛下,為陛下系命而已。”

這些話并不難懂,齊峻平日裏聽知白雲山霧罩的話聽得多了,這會兒居然一字字都聽明白了,只覺得耳朵裏嗡嗡地響,好像一百只蜜蜂飛來飛去,争着要出來。半晌他嘴唇才動了動,沖口而出的卻是最刺人的一個念頭:“遠離了我?為什麽要遠離!”

知白有些詫異:“陛下沒聽明白我的意思麽?我若還在陛下身邊,也不知将來是好是壞,不如遠離了。如今我元嬰已結,壽數無憂——”他的眼睫又微微動了動,露出一點微不可察的笑意,“說不定陛下百年之後,我還可求兵解——”

“不行!”齊峻大吼一聲。與此同時,山洞又是一陣劇烈的震動,四壁嗡響,也不知是地動還是被他這一聲吼的,“什麽好壞,朕統統不管,只要你回去!”

知白木然坐在那裏的身軀也輕輕動了一下:“陛下!陛下無子——”

“晉王有子!”齊峻在這一剎那突然覺得什麽都明白了,識海之中一片清明,“晉王有子,我可過繼。他是我的親兄弟,将來這江山仍舊是我齊家的江山。”一直以來,子嗣、江山,都是他壓在心頭的大事,如今突然放開了懷抱,只覺得輕松無比,伸出手去輕輕握住知白枯瘦的手指,“你要陪在我身邊,看着我平定四夷,給子孫後代留下一片盛世基業!”

轟地一聲巨震,将兩人都掀倒在地上,雙雙滾進了泉眼裏。山洞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震動,轟然倒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