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真正的至暗時刻其實才剛剛開始

從L行倒閉的那天開始,丁之童和馮晟常在網上聊天,話題大多是關于簽證和找工作的事情。

L行的HR終于給了馮晟一個準信,他的雇傭身份可以保持到九月底。在那之後,整個證券交易部門可能會被巴克萊接收,一輪大裁員不可避免,像馮晟這種麻煩的外國打工身份勢必首當其沖。

這多出來半個月,對于馮晟來說也沒有太大的不同。H1B是肯定無效了,移民律師告訴他,他的OPT還在有效期內,這種情況之下,他可以轉回畢業生實習的身份,另外再找工作。但OPT期間最多只能失業60天,也就是說,他現在就必須開始找工作了。

于是,馮晟又回到了一年前的狀态,到處發簡歷,找熟人。可惜大環境回不去了,原本身為面霸的他,在一個月裏只得到兩次面試機會,結果也都不了了之。

丁之童總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多少有點責任,雖然她當初很明确地建議他去香港,雖然馮晟也很明确地說過,他之所以留在紐約,選擇了L行,只是出于事業上的考量。

她拐彎抹角地表達了歉意,馮晟叫她別瞎想了,因為香港的狀況也跟這裏差不多。

L行在那邊發行的債券幾乎全部變成了廢紙,投資客賠掉底褲,恒生指數差不多跌了一半,很多金融機構都在裁員,就算他當時接受了另一個offer,估計現在也快失業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丁之童還是替他着急,這種情況之下,就算他回上海也很難找到合适的工作。她不禁想起他對她說過的那番話,他家在鳳陽路上的老洋房,裏面住着三代人,五個家庭,總共十二口人。還有那個四十七歲至今單身的叔叔,他從讀中學的時候開始就害怕自己以後會變成那個樣子……

最後反倒是馮晟安慰她,說:“我已經想過了,最近一段時間找工作可能是比較困難,我準備索性申請個學校讀MBA,兩年之後畢業出來,再找投行的工作可以直接從Associate做起,一點都不耽誤。”

“嗯,也是個辦法……”丁之童回答,但她也知道MBA的申請條件通常要求至少兩年工作經驗,馮晟只有幾個月。而且現在這個時候,街上那麽多金融機構都在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裁員,想到走這條路的人肯定不會少。

從九月中旬到十月初,市場巨幅震蕩,光是崩盤式地暴跌就經歷了兩次,每一次都是七、八個交易日的長短。

标普和道指傾瀉直下,國債收益率陡降,銀行之間拆借的利率飛升,信用風險黑名單一天可以更新好幾次,各種數據圖表走出從來沒人見過的詭異曲線,彭博社的每日收盤評論讀起來像驚悚小說。信息層出不窮而毫無頭緒,但又都指向同一個事實,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正不顧一切地斬倉出逃。

財政部的救市計劃也連連出臺,在國會山被否決,重新改了再來,最後還是不得不政府動用資金救市。最為諷刺的是,十年前亞洲金融危機的時候,說亞洲各國政府幹預自由市場的可能也是同一批人。

一直到10月13日,股指暴漲11%,金融市場大概是給救回來了。但就像1929年華爾街崩盤之後的大蕭條,緊接着就是嚴重的經濟衰退,真正的至暗時刻其實才剛剛開始。

剛剛過去的那一個月,各家投行交易樓層的混亂可想而知,而IBD也異常忙碌,很多人手上并沒有正在進行中的交易,但誰都不敢閑下來,好像只要稍微松一松,就會收到裁員的大信封。丁之童也是一樣,還是被不斷地分配給不同VP和經理,沒有live deal,就做pitching,哪怕是無用功。

甘揚那輛1966年的野馬也是在那個時候賣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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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麽一陣,丁之童經常打電話去車行問,經紀給她的回複,都是車子還在。她甚至動過自己買下來的念頭,不止一次。然後,又在心裏吐槽甘揚的紅脖子審美。正因為只是幾萬塊的野馬,她一犯混,說不定就刷卡了。要是輛超跑,她一定不會有這樣的妄念。

但忽然有一天,經紀打電話告訴她,車已經賣掉了,問車款是轉賬還是給她寄支票?

“賣掉了嗎?”丁之童聽着,只覺難以置信。

“賣掉了。”經紀确認,說完還在那裏感嘆,那輛車改得多麽多麽好,要是換一個時間,肯定早就出手了。

有好一會兒,丁之童仍舊覺得不是真的,這樣的年月竟然還有人會買這種不實惠的車?

電話挂斷之後,她一個人在廁所的隔間裏躲了很久,坐在馬桶蓋板上,手裏拿着手機,屏幕亮起來又暗掉,暗掉了,又再亮起。

他們剛剛分手的時候,她沒有這樣過。後來替他轉租房子,收拾東西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過。但現在,真的就是最後的最後了。她不管不顧地想要撥他在國內的號碼,想要聽到他的聲音,只差那麽那麽一點點。

最後,她只是發了一條信息給甘揚,很簡短地寫道:車賣掉了,錢怎麽給你?

等了很久,才收到回信,也是很簡短的一句話:你留着吧,祝好。

丁之童不知道這算是什麽意思,大概就跟他喜歡給人30%的小費差不多吧,是個既紳士又慷慨的姿态,表示好聚好散。

但這麽客氣的一句話卻叫她暴怒,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錯,這樣自取其辱?她想把手機砸了,但想到砸了還要再買還是克制住了,最後只是在隔間裏哭起來,不怕別人聽見的那種哭法。反正那段時間已經有太多人到了崩潰的邊緣,就算隔牆有耳,也未必猜得到是她。

平靜之後,她還是給王怡打了電話,拜托他幫忙轉交。

王怡答應下來,但聽他說話間的意思,也是有段時間沒跟甘揚聯系了。

兩人又在電話上聊了幾句,丁之童一直走神,幾乎都是王怡在說話。

導師去世之後的這幾個月,他去看了七八次心理醫生,還長了不少白頭發。因為是寸頭,看得特別清楚。學校方面大概也怕出事,總算出面安排了一個研究方向相近的教授收留他,并且讓他整理之前的那個項目的成果,看看還能不能繼續往下做。如果可以的話,争取明年完成,然後作為coauthor把論文發了。時間上肯定會比原定的計劃晚一點,但最多延遲一個學期應該也能畢業了。

“……然後就找工作吧,或者再做一段時間博士後。希望到那個時候,外面的情況會比現在好一點。”王怡忍不住往更遠的将來計劃。

丁之童想勸他別想太多,因為這裏面還有不少不可控的因素。但她也知道,她自己也是這種喜歡操心的人。

“甘揚之前還說跟我合夥做鞋呢,還好我沒當真……”王怡繼續玩笑,話說出口,又覺得不太合适。

丁之童心裏抽了一下,但聲音還是笑着的。她想告訴王怡,其實沒什麽的,她最多也就是覺得諷刺罷了。甘揚這人,奇奇怪怪的念頭多了去了。王怡沒當真,但她當真了。哪怕從一開始就知道不能當真,但結果卻還是當真了。這種事,顯然是她的不對。

電話挂斷,她洗了臉,補了妝,回去工作,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

玻璃幕牆外面陰霾密布,秋意蕭瑟,辦公室裏卻很氣悶。大概只有丁之童一個人覺得冷,起初還以為是因為甘揚的事情把她氣的,後來越來越覺得再怎麽氣也不可能變成如此直白而持久的生理反應,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大概真的是感冒了,可又記不起是什麽時候着的涼。

一直到夜幕落下,城市的繁燈亮起,周圍加班的同事來了又走,她始終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邊對着電腦屏幕打字,趕一份投售資料的草稿,一邊渾身發抖,忍受着從骨頭縫透出來的疼痛。

等到全部做完,經理已經走了,她發郵件交掉作業,決定早點回去睡覺。再看一眼時間,果然很早,第二天才剛剛開始。

淩晨的戶外只有更冷,她抱臂裹緊了外套,在公司門口坐上一輛出租車,又一路抖着回去,只望一覺醒來,一切就都已經好了。

過去的一個月裏,公司門前的百老彙大街上常有人在胸前挂一塊紙板,上面寫着畢業的學校、考過證書、坐過的職位,無一不是金燦燦的名號。但那些人之所以這麽做,與其說是求職,倒更像是一種行為藝術,最主要的作用似乎就是為了讓所有尚未失業的人自覺岌岌可危。

這是最不能掉鏈子的時候,哪怕是因為生病請假。

回到皇後區那間小屋,丁之童又吞了一粒萬靈神藥布洛芬,然後脫掉外套鑽進被子裏,瞬間便沉沉睡去,卻又做了一個接一個的亂夢。

直到鬧鐘響起,她猝然驚醒,只覺呼吸燒灼着鼻腔,喉嚨劇痛,不用體溫計就知道自己在發燒。天已經亮了,窗簾沒有拉,陰天慘淡的光線填滿了整個狹小的房間,也讓她有種窒息的感覺。

她想過去上班,也許是可以的。但她忽然又不想這麽逼着自己了,只是在那張單人床上蜷起身體,靜靜哭了一小會兒。然後很快發現哭泣只會讓她的呼吸更加困難,她只能迫着自己平靜,努力喘上那一口氣。那一刻,她甚至又想起了JV,自己會不會也像他一樣,被陌生人發現昏迷在出租屋裏?

十點多,她給經理打電話請假,鼻音濃重。

大概也是怕她在辦公室裏傳播病毒,對面跟她說,你好好休息,草稿我已經看過發回給你,有幾個地方要改,明天上午交給我就行了。

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交,丁之童琢磨着這兩條截然相反的指示,道別,挂斷。

又在床上睡了兩小時,然後被電話的震動聲吵醒,她接起來,那邊傳來馮晟的聲音。

她有些恍惚,似乎聽到他說剛從費城面試回來,約她中午一起吃飯。她記得自己是拒絕了的,說完就挂了,又睡過去。夢中,她回到上西區那套公寓裏,還是像從前一樣,加完班到家,倒在沙發上不願意起來。甘揚也還是像從前一樣,走到沙發旁邊坐下,脫掉她的高跟鞋,輕輕放到地毯上。

你回來啦?她看着他問。

我怎麽會讓你一個人在這裏呢?他看着她笑。

而後,她便聽到外面敲門和鑰匙開門的聲音。新的空氣灌入,有人走進來。短短的一瞬,她真的以為是他,心滿意足地笑出來。直到眼前的所見逐漸清晰,她才發覺來的人是馮晟。

“我送你去醫院。”他試圖抱她坐起來,幫她穿衣服。

她賴在那裏不肯動,說:“我不想去,已經吃過藥了,睡一會兒就好。”

老板娘在門外朝裏面張望,馮晟關了房門,蹲在床邊跟她說話。

“什麽藥?”

“布洛芬。”

“多久前吃的?”

她想了想,不記得了。

“那就去醫院。”馮晟又拉她。

丁之童還是拒絕,說:“去了也就是讓我回來多喝水。”

這是大實話。

此地感冒發燒,一般都是去藥店買點藥,在家貓着喝熱水扛過去的。馮晟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只是看着她的樣子,感覺挺嚴重。

丁之童也不好意思在他面前睡覺,只好自己爬起來,打起精神讨價還價,說她是睡前吃的藥,現在再吃一粒,要是還不退燒,那就再議。馮晟覺得可行,下樓去倒來一杯溫水,看着她又吞下一粒布洛芬,卻絲毫沒要有走的意思。

她的房間很小,只有寫字臺前面一把椅子,兩人面面相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丁之童只得借口餓了,打發馮晟出去買點吃的。等馮晟拎着外賣回來,她已經洗漱完畢,正坐在桌邊對着筆記本電腦。

“你幹嗎?”他幾步走過來。

“有個pitch book要交……”她答,才剛看了經理回的郵件,正按照要求一一做着修改。

馮晟卻不由分說地拿走了電腦,換了餐盒放在她面前。

丁之童啧了一聲回頭,卻見他已經挨着床邊盤腿坐下,将電腦擱在膝上,低頭浏覽起來。

“你幹嗎?”她也這麽問他。

馮晟頭也不擡地反問:“我們倆分工寫的作業還少麽?”

丁之童語塞,又看到了曾經的學習小組成員,竟有些動容。

一陣空白之後,還是馮晟玩笑着說:“L行已經倒閉了,我跟貴司之間不存在競争關系,你就拿我當個三無intern好了。”

大概是感冒關系,丁之童看着他,又有點淚意。

于是,她吃飯,他幫她改草稿。

只可惜他的品味還是那麽迷,買回來的盒飯看着毫無食欲。她重感冒,本來胃口就不好,勉強吃了一小半就放棄了。但草稿卻改得異常順利,幾乎不用她怎麽解釋,論述的思路如何展開,某一個數字從哪裏來的,用的是哪個模型,他一看就明白了。

兩人很快換了個地方,馮晟替她收拾了餐盒,坐到桌邊工作。丁之童起初還在床沿上坐着,後來大概藥效上來,昏昏沉沉趴在枕頭上睡過去了。

再醒來,天已經黑了,房間裏很安靜。有那麽一小會兒,她以為馮晟已經走了,還是覺得很困,眼睛睜了睜又合上,又要睡過去。

直到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說:“起來喝點水,你出了很多汗,我怕你脫水。”

丁之童睜開眼睛,轉過頭去看着說話的人,緩了許久才徹底清醒,坐起來接過他手上的水杯。兩人皮膚相觸,她跟他的體溫差不多,身上也不再有那種灼痛的感覺。她知道自己已經退燒了。

“不會過給你吧?”她慢慢喝着水,一直看着杯底。

他也看着那杯水,搖搖頭回答:“沒關系的……”

意思是不會過到,還是就算過到了也不要緊,她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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