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貫星槎 (1)

01

“測字算命,測字算命——鐵口直斷,算無遺漏,測得準,紋銀五分,測不準,分文不取——”

清脆的吆喝聲在街上響起來,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齊峻不大自在地挪了挪肩上扛的那面濃墨大字寫着“天機神算子”的布幡,幹咳了一聲:“你小聲些……”他都能想像得到暗處的護衛們此刻該是個什麽神色,想必是拼命按着肚子,想笑卻不敢笑出聲來.

“啊?”知白一手拿着塊糯米糕,喊幾聲,咬一口,含含糊糊地問:“為什麽要小聲,別人聽不見,怎會來找咱們算命?”

齊峻只想扶額:“這樣……的事,要這般大聲做甚?”這等坑蒙拐騙的把戲,還要唯恐別人聽不見麽?再說,他堂堂坐了二十年皇位的正烨帝,到大街上來扛招幡,居然還要吆喝——拿塊布把臉遮起來才是正經吧?

“以前我們在山裏沒米吃,沒布做衣裳的時候,師父就帶我下山來測字。”知白絲毫不知齊峻心中所想,香甜地嚼着糯米糕,“我就給師父扛着招幡吆喝。”

“你那時才多大,就扛招幡?”齊峻眉頭一皺。那時候知白頂多也就是十一二歲吧,他那師父倒真是忍心,叫個孩子扛這玩藝兒。這招幡雖是布做的,可還有根竿子呢,扛在肩頭也并不如何輕省。

知白無所謂地又咬了一大口糯米糕:“師父得了錢,會給我買糖糕吃。”

齊峻不覺有幾分心疼。一塊白糖糕而已,看知白的模樣還當是什麽山珍海味呢。

“測字算命——”知白又吆喝了一嗓子,頓時把齊峻這份心疼绐打得粉碎:“我說,這個,這也不大好聽……”若是被人知道堂堂的正烨帝與國師跑到這兒來算命……

“哦,不好聽啊——那我換幾句。”知白清清嗓子,用更大的聲音吆喝起來,“算前生,算來世。千裏姻緣一線牽,前程功名半指盤。鐵口金算,先聽後給錢,鬼谷門徒,不準不要錢了啊……”

這仿佛也好聽不到哪裏去……

“算命先生——”可別說,知白這一番賣力吆喝,還真招來了客人。一個青年人開了臨街的木門,探出頭來一臉急切地招呼着。他身後又奔出個老婦,扯着他要往裏頭去:“什麽事就花五分銀子,夠吃幾天菜了呢!”

“娘!”青年人奮力掙脫,“總得把小喜找回來!”

他滿臉病容,頭發有些亂,眼圈也是紅的,說到“小喜”二字,

聲音便有些哽咽,“錢是我自家掙的,不用你和爹的錢!”

“唉喲,我的癡兒——”老婦捶胸頓足,“你這是要逼死你親娘啊……”但聽見兒子說不用她的錢,便也未再阻攔。

知白看着這母子兩個有趣,笑道:“這位大娘放心。若是算得不準,分文不收。”

老婦眼珠子一轉,猛地拉了一下兒子:“且莫多說什麽,就請這位小先生算算,可知道我兒要算什麽事?”

齊峻暗罵了一聲狡狯!測字算命,總得說說想要算什麽事,可這老婦一個字不說就要算,他們除了知道要找這個“小喜”之外,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卻要拿什麽來算?

知白卻只是笑嘻嘻的:“那就請這位大哥寫個字吧。”

大哥……齊峻又覺得有些牙疼了。知白看着還是嫩嫩的少年模樣,其實已經年近四十了。這青年人左不過二十五六,居然好意思管人家叫大哥——看來他模樣雖嫩,面皮卻夠老了!

青年人卻是絲亳未曾覺得有什麽不妥。在他看來。知白頂天了也就是十八九歲的模樣。面皮兒白嫩嫩的。比一般女子都要清秀潤澤,若不是兩道眉毛筆直濃黑帶着男子氣概,說不準還有人會誤認為是個小姑娘呢。

這樣年輕的算命先生,究竟能不能算得準呢?青年人也不由得心裏打了個疑問,只是他如今滿心絕望,蔔字問卦也不過是圖個心中安慰,死馬當作活馬醫,哪還管這算命先生是老是少呢?

只是——“我,我不會寫字……”全家人裏,只有小喜識得字,如今她走了,哪還有個會寫字的。

“不會寫字啊——”知白歪頭想了想,“那就說個字吧。”

“七夕的七——不不不,七夕的夕!”青年人才說了一個字,又猶豫不定地換了一個。

知白搖了搖頭,嘆口氣:“大哥一會兒說這個字,一會兒又說那個字,可見心裏舉棋不定,二字皆是有心而出口,卻又太多,恐怕大哥所求的這件事,起于‘多心’了。”

“多心?”青年人一怔,轉頭看了老婦一眼。

“什麽多心少心的。”老婦連忙打岔,“小先生別說虛話,先算算我兒遇了什麽事吧。”

“嗯——大哥先說七,後又不用七,七者,‘妻’也,先有妻,後無妻,大哥是丢了妻子吧?”

“啊!”青年人驚得目瞪口呆,“小先生真是神算!真是神算!”

老婦先也吓了一跳,随即便撇嘴道:“這算什麽。你方才都說了要尋小喜那妮子——若不然,就是在外頭聽了我家的事才上門來的!我雖不識字,可也知道那七夕的‘七’字跟妻妾的‘妻’字根本不是一個字,如何能并起來說?”

知白搖着手裏的铎頭,仍舊笑嘻嘻的并不動氣:“若是寫出來,自然不能并作一談。可是大哥不會寫字,卻是念出來的,則七、妻同音,自然可用了。”

“哪有這個道理……”老婦似乎想要跳起來,青年人卻是雙眼放光,伸手就拉住了知白的手,“小先生,小先生,若依你這樣說,我家小喜根本沒做什麽對不住我的事,全是我家裏自己疑心的,可是?”

“兒啊!”老婦立刻就不願意了,“怎麽是我跟你爹疑心的?她半夜三更的不在房裏,快天亮了才蓬頭散發地從外頭回來,後背衣裳上還有濕痕。這不是出去鬼混,卻是去做什麽了?難不成我和你爹都死了,要她大清早的去上墳嗎?”

青年人對母親的口無遮攔十分無奈:“娘你說什麽呢!你和我爹身子好好的,怎麽就說到上墳了。”

老婦索性往門檻上一坐,拍着大腿哭起來:“哎呀,我這命好苦啊!吃苦受累一輩子,攢了銀子娶個媳婦,還是個不守婦道的!我這糊塗兒子喲,娶了媳婦就忘了娘啊!你自己說說,她來了咱們家裏四年,哪一年七夕不說病了,天沒黑就回自己屋裏睡下,還不許你進去?我早就疑心了,偏你護着,只說是累了。什麽累了?誰家媳婦年年七夕都累的?今年若不是你出門去了,我多了個心眼摸進她房裏看看,只怕還被她蒙在鼓裏呢!哎喲,我這是做了什麽孽啊!”

“娘!”青年人一急,又咳嗽起來,“你這麽大聲音做什麽?人家小先生都說了,都是你們多心而己!說什麽攢銀子娶媳婦,小喜是逃荒來咱們鎮上的,哪裏花過一文錢的聘禮?進了咱家四年,日夜操持,還給我生了兒子。就這麽着,你還瞧她不順眼。如今,如今狗兒沒了娘,我也沒了媳婦,你老就高興了?”

老婦用與年齡根本不相符的敏捷從門檻上一跳而起:“什麽?說來說去竟都怪我?小喜那妮子,地裏的活半點不會做,飯也不會焖,老娘娶個媳婦來家,難道還要老娘伺候她不成?”

青年人也急了:“可是小喜會紡線織布!她織的布,十裏八鄉的都說好,賣到布鋪裏都比別人家多賺分把銀子。這些年,咱們家的東西多是她織布賺來的,不然哪有錢在鎮子上置房子。哪有錢又置些地?”

老婦被兒子說得幹張嘴出不了聲兒,索性又一屁股坐下去嚎了起來。不過,她半滴眼淚也沒有,只是扯着嗓子幹嚎,嘴裏直說兒子不孝順。青年人也管不了那麽多了,扯了知白直道:“那小先生幫我算算,小喜她幾時能回來?”說着,從袖子裏摸出一塊碎銀子,“卦錢奉上。小先生千萬仔細幫我算算。”

這一塊碎銀子得有兩錢重,老婦一邊幹嚎,一邊拿眼睛觑着,一見了這銀子騰地便跳起來,伸手就搶了過去:“怎給這麽多!”從自己袖子裏樞摳索索半晌才摸出一塊更小的,大約也就是三四分重的樣子家給知白。順手将那塊兩錢的銀子揣進自己懷裏去了。

齊峻看得直皺眉頭,若不是一個老婦欺之不武,他就要上前把人甩出去了。知白在宮裏時,哪有人敢對他拉拉扯扯的?那老婦指甲裏頭還有未洗淨的爐灰呢!就連她拿出來的銀子,齊峻都嫌髒。

知白倒是一直笑嘻嘻的,并不以為意。只是聽了那青年人的話,倒搖了搖頭:“夕為多字的一半,卻又不成個多字,大哥你想妻子回來,只怕‘多半不成’。”

“啊?”青年人頓時變了面色。

老婦在一旁冷笑起來:“我就說,她在外頭定然是有相好的了,你還想姓回來呢,做夢罷!”

“這位大娘——”知白瞧了她一眼,“破人婚姻有損陰德,之前你雖是多心,到底還出于無心,尚且不算什麽大罪。此時此刻還要妄語傷人,柏是就要有小小報應了。”

“呸!”老婦又要跳起來,“老娘怕什麽!老娘這張嘴生了幾十年了,也沒見有什麽報應!來來來,那漢子你敢是要打老娘不成?”看見齊峻一臉的陰沉,後頭想罵的話不由得咽了回去,強撐着架子說了一句硬話,到底心裏害怕,慢慢地縮回門裏去了。

齊峻轉身拉了知白的手:“卦也算完了,走罷。”這一家子人,離得越遠越好,

02

知白也并沒有意思再停留下去,只沖着青年人一笑,就老老實實跟着齊峻走了,嘴裏還打算再吆喝兩聲:“算——”

不過,只叫出來一個字,就被齊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了塊糕在嘴裏,後面的吆喝就全消了聲。

此地是長江畔的一個小鎮,雖不是什麽水陸要塞,卻也還算四通一八達。鎮子不小,既有些南邊的美食,又有幾家雅致幹淨的客棧,所以齊峻才會準許知白在這鎮子上住幾天。

“這是金華樓的素燒菜心、油焖春筍、素燒蟹……”侍衛将飛馬,買回來的菜一盤盤擺在桌上。

“素燒蟹?”知白自然知道侍衛們擺在他面前的定然是素菜,也分不由得奇怪起來,“這個也是素的?”

眼前的盤子裏分明擺着兩只蒸得通紅的螃蟹,身上還澆着油亮的醬汁。将蟹殼揭開,裏頭是剔出的白玉一般的蟹肉,上頭還有飽滿的蟹膏呢。這樣的也是素菜?就連齊峻身為帝王,也沒見識過。

侍衛忙道:“據酒樓掌櫃說,這蟹肉蟹膏皆是鴨蛋炒制的。”

說起來鴨蛋也算不得正經的素食,但知白這一門修行規矩也不似正經寺廟那般嚴厲,卵類偶爾一食也無妨。齊峻生怕他終年食素身子受不了,更是不會反對了:“果然做得好!快嘗嘗。”

“可這蟹殼一一”知白猶豫不定。蟹殼卻是實實的葷腥之物啊!縱然裏頭的肉膏都是鴨蛋做的,擺在蟹殼之內也是沾了葷腥。

侍衛笑道:“屬下仔細問過,這蟹殼也是澄面所制,素油炸出來的。”

“咦?”知白迅速地伸手就去抓。半道上被齊峻一筷子打了回去:“成什麽樣子!”在宮裏養了二十年。怎麽規矩反而越來越差了?

“嗚——”知白抽回手,眼淚汪汪,“疼啊!”齊峻手重,一筷子抽下去既準且狠,立刻就起了一道紅印子。

齊峻板着臉:“活該!誰叫你伸手就抓——疼嗎?”

侍衛把頭低得不能再低,悄無聲息地往門口移動。正烨帝前面一句話教訓得中氣十足,到後頭就變了味兒了。身為侍衛,察顏觀色亦是重要本領,他很明白這個時候己經不需要他了。

“能不疼嗎?”知白把手直伸到齊峻眼前去。“你看!都紅了!”

齊峻幹咳了一聲:“再叫你沒規矩。”口中說話,己經接住了知白的手。”

這二十年,知白的容貌幾乎沒怎麽大變,就是比從前略圓潤了一點兒。他自嘲為中年發福。但齊峻覺得,完全是因為在皇宮中好吃懶做所致。比如說這只手,就比十六七歲的時候捏起來好像還要軟了一點點,皮膚倒還是潤白如玉石一般,也就顯得那道紅痕特別鮮明。

“好了好了,揉揉就好了。”齊峻拿手指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沒見菜還直冒熱氣嗎?伸手就抓,燙到了如何是好?”

知白噘了噘嘴,随即把這事兒抛到九霄雲外去了:“這蟹殼真是面捏的?看起來實在像是真的!”

齊峻沒好氣地道:“你又沒吃過蟹,如何知道真的是什麽樣子?”不過,方才他一打眼也沒認出來,可見手藝委實不錯。雖然現下仔細看便能看出來,果然光澤有些不同,不過一澆上醬汁,這區別也就不明顯了。

這一頓飯知白吃得興致勃勃。宮中飲食自然也精致,但卻比不得外頭的新鮮別致。兩人邊吃邊說話,自然少不了說到今日算命的這一家人:“聽起來,像是家中公婆疑心兒媳不守婦道——只是這婦人若當真夜間離家,晨起方歸,還這般衣裳不整,怕是也不曾冤枉了她。”

知白嘻嘻笑了一聲,沒說話。

齊峻不悅起來:“有什麽話就說,難道我還不讓你駁我麽?”

知白做個鬼臉:“那我可就說啦——卦象是不會錯的,這婦人并無不節之事,全是家人多心罷了。”

“這麽說,她并非夜不歸宿?”

知白又笑了:“夜不歸宿倒也是真的。”

齊峻眉頭一皺:“既說夜不歸宿,又說無不節之事,那她是去做什麽了?難不成是下田做了一夜的活計?”

“雖不中亦不遠矣——”

知白扯着腔調拽了句文,氣得齊峻險些要笑了:“教你讀書,就學會了這一句?快說!不然——法辦了你!”

“好啊好啊!”知白絲毫不覺得法辦有什麽可怕的,反而兩眼發亮,“這一路上都不方便雙修呢。”

齊峻按住了額頭。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說錯了,知白這些年白長了年紀,卻還是跟從前一樣不知道什麽叫害臊,一提起雙修就兩眼亮晶晶,簡直是如狼似虎啊!

“怎麽?”知白故做天真地眨了眨眼睛,“太上皇累了嗎?到底是年紀大了,若是身子不成,那——”

“反了你了!”齊峻咬牙切齒,把桌子一掀就撲了過去。說他身子不成?別看他是如今是太上皇,可是多年來弓馬不曾離手,又跟知白雙修,年過四十仍舊強健勝過一般青年男子。床笫之間,更是龍馬精祌。知白都說過,他雖沒有那一線仙緣,可是如彭祖般活個數百歲,還是不成問題的。既然如此,他如今這四十出頭,豈不正是人生初初起步麽?誰敢說他不成!

知白這些年天天早晨被他揪起來練拳,雖然練了這麽久還是個花拳繡腿,但身體靈活更勝以往,泥鳅似的往桌子底下一溜,從另一邊鑽了出去,還不忘得意洋洋地回頭沖齊峻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

不過,這武功畢竟不是能糊弄人的東西,你下了多少功夫去練,身上的本事就有幾分。知白仗着挑釁前早有準備,躲過了齊峻這一抓,立刻就往門邊上沖。可惜他才伸手觸到門板,後領就被齊峻一把揪住了。

眼看門舉手可觸,只要把門拉開,外頭還站着侍衛呢,到時候衆目睽睽之下,太上皇怎麽也不好意思硬要流氓的不是?知白心裏打着如意算盤,不顧後領己經被齊峻擒在手中,拳打腳踢地掙紮,想要把門拽開。

可惜他那點花拳繡腿,在齊峻眼裏完全不夠看,才掙紮了兩下就被掄起來。一陣子天旋地轉之後,己經被扔到床上去了。

齊峻一個虎撲,惡狠狠壓住還在掙紮着想爬起來的知白,刺拉一聲撕開對方的衣領。一臉惡霸模樣:“方才說什麽來着?這點兒微末伎倆,也敢在我面前挑釁?”

知白很不服氣:“一定是你沒有盡心教我拳腳!”一面說,一面右手偷偷摸摸從袖子裏抖出點東西來,就想往齊峻身上貼。

但是這套把戲他己經玩過一次了,手才伸出來就被齊峻攥住了手腕:“又是定身符。嗯?”上回他一個不察,居然被知白把定身符貼在了身上,頓時就不能動了,讓知白好一陣兒的上下其手。若不是知白膽子不夠大,說不定那回就上下颠倒了。

吃一塹,長一智,英明睿智的正烨帝,若是在同一塊石頭上絆倒兩回,也枉做了這幾十年帝王!

知白被抓了個現行,手也收不回去,只好嘿嘿笑起來,邊笑邊拼命地眨巴眼睛。看得齊峻哭笑不得,把他手裏的定身符扯出來扔得遠遠的,伸手就去撓他癢癢:“用這樣卑鄙的法子,還敢一用再用……”

知白這些年養得身嬌肉貴,既怕疼又怕癢,被齊峻撓得渾身亂顫,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本來生了一雙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翹起,此刻眼角微紅,眼裏還帶着水光,呼吸急促,說不出的誘惑人。齊峻心裏一蕩,低頭就對那張微微張開的嘴壓了下去。

兩人雙修也有幾十年了,彼此的身體都極其熟悉,知白兩腿盤在齊峻腰上,哼哼唧唧:“又欺負人……”

齊峻最愛聽他放刁耍賴,用力一挺,沖得知白叫了一聲,才低頭咬着他肉嘟嘟的嘴唇:“就欺負了,你能怎樣?”

知白向來是口不應心的,一邊享受一邊還要嘀嘀咕咕地抱怨。他如今年紀長了些,容貌雖則沒什麽大變化,嗓音卻不複完全是少年的清亮,又添了幾分磁性,這般喘息着說話,聽在齊峻耳朵裏不啻是火上澆油。兩人居然就有一搭沒一搭地,一邊纏綿一邊鬥嘴,也幸得都是有幾年修行的人。倒也氣息綿長,不怕憋死……

過了好一晌兒,屋裏才算雨散雲收。知白懶洋洋躺在齊峻懷裏,手還不老實,在他身上東戳一下西戳一下。齊峻也不管他,只眯着眼睛在他耳朵上輕輕咬了一口:“什麽時候學的這毛病……”

知白嘻嘻笑,手上不停。他與齊峻最初相見的時候很吃了虧,有幾年在齊峻面前都是戰戰兢兢的,後頭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怕是根本不怕了,還添了這手賤的毛病。沒事就喜歡撩一撩虎須。雖說在雙修這事兒上他一直都是下風,也沒那個膽子翻身做主人,但小打小鬧的上手占便宜卻沒少幹。

齊峻只覺得他越來越像只貓,明明占不着便宜,還就喜歡來撩撥,真是記吃不記打。容他在自己胸口捏了片刻,就覺得身上又起了火氣,正準備再把人法辦一遍,忽聽門上輕輕敲了幾下,門外侍衛低聲道:“爺,有個青年男子,抱了個孩子來求見公子,說是來算命的。”

03

齊峻一聽就知道說的是誰,眉頭一皺:“打發了走!”

真當知白是算命先生嗎?何況看那家老婦的胡攪蠻纏勁兒。幫了人也未必落得下好兒。

“等等!”知白卻攔住了他的話,“把人帶進來吧。我去見見。”

“見什麽?”齊峻皺着眉頭,“攬事上身做什麽,你不是出來玩的麽?何況你給人算的不是‘多半不成’,難道還要折損了修行去幫他?”

知白嘻嘻一笑,坐起身來穿衣裳。

“他昨日是想讓媳婦回來,那自然是不成的。不過他先說七字再說夕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七夕是牛女佳期,終年分離,亦有一會,所以他跟他媳婦,還有一見的緣分。”

齊峻聽得疑惑:“既然還有再見的緣分,讓他等着就是了,還要你去做什麽?”

知白得意洋洋地一擡下巴:“若是沒我。他這緣分未必能有,我也想借他的緣分,給咱們掙點好處呢。”

齊峻越聽越糊塗。一邊幫他穿衣裳。一邊問道:“我們有什麽好處?”

他動了手,知白就懶得動了,靠在他身上跟沒骨頭似的,嘿嘿笑着:“你知道他那媳婦是什麽?”

這話說得略有些玄機——不說“什麽人”,卻是“是什麽”。齊峻與他相處數十年,這點蹊跷一聽便知:“莫非他媳婦是什麽精怪?”

知白笑着,扒在他耳朵上小聲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那小喜是只喜鵲,想必是曾經得過他什麽好處,才來以姻緣相報這份恩德。所謂七夕之夜身子不适。那是因為去銀河上為牛女搭鵲橋了!”

齊峻雖心裏有所準備,估摸着這個小喜不是個凡人,但也沒想到會是這麽個“小喜”,默了片刻才道:“原來牛女佳期竟是真的?”

牽牛織女會七夕,這簡直是人人耳熟能詳的故事,但齊峻一直只當是個傳說罷了。不說別的,說什麽天上銀河,這河起于何處,終于何處,是能行船還是能灌田,誰見着了?連銀河都是虛無缥缈之物,那銀河兩岸的牽牛織女自然更是子虛烏有了,萬想不到今天聽知白這麽一說,竟然實有其事?

“自然。”知白擡起腿讓他幫着穿褲子,懶懶在他肩上蹭了蹭,打個小呵欠,“你若不信,每年七夕第二日捉只喜鵲來瞧瞧,那頭上背上的毛必是零亂的,便是搭橋供人行走踩踏之故。所以那家子公婆兩個。窺見兒媳夜不歸宿,晨起又是鬂發蓬亂,後背衣裳還有痕跡,倒都是真的,只不過小喜并無不軌之行,這公婆兩個也是多心了,好好一段仙緣,硬生生被他們斷送了。若是不然,靠小喜從織女處學得的那織布手藝,不上十年,家中便可大富。如今看來,硬是他們沒這福氣罷了。”

這一番說辭搞得齊峻雲裏霧裏的,直到去見那青年人王大郎的時候,還覺得有些暈暈的。

王大郎在旁邊屋子裏己經望眼欲穿,一見知白進來,抱着孩子就要跪下去:“小先生,我這孩兒失了親娘可憐得緊,求小先生看在這孩兒的份上,怎生指點迷津,讓我找回小喜,我一家子都感激小先生!”

那孩子才得兩歲,胖乎乎的十分可愛,懵懵懂懂含着手指只看知白。知白本來是想借機沾點便宜,這會看見這孩子,也忍不住嘆了成氣:“我對大哥直說了吧,你爹娘這樣多心,洩漏了天機,你與妻子的緣分就己經斷了。如今我也不過能幫你再見她一面,至于想讓她回來,那是不能了。”

王大郎失魂落魄,半晌才摟着孩子哭出聲來:“就,就得叫我見一面也行,哪怕叫孩兒再見見娘呢……”他心裏還抱着萬一之想,說不定妻子見了兒子舍不得,還會跟他回家。

知白嘆了口氣:“罷了。後日就是八月十五,月色初上之時,你到江邊來尋我們罷。”

送走王大郎,知白就忙活起來,到行李中一通亂翻,最後摸出一段樹枝,嘻嘻一笑:“正好派上用場!”

齊峻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在行李裏塞了根樹枝子,就着他的手看了看,只見枝條上居然還挂着幾片葉子,碧綠如生,且才一拿出來,就有一股子桂花香彌漫開來:“這是什麽?”

“月中桂枝。”知白笑得狡猾狡猾的,“上回借着陛下的福氣去了月中,我就偷偷折了一枝,雖說在地上種不活,卻是好東西,今日這不就派上用場啦!”

“你幾時折的……”齊峻真是無語了。這家夥的手究竟有多快,誰也沒瞧見他折了人家的桂枝啊。何況,那時候他難道就能預見到幾十年後之事,折了來存着日後好用?

知白哼着小曲兒拿出小刀來:“既然是偷偷的折,自然不能讓人看見。這般好東西是難得的,就是用不到。存在手裏也是好的。”

齊峻嘴角抽搐,最後還是閉上了嘴。

知白拿刀吭吭吃吃刻了一夜。結果折騰到天明,齊峻也沒看出來,他這刻的是個什麽。

“這個叫做貫星槎!”知白自己卻得意洋洋,指點給齊峻看,“這裏是乘人之處,槎身雕刻二十八星宿,所以稱為貫星梭。”

齊峻看完了,嘴角又是一陣抽搐。所謂的乘人之處,就是把最粗的枝幹上削掉一小片,弄出一塊平地來。而那二十八星宿,根本就是用刀尖挖出的一個個小孔,乍一看仿佛被蟲子啃出的坑。

知白對他的态度很不滿意:“等到月圓之夜,你就明白了。哼,你以為銀河是那麽好去的嗎?沒有二十八星宿指路,什麽船舶都會迷航于星空之中。我們也是用月中桂枝,借了月光的太陰之氣,才能平平安安進去呢。”

每逢知白說起這樣的話題,齊峻都是兩眼發蒙。天可憐見,他對于修道之事,至今的印象不過是雙修罷了,也只有聽着的份兒。

中秋月圓之夜,夜風不動,纖雲皆無,好一輪明月懸在天邊,如同上好的黃銅鏡,滾圓明亮。

齊峻和知白來到江邊時,雖是明月剛剛出了東山,路上己經有許多出來看燈的人在行走了。幸而他們約定的是小鎮之外的僻靜之處,江邊倒是并無人蹤。

幾名侍衛遠遠跟着,他們也不知兩位主子要去何處,只隐約猜測大概又是如夢登月宮一般,又要去見神仙了,心裏大是羨慕,只恨自己沒這份兒福氣。

王大郎早抱着孩兒在江邊等候了,知白笑嘻嘻遞了那孩子一塊酥糖,就摸出懷裏的桂枝丢在江水之中。小小一段桂枝,迎風便長,足長到一丈開外,恰似一艘小船模樣,驚得王大郎目瞪口呆,只以為看見了神仙,險些又要跪下來。

齊唆顧不上搭理他,只管看着這貫星槎。知白雖然有法術,可是這樣就在眼前硬生生由小變大的事兒,他也是頭一次見。

貫星槎長大起來,看着仍舊像是一段枯木,知白削去一塊樹皮的地方平坦微凹,恰好容得下三四人坐下;原本樹枝上知白用刀尖挖出的那些小孔,此刻不知是不是迎了月光的緣故,竟都晶晶發亮起來,正仿佛無數星星落在了樹枝上,不複那蟲咬的寒酸校樣,果然不愧貫星槎之名了。更有一出,那江水滔滔不絕向下游而去,這貫星槎又沒個繩纜,卻是穩穩停在江邊上,絲毫不随水而動。

三人并一個孩子上了貫星槎,四下無風,樹枝上那幾片桂葉此時也随之變大如同風帆一般,竟是鼓滿了風的模樣,推着這貫星槎在江中逆流而上,其速比尋常舟楫更勝十倍。

耳邊風聲呼呼,坐在槎上卻并不覺得有風撲面之苦。

王大郎初時一句話都不敢說,後頭漸漸大膽了些,便試探着問:“小先生莫非是仙人?”

知白笑道:“不過是修行之人罷了。”

04

王大郎惴惴道:“這,這便是去尋我媳婦兒?那,那我媳婦兒又是甚人?”

知白不答反問:“大哥平日裏是否好行善,也放生些雀鳥之類?”

王大郎抓抓頭發,有些不好意思:“也算不得什麽好行善。不過從前在鄉下,皮猴兒們愛拿些彈弓打鳥雀一那些麻雀也就罷了,到了農時還要吃谷子的,打也便打了,那喜鵲卻礙着人什麽了?若有被打傷的,我少不得撿來敷些藥,養上幾日,待好了便飛了,算不得什麽行善。”

知白微微一笑:“這就是善了。大哥這一生,本來是孤苦的命數,成家立業‘多半不成’,也正是因這善行,天上搭鵲橋的喜鵲報恩,才讓大哥既得了兒子又積了家資。只可惜你父母相信不深,你的福氣,也就到此了。”

王大郎聽得眼睛都眨不得一下,張開了口合不攏來,半晌才想明白了知白的話,喃喃道:“我,我媳婦兒是那天上搭鵲橋的喜鵲?”知白笑而不答,讓他自己去想了。轉頭跟齊峻感慨:“要是有杯酒,坐在船上賞月飲酒,就好了。”

齊峻哼了一聲,從懷裏摸出一只銀扁壺來,又是一包腌筍,塞到他手裏:“拿去吧。”

知白樂滋滋地靠到他肩上:“還是你好。”

齊峻又哼了一聲:“馬屁精。”雖是這麽說,心裏舒服得緊,一手攬了知白,擡頭去看天空,卻見就在方才說話的時候,四周不知不覺竟己有了變化。

頭頂那輪明月還在,且灑下一道銀光照在船前,仿佛在引路一般,但月亮已移到中天,挂得極高,旁邊且竟出現了滿天繁星,竟是星月交輝,貫星槎行速已慢了下來,所行駛之處,也不像在原本的江中了,兩邊岸上影影綽綽似有宮闕,只是都隐在薄霧之中,看不清楚。而腳下的江水,更由綠中帶黃變為一片銀白。初時齊峻還以為是被月光映照的,但仔細再看便發覺這水本身竟就是銀白之色,随手掬起一捧,竟在手中燦燦有光,仿佛捧了一把星子。

“這是——銀河?”饒是齊峻早有準備,也不由得震撼莫名。

貫星槎仿佛自有意識一般,向岸邊停靠了過去。

岸邊有白石所砌的臺階,直通往一處小樓。樓雖小,卻精致之極,細看乃是白玉所砌,門窗皆為香木,雕以奇花異草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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