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為什麽人這樣過
麽見見?是不是太快了?還是不要了吧!她張口結舌,腦中也是一片混亂,但看到他眼中的期待,最後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應了聲:“哦。”
甘揚覺得她這個樣子傻得要命,一巴掌蓋在她腦袋上揉她的頭發。丁之童惱羞成怒,跳起來還手,兩人差點打起來。
接下來,就該輪到說甘坤亮了。甘揚心裏很清楚,但終于還是沒能開口,只是把做好的食物一樣樣分到丁之童的餐盤裏。
除了早午餐必有的炒蛋、烤面包和配菜時蔬,還有一盤子白色塊狀物,邊上用院子裏他自己種的薄荷葉子做了裝飾,擺盤看起來有點高級,但是令人毫無食欲。
“這什麽?”丁之童問。
他回答:“雞胸肉炒豆腐。”
“有這菜?”她又覺得是黑暗料理。
“我發明的,嘗嘗。”他抄起一勺子喂到她嘴裏。
她第一反應是想躲,但不想駁了他面子還是忍住了,然後就聞到一股蔥姜蒜炝鍋、外加五香粉爆炒的異香,雞肉Q彈,豆腐入口即化。
“怎麽樣?”他笑看着她。
她品了品,點頭說:“還真可以……”
他看着她吃,幾個禮拜沒見,她瘦了一圈,皮膚白得近乎于透明,眼睛下面多了兩個黑眼圈。他又給自己找理由——下次吧,她難得休息一個周末,而且這一天還是他最開心的生日。
接下去的一天多幾乎都在做飯吃飯中度過的,而且兩頓之間還有甜品,雙皮奶,八寶粥,芒果牛奶布丁,丁之童有種被當成豬養的感覺,也跟甘揚比那個G杯罩的手勢,說:“你這是在玩兒養成吧?”
沒想到甘揚更直截了當,拉開她毛衣下擺一頭鑽進去,說:“嗯,讓我看看養得怎麽樣了。”
丁之童給他弄得癢死了,從沙發滾到地毯上,還是沒能逃出他的魔爪。
那個周末,她在伊薩卡過了兩夜,一直到周日下午,甘揚才開車送她回曼島。回程已是夜晚了,車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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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無盡向前延伸的高速公路,想起自己八歲時的一件小事。
那個時候,他上小學三年級,期中考了個全班第三,要柳總給他買個威震天。那個時候,柳總還不是柳總,她只是甘坤亮的妻子,別人都叫她詠鵑。
詠鵑跟他商量,說等期末吧。
他不幹了,喊起來:你答應了我的!考試前三有獎,獎品讓我自己選,大人怎麽能說話不算數呢?!
詠鵑無語,帶他去銀行分理處,把存折拿出來,讓他自己看餘額,裏面總共606元。她取出六張一百元面額的鈔票,把錢分門別類攤在櫃臺上——100元是他下學期的學費,200元給奶奶做他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有100元封新年紅包也是給奶奶的,再花掉100元給他買威震天,最後剩下6元錢,這就是她當時全部的現金。
甘揚記得自己哭了,哭得稀裏嘩啦的,是因為內疚,也是因為害怕。他出生後不久,父親就和幾個叔伯一起合夥開廠了,因為腦子靈光,膽子也大,生意越來越好。他從小沒過過苦日子,那是唯一的一次,他意識到自己如此接近赤貧。又或者說,他一直被保護得很好,只有那一次,母親讓他知道了真相。
但詠鵑沒有跟他一起哭,反而對他說:你看這數字都是六,我們這一年一定順順利利的。
也許是因為她的語氣如此平靜而肯定,當年八歲的他抽泣着點了點頭,相信了。
那是1994年,果然是個好年份。1月國務院出了個文,進一步推進外貿改革,5月對外貿易法草案通過,外貿全部放開,公平競争,而且還大幅降低了關稅。後來的幾年裏,訂單每年翻番地往上漲,無數農民工湧向他們這個臨近港口小縣城,擠在簡陋的工廠裏三班倒,一個個像機器一樣手速驚人,流水線添了一條又一條,一旦開動起來,似乎永遠不會有停下來的時候。
當然,這些都是他長大之後才知道的。當時的他只是發現母親越來越忙,一直讓他住在奶奶家,自己差不多就睡在工廠裏了。後來有了些錢,又學着人家的樣子把他送去美國讀書。
從那個時候開始,一直到現在,他實在也沒幫過她什麽,只是乖乖地花着她辛苦掙來的錢,在她的朋友圈子裏,算是個讀書不錯,也沒學壞的好孩子,不要說其他不良嗜好,連酒都不會喝。在別人面前提起他,柳總一向眉開眼笑。
有時候,他也會跟柳總争論起來,因為廠裏的事,或者因為甘坤亮。
但每次争完了,他又會覺得,跟柳總相比,自己其實就是個廢物,憑什麽告訴她應該怎麽做呢?
與此同時,回到曼島的丁之童覺得自己像是在桃花源裏走了一遭,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就是在那個星期天,2008年的3月16日,摩根大通宣布以每股2刀的價格收購貝爾斯登,轉眼之間,投行界的top5只剩下四家了。
到了星期一,2008年3月17日,L行的股價也跟着一路傾瀉,一天當中差不多跌掉了一半,雖然收盤反彈了一點,但整個市場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所有人都覺得,這一回是不是又要見證歷史了。
第34章 宋明媚說:只要是背叛過我的人,我絕對不會選擇原諒。
書上說,股票價格反應的是投資者對未來的預期。但有時候這未來是真的近,僅僅一天之後,2008年的3月18日,L行發布了第一季度的財報。因為在房地産相關證券上的頭寸比所有競争對手都要多,他們受到信貸市場萎縮的影響也更大,過去三個月的淨收入與去年同期相比下降超過了一半。這消息一出,股價又跌掉兩成。
這下所有人都意識到有流動性問題的不止貝爾斯登一家,此時要是再來任何一點負面消息,都可能引發群體性的撤資,甚至擠兌。所幸,美聯儲的各種救市措施也跟着出臺,TAF(term auction facility),TSLF(term security lending facility),PDLF(primary dealer lending facility),一時間各種縮寫滿天飛,被媒體嘲諷是“字母湯療法”,但居然還真見效了。
春天來臨,股市債市少許回暖了些許,危機像是已經過去了。
但如今在街上工作的求職小分隊成員卻都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每年的四月是H1B抽簽的大日子,丁之童、宋明媚、馮晟都已經提交了申請,而決定抽簽成功與否的一個重要指标就是當年的失業率。
那段時間,美國國內的失業率明顯上升,受到影響的顯然不僅只是當年的H1B名額。他們都知道情況其實并沒有真的好起來,失業率才是經濟最真實的指标。畢竟美元沒了可以印,但工作機會就沒那麽容易變出來了。
四月頭上,三個人抽空又約了一頓飯,宋明媚說想吃點熱的,于是便說好了在一風堂見面。
中城附近除了漢堡、卷餅、沙拉,最多的就是日式快餐,拉面,烏冬,炸豬排飯,後廚漫出來的水汽,麥香以及桌上醬油的味道,讓中國胃稍稍有點解了鄉愁的錯覺。
店裏的生意總是很好,丁之童和馮晟到的時候,裏面已經坐滿了人,幾乎都是在附近上班的職員。只下剩拉面吧角落裏的位子,兩個人對着牆坐着,各自點了餐食,一邊聊天一邊等着宋明媚。
丁之童難免要問起L行的情況,馮晟卻不怎麽擔心,說:“你看到貝爾斯登沒有?就算真的不行了,最多也就是換個東家,繼續打工而已。”
一榮未必俱榮,一損卻必定引發連鎖反應。若論眼下的境況,這條街上誰都不比誰好多少。要是有哪家真的不行了,最可能的結果,的确就是像貝爾斯登一樣被別家吞而并之。
“那要是裁員呢?”丁之童還有別的擔心。事情當然沒有那麽簡單,資本家是出了名的不養閑人,并購之後,整合和裁員也都是常規操作。
“這種事擔心有用嗎?”馮晟反問,“而且像我們這種,多少還是有點優勢的。”
“什麽優勢啊?”丁之童不懂。
馮晟笑答:“勝在便宜啊。”
丁之童也失笑,知道這是實話,像他們這樣的小萌新其實真的只有随波逐流的份,而且說不定還真能幸存,畢竟一樣可以當工具,薪水還比舊人低。
“我發覺你現在心态真好。”她誇馮晟。
馮晟也不謙虛,玩笑說:“我現在随便一筆交易就是幾十萬的輸贏,再想想自己那點薪水,可不都不是事兒了嘛?”
兩人正聊着,宋明媚姍姍來遲,風衣一脫,裏面是一條禮服裙子,低胸露肩,長到腳踝。
華爾街對男人的着裝要求比較嚴,但女員工不一定非得穿成套的西裝。丁之童搞不太懂這裏面的界限,只求方便不出錯,還是天天一身西裝。宋明媚不是這樣,幾乎每天都是連衣裙,前一陣布萊恩特公園搞時裝周,她走在路上被電視臺的記者當成時裝編輯,攔下來采訪過。但今天這一身還是過分了,在這拉面館子裏更是顯得格格不入,引得周圍的客人都偷眼看過來。
丁之童奇怪,看着她問:“吃個拉面,你穿成這樣幹嘛?”
宋明媚坐下翻着餐牌,說:“今晚有個飯局。”
丁之童又問:“那你還來應酬我們,來得及嗎?”
宋明媚答:“請柬上寫十點才開始晚餐,估計也吃不上什麽,我先墊點兒。”
“十點?那是high-end supper啊!”馮晟起哄。
宋明媚一笑置之,沒有細說,倒是問起丁之童:“那位三哥最近還作妖不?”
丁之童實話實說,經過丹佛那一次之後,JV似乎對她好了一點。
雖然兩人之間還是沒什麽交流,早上在電梯裏碰到,她跟他說“早上好”,他都不一定會回答。但工作上有問題,只要她開口問,他就會給她回答。她哪裏做得不對,他也會直接跟她說,不再寫郵件抄送上級了。
但宋明媚卻道:“要是換了我,肯定不會先放他這一馬。只要是跟我使過壞的人,不在我面前趴下認慫,我絕對不會選擇原諒。這種人,你不讓他覺得疼,他不會改的。”
丁之童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商學院的學生都玩過零和博弈的游戲,規則也都大同小異,比如像這樣——雙方選擇合作,每人得3分。一方合作,一方背叛,合作的扣5分,背叛的得5分。如果雙方都選擇背叛,那就都不得分。
而宋明媚的游戲邏輯從來就是那麽清晰,她一開始總是會選擇合作,但只要對方背叛一次,她不會再給他任何機會,立刻就以牙還牙。哪怕每一次的結果都是雙方背叛,一分不得,排名掉到最低,她也不會主動示好,直到對方認慫,再次選擇合作,還給她那5分為止。
不過,丁之童還是覺得自己這件事做得挺對,結果也還算不錯。
宋明媚來得最晚,走得卻最早,狼吞虎咽地幹掉一份沙拉,擱在旁邊的手機震起來,上面顯示的名字是Benjamine。
她站起來披上風衣,跟丁之童說:“這頓你請。”
丁之童看着她問:“你不是說想吃點兒熱的麽?”
“這裙子一毫米的餘量都沒有,我怕把背後的線崩了。”宋明媚指指自己的腰,轉身走了,帶着店裏一衆人等的注目禮。
丁之童笑出來,猜到今晚準是個要緊的場合,而宋明媚估計又跟誰較上勁了。她這個人就是這樣,當她想要碾軋的時候,必定就是全方位的碾軋。
丁之童猜對了,那個“誰”還真有。
那段時間,特別項目組繼續擴容,小朋友又多了一個。那是個還在耶魯念書的白人小哥,名叫內森,來做實習生的第一天就是合夥人帶着進來的。
G行還保持着合夥人制度,而且人數不多,只要是能升到這個位子上的全都人物。而一個實習的小萌新能被合夥人帶進來做介紹,跟經濟學家和MD握手,可想而知,更是個人物。
宋明媚早就聽過那句話——美國搞關系一點都不比中國少,如果你覺得不是這樣,那你可能連搞關系的門檻都沒夠到。
積極一點地想,現在的她大概是夠到了。
宋明媚當時工作不到一個月,稍微資深那麽一點點,被指派教他完成一項工作。
起初,內森分不清她是哪裏人。和絕大多數中國留學生相比,宋明媚的英語更流利,牙齒更白更整齊,笑得也更多。但她講話不帶美音,膚色很白皙,也比較瘦,不像ABC女孩那樣有一副寬肩膀,身材健美。
Where are you from?(你從哪裏來?)
I mean what kind of Asian are you?(你是亞洲哪裏人?)
What’s your ethnicity(你的種族淵源是什麽?)
內森這樣問,一句話改了三遍,意思大概是哪種聽起來不那麽種族主義,讓她自己選。
措辭沒什麽不妥,但宋明媚只覺得怪異,答得簡短而直接:我是中國人。
該教的東西都教了,內森學得很快,半天就已經完成,做得也很好。
宋明媚看過之後,由衷地說:“你太棒了!我那個時候花了一整天才弄明白。”
內森也很是禮貌地表示感謝,然後就跟着合夥人和MD吃午飯去了。
但宋明媚卻捕捉到了那樣一個微表情,我比你學得更快,做好更好,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事情後來的發展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想,微表情果然是不能騙人的。她知道這是個從根子上“白”到極致的人,只是因為多讀了幾年書,學了一腦子的政治正确,懂得了隐藏。
在那頓午餐上,內森可能跟合夥人表達了對她這樣一個小師父的失望,接下來都是直接跟着組裏的VP的做事,被帶着去參加各種投資人會議,乃至經濟研讨會。反倒是她,身為正式員工,還在給他們每個人買咖啡和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