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宋明媚懂他的意思,卻是笑了,在心裏說,你不配
本傑明富蘭克林曾經說過一句話,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是一定的,只除了稅收和死亡。
後來又有人補上了下半句——但稅收和死亡都沒能到達巴哈馬。
2008年的8月末,宋明媚正在巴哈馬。
她先是跟着特殊項目組的合夥人去了邁阿密,在那裏參加了一個股權投資峰會。
會議規格頗高,業內大佬彙聚。凡是有錢人都特別講究私密,而且還得防止敏感信息外傳擾動市場,所以每個與會者都必須經過嚴格的審核,就連她這種被捎帶上的小喽啰都要提交個人資料,簽署背景調查的同意書。
宋明媚心裏當然清楚,自己能夠出席,是因為卞傑明的面子。
卞總正在跟她的老板談一個項目,就是他去年做成的兩筆反向收購之一。客戶名叫“益能環保”,是中國東北一家做廢水處理和煙氣脫硫脫硝的公司,業務涵蓋開發、制造、工程安裝一條龍。益能是當地的明星企業,行業前景廣闊,手上握着好幾項這方面的領先專利,因為規模擴展遇到資金瓶頸,短時期內A股上市無望,只能轉而尋求赴美融資。
卞總的“全美金融”擔任益能的財務顧問,成功操作了第一步——通過反向收購,買下了一家美國的殼公司,實現了益能在OTCBB美國場外櫃臺交易系統,類似于中國新三板挂牌,同時還完成了一筆2500萬美元的定向融資。接下來的第二步就是轉板納斯達克了。而要在主板上市,門檻比OTCBB高得多,得找大所審計,BB投行做承銷商。
要是年景好,這件事未必有這麽容易,但眼下卻是天時地利。
由于卞總的一番操作過于成功,益能的反向收購模式在國內成了典範,一時間赴美買殼蔚然成風,來找“全美金融”咨詢的中小企業不勝枚舉。街上的人都看得出來,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将是一筆巨大的生意,而美國恰好市面蕭條,大家就靠這個發財了。
峰會進行了四天,卞傑明如魚得水,游刃有餘。宋明媚旁觀,不禁覺得男人在這種時候是很有些魅力的。
等到會議結束,正好連着周末,卞總又帶着她乘着游艇出發,去巴哈馬度了個短假。
那片海域距離邁阿密不過200公裏,被稱為美國人民的後花園。宋明媚是第一次去,從前看過人家發的照片,只知道拿騷,亞特蘭提斯酒店,以及粉色沙灘。卞傑明卻是熟門熟路,說自己還有個離岸公司就注冊在此地。
他帶着她眼見為實,游艇駛過上述那些地方,遠遠看到海灘上鋪展開來的酒店大樓,以及陽光下衆多反複焙烤的肉體。他還告訴她,那片粉色沙灘之所以顯示出粉色,其實只是因為沙粒中混雜着一種海洋生物的屍骸。
他在那裏教她水上滑板,說那是他最喜歡的運動,因為平常工作壓力太大,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只有踩在板上才可以逼着自己什麽都不想,放空頭腦,只顧着調整速度,平衡動作,不讓自己掉下去栽進水裏。
話雖然這麽講,但卞總其實是個中高手,很好的技巧,身體柔韌。宋明媚又一次覺得,男人在這種時候是很有些魅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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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輪到她踩在板上,卻還是沒做到什麽都不想。
益能定向融資2500萬美元,傭金一般抽頭7%,像“全美金融”這樣的小財務公司甚至還收不到這個比例。也就是說,類似規模的交易掙到的錢并不足以支撐卞先生現在這樣的生活。也許因為外公是老財務,母親做審計,宋明媚對此類要素有種祖傳的敏感。
兩天的短假結束之後,兩人從拿騷飛回紐約。
到達曼島的公寓,她才發現卞傑明的洗漱袋在她的旅行箱裏。
卞總沒有解釋,只是笑了笑,親她一下,把袋子拿回去,放進了洗手間。宋明媚卻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她帶去旅行的衣物和護膚品顯然比卞總的多,箱子也更滿。而且,她一點都不記得他是什麽時候把這個洗漱袋放到她這裏來的了。
她借口去洗手間,關上門,找到那個袋子打開,裏面有Truefitt&Hil的剃須刀,Taylor of Old Bond Street的須後水,還有一個小藥盒,裏面裝着一些橘色的膠囊,上面寫着Adderall。
她看到過這個藥名,入職前的毒品測試裏就有這一項,屬于二類受管制藥品,級別等同于嗎啡和可卡因,被列在美國禁毒署的名單當中。她站在那裏,幾步之外就是那一扇面向帝國大廈的落地窗,陽光照到她身上,但她想起自己箱子裏裝着這只洗漱包在拿騷平德林機場上了飛機,又在紐約拉瓜迪機場入境,只覺背後寒涼。
她拿着那個藥盒走出去,扔在床上。卞傑明看了一眼,卻一笑置之,說:“這是有醫生處方的藥品,不要緊的。”
那為什麽要放在我的箱子裏?宋明媚想問。而且,她想象不出哪個醫生會給眼前這個三十七歲的男人開治療兒童多動症的安非他命緩釋劑。
“你在大學裏沒試過嗎?”卞傑明是真的沒當回事。
宋明媚搖頭,她忽然想起當初對丁之童說過的那句話,別以為這種事離你很遠,自己小心。她甚至還想了哈勃島的粉色沙灘,之所以顯示出粉色,其實只是因為沙粒中混雜着一種海洋生物的屍骸。
如果,只是如果,這一次的運氣沒有那麽好,現在的她也許已經成為這屍骸中的一個了,遠遠看去,沒有人會覺得驚悚,只見一片浪漫的粉色。
那一刻,宋明媚佩服的自己的處亂不驚,甚至沒有多少意外的感覺。這項投資的風險,她其實早就看到了。
她很平靜地找了個借口離開他的公寓,然後很平靜地打電話過去提了分手,願賭服輸。
她只是沒想到他會不同意。
起初,她還覺得好笑,說:“卞先生你會缺女人嗎?為什麽非我不可呢?”
卞傑明頓了頓,還是那種欣賞的語氣,說:“但是寶貝,你跟她們不一樣啊。”
這本是宋明媚刻意追求的效果,此刻被他說出來,卻讓她覺得驚悚。就連這一點,也被他看穿了。她曾經想在他眼中顯得與衆不同,其實她跟所有那些年輕女孩一模一樣。
她知道不止她一個,第一次去他的辦公室,看到秘書望向她的那一眼,她就已經知道了。
她甚至還想起了一個細節,畢業典禮的那一天,她把卞傑明介紹給丁之童。
丁之童稱呼他“卞先生”,他便看着丁之童笑,一點架子都沒有,說:“你叫我Ben就可以了。”
她與卞傑明第一次見面,也是同樣的情景,同樣的對話。她不知道究竟有過多少女實習生,讓卞傑明用這樣一句話開場攀談。但她可以确定,她們都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第二天上班,她收到一封郵件,是從一個匿名郵箱直接發到她的工作郵箱裏來的。
空白,附件是一張照片,畫面有些模糊,一看便知是視頻截圖,但照片裏的人還是能認出來,是她,渾身赤裸,正跨坐在一個男人身上,角度很是巧妙地避開了男人的臉。兩人身後的背景,正是拿騷那艘游艇的艙房。
宋明媚總算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想到過自己的工作是卞總安排的,兩人分開之後,她在G行可能會不好混,卻沒想到卞傑明會做到這種地步。她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做得這麽絕?
那天夜裏,她失眠了整夜,始終睜着雙眼,渾身打着冷戰。本來多得是朋友,但遇到這樣的事,她卻不知道可以找誰。
深夜在線的大都人在國內,只有丁之童例外。
“我大概要辭職回國了……”她發信息過去,這樣開頭,沒想到自己會把全部的事情說出來。
更沒想到丁之童會馬上從皇後區趕來,大半夜地把她罵了一頓,說:“你為什麽怕他啊?!他要是敢發出來,就當證據告他好了!”
“沒用的,視頻沒拍到他的臉,而且也沒有強迫。所有人都知道他跟我在交往,我們之間也不是上下級的關系。”宋明媚坐在床腳,埋頭在膝上,擡都不肯擡起來。她覺得自己已經把所有的可能都考慮到了,她現在的工作是通過卞得到的,來得容易,去得也容易。
但丁之童還是蹲在她面前,握住她一只手說:“你想想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不就是想讓你自己辭職走人嗎?是他怕你!不是你怕他,一點點害怕都不要表現出來!”
宋明媚終于擡起頭,看着丁之童,起初只覺荒謬。她只是想分手而已,根本沒有糾纏,就算知道他吃Adderall,在街上也不是什麽大事情。但漸漸地,她意識到丁之童說得對。卞傑明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她知道得太多了,他只是想吓住她,讓她遠遠地滾開。
又過了一天,宋明媚約了卞傑明見面,就在他們第一次喝咖啡的那個咖啡館裏。
到底年輕,失眠和流淚引起的浮腫已經消退,她妝色完美,笑起來還是跟從前一樣明麗妩媚。
卞先生大概以為她是來求和的,看見她這樣,反倒有些意外。
她請他喝咖啡,說:“Ben,有件事你說對了。”
“什麽?”卞傑明也笑着問。
她回答:“我的确跟她們不一樣。”
卞傑明眯起眼睛。
心跳得那麽快,但她開口,還是緩緩道來:“我知道你在做什麽。”
他神色變了一變,但只在一瞬間,又笑起來。
“我在做什麽?”他反問,好像聽到一句小孩子的玩笑話。
宋明媚在此處停頓了半秒,腦中又是丁之童對她說過的那句話——反正你不要怕他,一點點害怕都不要表現出來。
她不怕了,看着卞傑明,娓娓道來。
由OTCBB轉板納斯達克,門檻高了不少,淨資産必須達到500萬美元,年稅後利潤75萬,或市值超過5000萬,每股股價最低4美元,持100股以上的公司股東超過400個,還必須有3個以上的做市商。
但這些都是可以“運作”的,用縮股方式提高公司股價,通過并購提高短期經營業績,再找幾家對沖基金當臨時股東,輕松締造業績神話,而這前前後後又有多少內幕交易的機會,妥妥的財富密碼。
她知道這裏面必有貓膩,沒有證據,只是在使詐。但卞傑明怔了怔,沒出聲。
“我知道你在做什麽。”她又說了一遍,輕輕地,克制住了所有的情緒,或憤怒,或恐懼,統統沒有,臉上只剩下了然的笑意。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麽做丢了中國人的臉面?”卞總也笑起來。
宋明媚知道他咬勾了。
卞傑明果然說下去:“資本市場本來就是變戲法的地方,要什麽臉面呢?是我讓那些公司在美國上市,他們掙了錢,我也掙了錢。說起不要臉,美國人更不要臉,審計師,承銷商,這一條線上哪一個不是地道的美國人?證交會真要追究造假,應該先去查查美國會計師和美國券商造假的問題……”
宋明媚聽着,只覺得諷刺。《圍城》中克萊登大學造假文憑索價500美元,方鴻漸殺價殺到100,實付40。錢鐘書稱之為“中國自由外交或訂商約以來的惟一的勝利”,卞傑明似乎也正在制造中國人游戲國際資本市場以來的最大勝利。
“我不在乎你手上有我的什麽,”她打斷了他,“随便你怎麽樣,發給我同事也好,同學也好,父母也好,我一點點都不在乎。就算你不發,他們也都知道我是個女人,就長那個樣子,會跟人上床,你總不會以為他們都當我是處女吧?”
話說完,她真的笑起來,那言下之意是,我手裏的牌比你的大。
卞傑明也跟着笑了笑,望着她說:“我沒看錯,你是真不一樣,我舍不得你。”
“我看我們還是好聚好散吧。”宋明媚并未避諱他的目光,狂跳的心終于漸漸慢下來。
“這一次是我看走眼了,”卞總點了點頭,還有後話,“明媚,我應該只讓你做我工作上的助手。就是因為有了感情上的糾葛才會走到這一步,如果我們只是一起掙錢,現在一定還好好的。”
宋明媚懂他的意思,卻是笑了,在心裏說,你不配。
工作上的助手?一起掙錢?如果那些騷操作和內幕交易當中出了任何的纰漏,她勢必又會成為背鍋俠、替罪羊,就像上一次替他帶着違禁藥品過海關一樣。
而在她這裏,一次背叛就足夠了。
這一場散得心平氣和,卞傑明最後的那句話似乎有些講和的味道,但真的就這麽結束了嗎,誰都不知道。卞總是她老板的朋友,與一幫華爾街老白男稱兄道弟,一起品酒,抽雪茄,打高爾夫,被人稱作中國問題專家。他要讓她事業完蛋,甚至在這裏封殺她,實在太容易了。
在公司,她還得處處謹慎,甚至存心報名參加了好幾個有關性騷擾和敵意工作環境的線上培訓。這些培訓記錄,她的老板都能看到,只望有誰想要對她動刀,多少也會有些忌憚。
三天,一周,兩個禮拜,沒有人來找她的麻煩。
直到有一天,她又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館裏看到卞傑明,身邊跟着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回身過來一看,竟是管文苑。宋明媚忽覺好笑,人家也真是不差這個。
“Ming Mei!”管文苑先朝她問候。
宋明媚點點頭,臉上的微笑一點都不摻假。
卞傑明卻有一絲尴尬,宋明媚給他一個“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認識”的表情,跟管文苑打了招呼,然後轉身走了,在心裏說:你以為我會幹什麽?大叔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也是在那天夜裏,她接到鄧柏庭的電話,讓她去看“墨契”的網站,說頁面浏覽量剛剛破了1000萬。
他們已經有段時間沒聯系了,他的聲音聽起來興奮而陌生,而她突然技藝荒疏,竟不知該如何繼續。
“怎麽了?”鄧柏庭那邊問,兩個人隔得這麽遠,僅憑幾秒鐘對話的空白,他就好像能聽出什麽來。
“沒怎麽,”宋明媚回答,“就是有點累。”
那邊也靜了靜,然後才說:“你要是碰到什麽事,一定要告訴我,知不知道?”
“告訴你,你能怎麽辦?”她問。
鄧柏庭答:“我去接你回來。”
“你真會來?”宋明媚問。
老鄧說:“你等着我。”
電話這一邊,宋明媚笑起來,忽然又有些淚意。
第49章 雖然柳總說“幸好有你”,但甘揚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配得上這句話。
那時已經是九月了,一個周一的早晨,丁之童在電梯裏遇到管文苑。
“你聽說了嗎?”管文苑看見她就問。
“怎麽了?”丁之童真猜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麽,能把這位驚得說出中文來。
“你還不知道啊?”管文苑一邊說一邊拿着黑莓雙手打字,回完那條信息,終于公布答案,“L行倒閉了。”
“……倒閉?”丁之童緩了緩才反應過來,看對方的樣子完全不像是開玩笑。
關于L行的各種消息已經傳了一陣,三月份的那次危機過去之後,情況似乎好轉了一些,但二季度財報出來,仍舊是大量的壞賬損失。又撞上印地麥克銀行擠兌破産,兩房也快撐不住了,一時間所有與按揭貸款沾邊的機構人人自危。L行的股價從年初的60多美元跌到十幾塊錢,CEO為了向股東交代,各種問責,撤換高管。
到了七月,財政部總算站出來說話,必要時會保兩房,證交會也禁止了裸賣空金融類的股票,給他們留了點時間去尋求并購或者緊急融資。
整個夏天,每每傳出與海外商業銀行投資磋商的消息,L行的股價就會反彈,只是BB行的驕傲猶在,賣身的價錢一直談不攏。
這一拖就拖到了九月,政府宣布接管兩房,用納稅人的錢直接注資2000億。兩房活了,但投資者的股權被大量稀釋,分紅就別想了,股價直接跌掉90%,一年前80刀左右一股,現在一塊錢。
而與此同時,L行也傳出了又一次投資磋商告吹的消息,股價只剩下不到4美元,繼貝爾斯登之後,成為第二家上了其他金融機構風控部門黑名單的老牌BB行。
但畢竟是街上排名前五的大投行,大家想到過財政部注資,想到過跟商業銀行合并,甚至想到過被收購,但就是沒想到它會直接倒閉。消息傳出,所有人的震驚可想而知。而對于丁之童來說,還不止如此,因為馮晟。
“對,倒閉,”管文苑确認,“股價都歸零了。”
“什麽時候的事啊?”丁之童又問。
“據說是昨天半夜簽字申請的破産,就為了趕在周一開盤之前,L行很多人今天去上班才聽到消息,只有保安在那裏,叫他們拿好自己的東西走人……”管文苑攤手聳肩,做出一個遺憾的表情。
說話間,電梯已經到了IBD所在的樓層。丁之童從裏面出來,沒進辦公區,直接推開防火門去走廊裏打電話。她撥的是馮晟的號碼,但接連打了兩次,那邊一直是忙音。
她知道馮晟的情況跟她差不多,H1B的申請是四月份交到移民局的。今年經濟蕭條,就業形勢不怎麽樣,提交申請的人數也比前兩年的少了很多,他們都挺順利地拿到審批通過的回複,只要十月份還是正常在職的狀态,簽證就可以正式生效。
但現在馮晟的情況就有些微妙了,H1B已經批了,這時候是不是還能另找工作?如果不行,又能不能退回本來畢業生實習的身份?這麽寸的事,居然讓他碰上了。
丁之童完全可以想象馮晟此時在幹什麽,估計不是在問HR,他的雇傭身份可以保留到什麽時候,就是在咨詢移民律師有關簽證的事情。
後來,馮晟給她回電,但她那時正好在開會,沒能接到。
一直等到晚上下班之後,她回到皇後區的那間出租屋裏,才又想起來打電話給他。
但與她猜測的不太一樣,馮晟聽起來還挺輕松的,甚至有種見證了歷史的感覺,跟她說的也都是關于他們公司倒閉的內部消息。
其實,大家早知道大事不妙。L行的管理層在那棟大廈的31樓,從上面傳下來的消息,賬面一塌糊塗,盡調小組已經進駐,只等把虧損算出來,便會有“白騎士”接手。
而預想中的“白騎士”人選還遠不止一個,所有人都以為最壞結果不過就是換個老板而已,年底也許會裁員,但也不一定輪到自己頭上。畢竟這是選舉年,財政部不可能再讓一家這麽大的投行倒掉,這可是要改變整個華爾街生态的事件。
剛剛過去的那個周末,董事會二十四小時待命,記者也等在門口聽收購的消息,甚至都已經準備好了招待會的訂餐,連香槟都送到了。但最後得到的回複卻是“白騎士”來不了了,一個都沒到。美國銀行收購了美林,巴克萊是想要的他們的,無奈英國金管局不同意,最早也得等到星期二才能重新投票。但L行已經熬不過周一了。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個結果,就連高層也是直到那個時候才接受了現實,幾個小時之內簽完所有文件,趕在亞洲開市之前宣布破産清算。
管理層和一些後臺部門先得到消息,周日晚上就已經拿了東西走人。前臺和中臺的員工反倒是最後知後覺的,周一一早去上班,才被通知帶上自己的東西離開,交易大廳裏的大屏幕還在滾動,門口亂作一團。
“就差這麽一天?”丁之童只覺難以置信。
“對啊,”馮晟在電話那邊輕輕笑了聲,“就差這麽一天。”
兩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就像是目睹了歷史的車輪滾滾碾過,既無言又無能為力。而且還覺得這件事有些不真實,畢竟他們這些淘金青年,當初哪個不把league table投行用的一種排行榜,記錄在各個地區投行業務總額的排行。上BB行的名字當成神一樣來崇拜?僅僅一年,三家沒了,剩下的也好不到哪裏去。
“那你打算怎麽辦?”丁之童先開口問。
馮晟深呼吸一次,笑着回答:“等HR的消息吧,今天打電話過去,他們也就一句話,別接受媒體采訪,可我聽說好幾個老師傅出版社的約稿都接好了,就準備靠這個最後掙一筆呢。”
丁之童也跟着笑起來,還想再問點什麽,卻被馮晟打斷,反過來問她:“你最近怎麽樣啊?”
丁之童能猜到他的言下之意,他也許已經知道她跟甘揚分手了。
“挺好的……”她回答。
雖然她最近的狀态一塌糊塗,上班,加班,出差,每天都在趕近在眼前的deadline,其餘什麽都顧不上考慮。但她也真心覺得這樣挺好,至少無暇再去想那些不該想的事。
話說到這兒,似乎也該道別了,但馮晟卻又開口說:“還有……”
“什麽?”丁之童下意識地問,一時間有些瑟縮。有些話,她是真的不想再聽了。
所幸,現實跟她猜的截然不同。
“今天是我生日。”馮晟在電話那邊對她說。
丁之童怔住,許久才反應過來今天還真是他生日。
“生日快樂呀!”她笑着說。
馮晟也笑起來。丁之童知道,他也領會到了其中的黑色幽默。2008年9月15日,他的生日從此成了一個改寫歷史的紀念日。
過去的一個月,甘揚幾乎每天都在為錢發愁。
白天湊貼息承兌的期限,就連夜裏做夢也在查銀行賬戶,數着裏面的位數,第二天一早睜開眼睛,又開始算這個月夠不夠開銷,這個禮拜,甚至這一天的現金流過不過得去?
總之滿腦子都是錢,以及怎麽搞錢。
但借錢都要有一個由頭,說拿去還債顯然論據不足,擴大生産也是無稽之談。沿海地區的人均GDP一年一年高漲上去,環保方面的要求越來越嚴格,大方向都是往高端制造業轉型,而運動鞋再怎麽折騰也就這樣了。
這段時間,龍梅常常帶着他去赴那些投資人和銀行的酒局。
是他有求于人,而且又總是酒桌上最年輕的那一個,所有人都可以并且喜歡盯着他灌酒,哪怕只是一個小科員。
剛開始,他還努力堅持一下,陪着多喝幾杯。後來,被龍梅看出來他的酒量無限近乎于零,索性勸他不要逞強,說對方其實根本不在乎你喝多喝少,而是你醉的那個程度,他們想看到的是你豁出去自己,不怕在彼此面前出醜,不吝酒後真言,只有這樣才算是展現出了足夠的誠意,也才能夠贏得信任。
這番話讓甘揚茅塞頓開,他忽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看不起的地方傳統,竟然也有着相當缜密的內在邏輯。
于是,他開始一上桌就說自己酒量稀爛,兩杯就醉了,只可惜還是臉皮太嫩,沒法表演出醜,嘔吐,以及酒後真言。
只有那一天例外。
那天夜裏,酒桌上有他的大債主,是個華僑老頭,八幾年就在此地開制鞋廠,柳總還在他廠裏打過工。後來因為給省裏的大學捐款,設獎學金,搞實習基地,得了個榮譽博士學位。雖然只是榮譽的,但老頭不喜歡被稱呼“總”或者“董事長”,獨獨偏愛“陳博士”這個名號。
陳博士挺清楚他家裏的事,拍着他的肩膀玩笑,說:“少年郎,人生海海,怎麽這麽想不開,要跑來還債呢?”
那一陣,類似的事情多得不勝枚舉,破産的有,逃出去也有,臨走之前還跟親戚朋友借一圈錢。但當地經商的人很多,都知道做生意有風險,罵歸罵,告歸告,倒也不至于覺得當事人十惡不赦。
甘揚也奇怪,他為什麽要呆在這裏呢?他其實滿可以聽柳總的話,丢下這裏的事情不管,拿好自己名下的房産和信托,收着房租和孳息,再找一份不太辛苦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餘下的時間,做做飯,跑跑步,談談戀愛,和丁之童。
最後那個名字被他想起來,心都在跟着顫。
但現在要反悔已經晚了,柳總給他留的房子,沒抵押的都已經賣了,有抵押的做了二次,收到的錢投進這個黑窟窿裏,連個水花都激不起來,就已經了無蹤跡。他忽然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把往後的餘生都押在了一場毫無勝算的賭博上。
他沉默地喝了許多酒,卻又很神奇沒有大醉,直到席散時也只是有些恍惚。
走出飯店,龍梅叫了代駕,把他拖到自己車上,問他今天到底怎麽回事?
“沒怎麽回事……”他倒在後排座位上哈哈大笑。
“那你笑什麽?”龍梅坐在前面副駕位子上問。
“就是想起來一個笑話……”他還在笑,整個人蜷起來躺下。
“說呀。”龍梅催他。
他又笑了一會兒,這才繼續:“我從前叫人家在跟我過日子和掙錢之間做選擇,現在想起來真的好傻,那可是錢啊!我憑什麽跟錢比?”
“自我感覺這麽好,不愧是你,”龍梅也跟着笑起來,笑完靜了許久才又問,“那個’人家’是女朋友吧?”
“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麽……”甘揚答非所問。
“那你不打電話給人家?”龍梅回頭看看他。
“都已經分手了,還打什麽電話?”甘揚揉了揉面孔,坐起來靠在座椅靠背上,似乎已經徹底醒了,隔了一會兒才添上一句,“今天的事,你別跟柳總說。”
龍梅點點頭,答:“我知道。”
那天,甘揚回到家,一個人呆着想起很多過去的事,甚至包括丁之童跟他說過的夢。
那個夢是她自稱為財迷的佐證之一,她說她從小就常常夢到撿錢,都是一塊、兩塊、五塊的零票,連十塊的都很少見,地上撿一張,沙發縫裏撿一張,抽屜裏也有,一覺睡到天亮可以撿好多好多,兩只手都抓不過來……每次她手頭緊,覺得自己好窮,就會做這樣的夢。
結果,半夜睡下去,他也做了個撿錢的夢,撿啊撿啊,手裏都拿不住了。他站在那裏四處望,想找個裝錢的家什,卻發現前面有個人正彎腰弓背也在那裏撿。
丁直筒!他悲喜交加地叫她。
那人擡頭看他一眼,說:你別廢話,快點撿,撿完了咱們回家吃飯。
哎!他應一聲,趕緊低頭繼續撿。
她也一樣,像兩個不知疲倦的深井冰。
結果,才撿了一半,夢醒了,飯還是沒吃上。
那個早晨,甘揚在晨光中看着天一點點亮了,忽然又樂觀起來,他們之間還是有機會的,只要等到他撿完錢。
然而,僅僅幾天之後,9月18日,A股大盤一路傾瀉,最低見1802點,證監會宣布IPO暫停。何時恢複,沒有人知道。
緊接着的那個周末,柳總打電話給甘揚,聊完生活起居,便在那裏感嘆,說:“還好聽了你的,否則現在真不知道該怎麽收場……”
要是擱在從前,遇上這種事,甘揚一定好一通嘚瑟,說你看你看,讓我說着了吧,但這時的他卻只是反問:“叫你不要看新聞,你怎麽還看呢?”
柳總狡辯,說:“我沒看啊,就是廣播裏聽見的。”
甘揚無語,只得把規矩補全:“不要讓看新聞,聽新聞,或者以其他任何方式接觸新聞。”
“好,知道啦——”柳總拉長聲音應下。
甘揚聽着,忽然覺得兩人之間的角色換了一換,他成了大人,母親變作了小孩。
雖然柳總說“幸好有你”,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配得上這句話。
他其實也沒想到情況會壞到現在這樣的程度,而甘坤亮所謂的“搏一搏”,原來竟是全無勝算。他只能慶幸自己回來了,而且龍梅告訴了他實情,并和他一起說服了柳總。但這也只是給了他們一個再搶救一下的機會而已,至于怎麽救,又能不能救回來,他根本毫無頭緒。
那天,他讓辦公室的小助理去書店買一塑料袋言情小說,送去給柳總解悶兒。作者,題材,全無要求,但結尾必須是“他們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的那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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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讀者要求,整理了一下:
2007-2008年股市彙市與故事情節的時間線
2007年7月至8月,美元兌人民幣7.5,美股大跌,後又因美聯儲超預期降息大漲。(丁之童暑期實習)
2007年10月,美元兌人民幣7.4,美股見頂,後又因三季報虧損大跌,金融行業領跌。(丁之童面試)
2008年1月,美元兌人民幣7.18,美聯儲降息,股市稍有提振。(丁之童入職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