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恭喜發財

後來回想起來,丁之童跟馮晟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沒有明确地追求,也沒有明确地回應,他們之間忽然就有了一種默契,不再避諱兩個人獨處。他幾乎每天都會來看她,和她一起吃飯,陪她加班,跟她說他找工作的情況,也聽她講公司裏遇到的事情。

那一陣,M行同樣風雨飄搖。

經歷了九月和十月的兩次崩盤之後,股價掉到20刀以下,市面慘淡,看不到絲毫好轉的跡象,而且還要還財政部的TARP不良資産救助計劃借款。

至于合并轉型,還在繼續磋商。但跟C行的并購顯然沒談成,那支中國團隊已經撤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還是單純嫌棄IBD太辛苦,管文苑也辭了職,連正式入職之前的兩個月培訓都沒走完。如今這世道,也只有真正的VIP才能這麽潇灑。

剩下的人都在猜下一步挨刀的會是哪個部門,從技術到運營,下至分析師,上至董事總經理,每個人都随時有可能拿大信封。還有個冷笑話傳出來,說現在各大投行裏最忙的除了HR就是行政部,HR準備裁人的名單,行政部連夜加班改門禁權限。以至于丁之童每天上班路上都在擔心,過大堂閘機的時候會不會突然發現自己門卡已經失效了。

至于獎金,就不要想了。裁員,減薪,像兩把懸在頭上的利劍,沒有人是安全的。

其實,就像那筆提前分掉的“年中獎”一樣,一切都早有蹤跡,上面的人早就料到會發生什麽。回過頭來再看,從07年下半年到現在,已經悄咪咪地裁掉了10%的雇員,主要就集中在與次級債密切相關的抵押和固定收益部門。也許沒想到會有現在這麽大的場面,但那一片隐藏在繁榮之下的敗絮,他們其實一直都是知道的。

在這種情勢之下,馮晟的工作自然找得很不順利,哪怕是不領薪水的實習也競争激烈。他每天上求職網站,看自己的簡歷被浏覽了幾次,給所有沾得上一點邊的招聘崗位都發了申請。

100封郵件加100通電話之後,得到的面試機會只有一兩次。

他去過一家基金公司,應聘分析師的職位,但跑到那裏一看,辦公室空空蕩蕩,連前臺都沒有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秘書,先是告訴他部門負責人出差,後來又說那個職位早就被凍結了。再隔了幾天,發現那家基金的名字出現在新聞裏,已經收攤倒閉。

後來又去過一家互聯網創業公司,面一個數據分析師的職位。CEO是個話痨,一聊就是一個半小時,看樣子好像很喜歡他。他以為成了,但隔了幾天沒有消息,不甘心再打電話過去,發現那個人自己也已經離職,給他們做B輪融資的VC接管了那家公司,正準備打包出售。

還有的明知道不合适,比如保險行業分析師,人家寫明了優先考慮精算專業出身。但他過了初篩,接到電話通知,還是決定去看看吧。結果到了那裏,寫essay,excel裏的估值建模,財務數據分析,技術測試一做就是三五個小時。

丁之童替他不值,說:“他們是沒人幹活兒,叫你去免費打工吧?”

馮晟笑起來,答:“坐我旁邊的是一個斯坦福的本碩,免費打工大概也輪不到我。”

更有甚者,比如一家貸款公司的風險評估崗,聊下來發現他們放出去的都是利率接近40%的借款,怎麽看都有點犯法的嫌疑。還有個面試官問了他很多個人問題,每一句話都要帶着刻板印象品評一番,馮晟說要是擱在從前,他肯定轉身就走了,外加投訴這人種族歧視,但現在卻還是忍到了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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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之童幫不上忙,只能看着他穿上西裝打好領帶,滿懷希望地出去,再沉默地回來。有時甚至要開幾小時的車去另一個城市,就為了一場99%沒有結果的coffee chat。

除此之外,馮晟還申請了好幾所學校的MBA,但都是09年秋季入學,這時候校方尚在收材料的階段,暫時還沒有回音。

六十天的失業寬限期轉瞬即逝,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馮晟似乎存心不去考慮那個期限,但丁之童還是知道他已經開始看回國了機票了,後來又聽到他跟家裏打網絡電話。

他媽媽說:“你現在這樣回來,叫他們看笑話了……”

而馮晟只是沉默,許久才反問:“那你叫我怎麽辦呢?”

那邊也不說話了。

電話挂斷,他又裝作沒事的樣子,還是跟她一起吃難吃的中餐外賣,陪她加班。丁之童便也裝作沒聽到,但卻一直忘不掉那段對話。她心裏想,那個“他們”,指的大概就是鳳陽路老洋房裏的那些親戚吧。

其中的邏輯她是可以理解的,美國的就業形勢已經壞到這個地步,香港、上海也是差不多的情況,馮晟這個時候回去,要麽改行低就,要麽就是待業了。像他那個四十七歲單身的叔叔一樣住在那幢房子裏。

最後,是她先說出了那句話。

在一個很平常的夜晚,法拉盛一家很小的中餐館裏,她記得自己面前放着一盤子有些焦糊了的滑蛋牛肉飯,馮晟吃的是雙拼套餐。

她毫無食欲,放下筷子,開口對他說:“要不……我們結婚吧?”

馮晟的情況拖不得,而且就是這麽巧,她的H1B正好已經生效了。

第一個聽到這個消息的人是宋明媚。

那天夜裏很冷,還下着雨,但宋明媚還是從曼島過來找她了,就像那次她大半夜跑去格林威治村罵人一樣。

兩人相對坐在床上,宋明媚難得的嚴肅,看着她問:“你真的想好了嗎?”

但丁之童卻答非所問,說:“你記得你從前跟我說過的話嗎?人的靈魂有很多側面,每一面都有一個不一樣的soulmate。”

那個時候,她真的是這樣想的,曾經沒法跟甘揚的說的事,在馮晟這裏卻沒有障礙。顯然,她靈魂裏現實的那一部分與馮晟更加契合。

宋明媚看着她,像是想說什麽。

“你最近怎麽樣啊?”丁之童存心岔開話題。

“還能怎麽樣?”宋明媚反問,“上面預測錯了走勢,現在每天要回無數客戶郵件,還有直接給我們發律師信的。我老板都不敢算究竟虧了多少錢,估計撐不了多久,整個紐約office都要被端掉了。”

“這麽嚴重?”丁之童便順着她關切下去。

宋明媚苦笑,說:“我的頂頭上司的上司已經被辭退了,要是按職級來的,估計還有幾天才能輪到我。領大信封還要排隊,你聽說過這種事嗎?”

“那你打算怎麽辦?”丁之童伸手捏捏她的肩膀。

“還能怎麽辦?”宋明媚看着她,說,“你要不要考慮一下跟我結婚吧?”

丁之童失笑,原來在這兒等着她呢。

“你真想好了嗎?”果然,宋明媚把那個問題又問了一遍,“你要是真想結婚,我替你高興。但如果這裏面還有別的原因,我覺得你這麽做,不管是對你自己,還是對馮晟,都不公平。”

丁之童聽着,靜了許久,點頭說:“我想好了,我是真的想跟馮晟結婚。”

“為什麽?你告訴我理由。”宋明媚非要她詳細闡述。

丁之童還真有理由:“我很早就特別想要一個自己的家,馮晟也一樣。還有上次生病,要不是他,大概死在房間裏都沒人知道,我以後再也不想經歷那種事了。”

“你要是跟我結婚,我也可以送你去醫院啊。”宋明媚反駁。

丁之童聽得笑出來,簡直分不清她是胡攪蠻纏還是認真的,只得提醒:“紐約州同性婚姻還沒合法呢,而且你還有鄧總。”

“他說要來接我回去的時候,我是很感動的,”宋明媚也笑,“可看到他人……”

“怎麽了?”丁之童反問。

“還是覺得像丁丁歷險記裏的丁丁……”宋明媚長嘆一聲倒在床上。

“那不挺可愛的麽?”丁之童摸着她漂亮的頭發。

沉默良久,宋明媚翻身過來,看着她說:“可能你是對的,人有的時候就是想要的太多了,什麽絕對的确定無疑的愛,其實根本不存在。就像塞內加說的,絕大多數人一生都不會遇到真愛,最終只是因為害怕孤獨死去而随便找個人互相飼養。”

丁之童不置一詞,只是在心裏想:也許,真的是這樣,誰又敢說自己是那幸運的一小部分呢?

“得了,”宋明媚突然爽快起來,“你結婚,我給你做伴娘,你沒叫別人吧?”

“沒有,我在這兒才認識幾個人啊。”丁之童忽然想笑又想哭。

其實,她剛才忘了說一個細節,就在她提出結婚的建議之後,馮晟的一句話讓她很感動,更加确定了自己的選擇。

他當時怔了許久,才對她說:“童童,我跟你保證,我們以後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她實在太喜歡這種對未來的确定了,不記得成年之後有誰讓她有過這樣的感覺,她想把這句話當作另一個佐證告訴宋明媚。但與此同時,卻又忽然意識到,那是馮晟第一次這麽叫她,而這個稱呼卻讓她想起了另一個人。

那天夜裏,宋明媚在她這裏留宿,兩個人擠一張單床。

關了燈睡下去,宋明媚還在感嘆:“好不容易找到街上的工作,一次bonus都還沒領呢,你說我們怎麽這麽倒黴啊?!”可再想想又覺得不對,“你都已經領過了,是我怎麽這麽倒黴!”

丁之童在另一頭輕輕笑起來,說:“經濟學老師早就說過了,這就是資本主義啊。”

這話是在安慰宋明媚,也是安慰她自己,至少外面發生的事比她身上的爛攤子嚴重得多。

入睡前的最後一句,宋明媚呢喃:“我還會回來的……”

聽起來像是動畫片裏被打敗的反派,但丁之童卻能猜到她做了什麽決定,輕聲地說:“你一定可以的。”

第二天,丁之童去找律師咨詢,發現結婚其實是一件很便當的事情,只需要兩個人,兩本護照,就能在市政廳拿到結婚證,簽完字之後,便是合法夫妻了。

而後,她跟馮晟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雙方父母。

馮晟的爸爸媽媽自然十分贊成,甚至松了口氣。

丁言明覺得突然,在電話裏半天沒說出話來。而嚴愛華也前前後後問了丁之童好幾遍:你到底有沒有懷孕?

但突然歸突然,老丁和嚴愛華仍舊過着他們自己的日子。丁言明還是跟女朋友一起出去旅游了,嚴愛華要帶團,說登記的那天才能來。

丁之童又一次地想起馮晟對她說的那句話,以及他說話時的表情,又一次地對自己說,我是真的想跟他結婚。只有他能給她那樣确定的感覺,從最全的數理邏輯題庫,到很好很好的将來。在那之後,他們都可以甩開從前的那些不愉快,一點一點築起屬于自己的家庭。

那個日子到來之前,宋明媚陪着她去買了一件195刀打七折的白色連衣裙,而馮晟去買了一枚戒指。

根據宋明媚專業眼光的估算,他大概把工作至今一大半的積蓄都花在這上面了。丁之童覺得這筆錢花得有點不劃算,因為按照他們眼下的情況,還有許多地方需要用錢。馮晟短期之內不一定找得到工作,如果真的再去讀MBA,那就還得再湊一筆不菲的學費。想着想着,她自己也覺得有些掃興,竟然這個時候還在算錢。

馮晟把戒指送給她,重新向她求了婚,拉着她的手說:“等過了這一陣,我們再補一個婚禮。”

丁之童點點頭,但卻沒當真,她發現自己對婚禮什麽的實在沒有多少期待。

2009年像是突然就來了,因為訂單少,新區的很多工廠早早放了春節的大假,廠房和職工宿舍一下子空曠下來。恹恹的陽光之下,西北風吹起垃圾和塑料棚,讓這個地方看起來像個廖無人煙的鬼城。

虧得要跳樓,本來只是一種誇張的說法,但現在卻真的會聽說某人三舅媽娘家侄媳婦的大表哥虧得跳了樓。也有人的症狀沒有生命危險,只是不停地打電話,說來說去只有一句,有沒有訂單?就算見到債主也還是這句話,訂單呢?訂單呢?也不知道是真瘋還是假瘋。

甘揚自覺比那些人經操一點,已經自動進入了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的階段,最多玩笑說自己現在的身家是負兩億,街上讨飯的人都比他有錢。

這話被辦公室的小助理聽見,以為他是在委婉地暗示要欠她的薪水,憋了老半天來跟他說明家裏的情況,弄得他再也不敢開這樣的玩笑。

總算還有曾俊傑安慰他,說:“從前有個人也說過這種話,他的名字叫做唐納德·特朗普。”

“真的假的?”甘揚不信。

“當然真的,”胖子信誓旦旦,“他女兒在一個紀錄片裏說的。”

“算好兆頭嗎?”甘揚忽然迷信起來。

曾俊傑卻又反過來嘲他,說:“我勸你還是別跟讨飯的比,人家在家鄉至少兩套房。”

甘揚差點怄到吐血。

回想起在美國的日子,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大學,賽艇,馬拉松,他已經不太願意再去想那些事,社交網站很久不看,也不敢去跟從前朋友聊天。本來還有王怡可以聊幾句,自從那次電話上說了“不要你管”,王怡也就真的不管了,不聲不響地把賣車的錢給他彙過來,連一句留言都沒有。

直到春節之前的一天,他去拍賣行看破産拍賣。那是一家本地挺有名氣的企業,全部資産打包,八折起拍,沒有人舉牌,再打八折,再流拍……

最後0.5折成交,買家是陳博士。這時候還有錢抄底的,好像也只有陳博士了。

回來之後,又跟律師開了一個長會,讨論甘坤亮的事情。甘總聯合了幾個股東逼宮,跟他要公司控制權,又一次帶了一幫人來敲了保險箱,拿走公章,想要申請破産,說是及時止損。他也是聽律師解釋,也知道這種匪夷所思的做法竟然是家族企業争奪控制權的常用操作。

電話會議結束之後,夜也已經深了,甘揚突然很想念從前的一切,像是放縱自己似的,facebook,墨契一個個地看過來。其他人的生活都在繼續,讀書,工作,旅行。只有丁之童,從來就不太喜歡玩這些,除了頭像和名字,什麽都沒有。

但“墨契”的收件箱裏卻有一條私信,來自宋明媚。

甘揚點開,看到上面寫着:我今天陪丁之童去買了一條白色連衣裙,她要結婚了,跟馮晟。她不知道我發了這一條,我也不知道幹嘛要告訴你,就這樣吧,你好自為之。

信息的發送時間是十一月末,差不多兩個月之前。

甘揚感覺整個人都麻木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抖着一雙手打電話過去,她的號碼沒換。

“丁之童你是不是有病啊?”接通之後,他沒頭沒腦地便是這麽一句。

她在那邊沒說話,只聽到呼吸的聲音。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你要是真的喜歡上別人,我祝你幸福,但是你現在這樣,我心痛死了你知不知道?!”

那邊仍舊沉默着,許久才問:“你說完了?輪到我說了嗎?”

他默認,等着。

她這才反問,一字一句地:“你為什麽覺得我不是真的喜歡他?是因為他沒你有錢嗎?”

甘揚語塞,只覺精疲力盡,想要把手機扔出去,但想到扔了還要再買,又忍住了。

“我以後不會再打給你了,恭喜發財!”這是他在2009年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而後便挂斷,删掉了她的號碼。

第52章 2019年9月,丁之童自覺參透了所謂“靈魂伴侶”的奧義。

2019年9月,丁之童自覺參透了所謂“靈魂伴侶”的奧義。

那是她升執行董事之後參加的一次培訓,地點在曼谷,彙聚了M行各地新升的director。其中有一堂課,培訓師給他們講十六型人格。

現場做了測試,丁之童得到結果是INTJ。

I,Introvert,內傾。

N,intuition,直覺。

T,thinking,思考。

J,judging,判斷。

其中三項她都拿到90以上的高分,屬于典型中的典型。

據培訓師說,INTJ是十六型中最稀有的一種,是天生的謀略家和完美主義者,有着獨特的思維方式,偉大的遠見和理想,在全部人口當中的比例僅只有1%,最大的特征就是少和聰明。

丁之童應該受寵若驚,但其實下面坐着聽的人當中湧現出好多INTJ,左邊北京來的女同事是INTJ,右邊東京分行的男同事也是INTJ,簡直就像刮刮樂裏的“再來一張”一樣不稀奇。

培訓師說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在招聘的最初時刻,投行就在有意識地篩選出這些特征,INTJ最适合成為銀行家。

聽衆都笑,現時今日“銀行家”這個詞聽起來像是在損人。

丁之童卻回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次線上筆試,數理邏輯題後面跟着的那一大段性格測試,還有宋明媚說過的那句話——這人別真是你的soulmate吧?

十二年之後,真相大白。所謂soulmate,只是雇主在篩選他們認為合适的人格特征而已。

但她還是覺得有一絲絲的神奇,因為她和甘揚曾經是那麽不同的兩個人。

十二年?已經那麽久了嗎?她很久不曾想起過他了,但此時回憶起來,所有的細節卻又歷歷在目。

這一年,上證指數最高摸到3288點,三年定期存款利率2.75%,一線城市商品房均價超過五萬。

這一年,金融業者已經淪為民工的一種,印在名片上的“經理”,“副總裁”,乃至“董事”職銜其中有多少水分幾乎盡人皆知,甚至還有券商人士正像農民工一樣跟雇主打官司讨薪。

這一年,丁之童三十四歲,在M行亞太區IBD擔任執行董事,常駐香港。

對她來說,曼谷的培訓更像是個假期,只可惜餘額不足,只剩最後一天了。

早起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她還是跟之前一樣,清晨去酒店的健身房跑步。住客大都還在夢裏,連教練都沒上班,四下空空蕩蕩,跑步機前面的落地窗俯瞰大半個“天使之城”。日光是熱帶特有的色調,就好像天早早地醒了,人卻還沒有,城市似乎才剛褪去夜生活的痕跡,顯得格外真實清淨。丁之童尤其喜歡這個時刻,那種感覺就像是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可以漫無目的地奔跑,放空了全部。

跑完5公裏,她去淋浴,然後坐在餐廳的露臺上吃早飯,戴着兩粒耳機跟宋明媚視頻。

上海比曼谷快一個小時,宋明媚這時候已經把兩個孩子送去了學校,剛剛回到家裏。

“在曼谷有沒有遇到什麽人啊?”她問丁之童。

丁之童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即刻提醒:“這是Director級別的培訓,能參加的人起碼三十五歲以上了,基本都戴着戒指,有的頭發白了,還有的根本沒頭發。”

宋明媚卻不信,說:“有集體照嗎?給我看一眼。”

丁之童笑起來,還真給她發了一張,正明自己沒說謊。

“這個不錯呀,”但宋明媚還是發現了目标,“第三排右邊數過來第五個,就站在你身後……”

丁之童懶得去數,說:“我跟我老板保證過的,不跟同事談戀愛。”

“都不在一個地方算什麽同事啊?”宋明媚質疑。

“別說同事了,”丁之童補充,“一個項目上的律師、會計師、客戶都不可以。”她是有過前科的人。

“那可不可以跟老板談?”對面思路清奇。

“你別胡說!”丁之童笑着打斷。她現在的老板是秦暢。

“否則就你的圈子還能遇到誰啊?”宋明媚指出問題的關鍵。

丁之童答不上來,只得反問:“你怎麽也跟我來催婚這一套?為了躲這個,我都不敢回上海了。”

“我才沒有那種已婚婦女的險惡心态,”宋明媚馬上否認,“你知道的,我不是催你‘婚’。”

“那是催什麽?”丁之童裝糊塗,明知故問。

“你多久沒談戀愛了?”宋明媚跟她算賬,“兩年?三年有沒有?”

“不記得了,沒算過。”她破罐破摔。

“成年人長期沒有性生活,罹患心理疾病的可能性是正常人的1.5倍。”宋明媚給她"e數據。

正常人?丁之童失笑。

“我正在看一個項目,材料裏有一組數字挺發人深省的。2017年,全中國獨居青年有5800萬,2018年7700萬,今年鐵定破8000萬了,其中一半沒有性生活,而且這些人主要就分布在北上廣深。如果真有問題,滿街的人都瘋了。”她回以數據,有種法不責衆的逍遙感。

宋明媚卻已經換了頻道,跟她打聽:“什麽項目啊?”

“不能告訴你。”丁之童警覺。

“我小本生意跟你們又不存在競争關系。”

“反正不能說。”

兩人正說着,近旁傳來侍者的腳步聲。丁之童回頭,才看見身後那一桌上已經坐了人。

而且,還是張熟面孔。那是一個名叫Wilson的美國人,亞太區慈善事業管理部新升的董事,常駐新加坡。尤為關鍵的是,人家漢語很好。

丁之童忽然尴尬,但還是笑了一下。Wilson也對她笑了一下,兩人同時轉開頭去看風景。

宋明媚跟她的打聽的那個項目其實根本還沒譜。

那是一個線上健身app,名叫“訓練盒子”,HIIT、尊巴、瑜伽都有,特色是借鑒Cross-Fit的社群建設理念,把社交和健身聯系在一起。丁之童代表買家去接洽,有意幫助他們做下一輪融資,創始人兼CEO都已經被說動了,但董事會讨論之後卻沒通過,給出的答複是不缺現金,不急着做下一輪。

當時,丁之童就覺得這話聽着耳熟。

一年多以前,同樣也是體育健身領域,有兩個類似的項目,她也聽到過這樣的答複:不缺現金,不急着做下一輪。但那段時間的确是互聯網行業的低潮期,資本的熱度退下來,估值偏低,有不少創業公司寧願再等等。直到今年又一次撞上,她才意識到了其中的聯系。

丁之童想起那兩道前車之鑒,然後發現這三家創業企業的股東名單裏有一個相同的名字,LT capital。

負責這個項目的associate是個名叫李佳昕的男生,她從實習生一路帶上來的,放到外面指哪兒打哪兒。

丁之童讓他去查了查這個LT capital,結果很快就有了,那是一家注冊在香港的資本管理公司,隸屬于LT集團,每一次都是作為VC投了第一筆資金,term sheet都是差不多的簽法,投500到1000萬不等,拿10%的股份,一點都不黑心,之後的每一輪融資也都繼續跟進,很篤定地繼續做着二股東。

而這個LT集團是個80年代初華僑辦的企業,創始人姓陳,名字前面挂了一串香港太平紳士,馬來西亞拿督、廈大榮譽博士之類的頭銜,最早做的是歐美服裝代工,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之後已經成了一個跨國集團,涉及領域遍及地産、文化、科技,以及金融投資。

但再查LT Capital,就沒有更具體的人員資料了。

這也難怪,丁之童知道很多投資人都很低調,甚至越低調越說明他能掙錢,不會浪費一分鐘跟你講話,因為哪怕就是那一分鐘,你都耽誤他掙錢了。

果然,李佳昕跟CEO詳談之後回來告訴她,LT說可以再投一億,讓他們暫時不對外做融資。

“這什麽人啊?”丁之童倒是奇了,一般的投資人追求的都是快進快出落袋為安,而且M行的牌子在這裏,顯然也不是不靠譜的那種。

李佳昕答:“聽說他們背後的投資人自己也做實業,過去A股IPO失敗吃過虧,所以很排斥這些。”

丁之童會意,腦中出現了一個老派生意人的形象,雖然老,但也是真有錢,現金流真的好,拿融資上市之類的條件去談,人家根本不give a shit。

但站在她的位子上,卻不得不繼續把項目往下推進,瓦解大股東跟二股東之間的聯盟就是必須要走的一條路了。挑撥離間這種事,她常幹,而話術其實都是差不多的。

李佳昕又被放出去,對CEO說:“是不是讓你追求理想,為了人類的共同進步努力啊?他是資本家,資本家說這種話當然容易啦。”

CEO卻答:“沒有,他其實讓我關注一下盈利能力,實實在在地掙點錢,別急着搞什麽預營收模式,也不要盲目地追求高估值和一輪又一輪的融資,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都沒那麽好消化。”

丁之童聽到回複,不禁語塞,心說預營收模式,Pre-revenue,這可是互聯網經濟的精髓啊!你連這個都不認,那我們還玩什麽?

她于是又讓李佳昕從別處下手,對CEO說:“你做的是個健身類的工具app,中青年女性用戶占到六成。但LT資本同時還投了一個體育直播平臺和體育社區論壇,這兩家都是出了名的直男基地,物化女性,今天抵制這個,明天人肉那個,你真的希望自己的名字一直跟他們連在一起嗎?”

“還有,你是創始人,公司你占70%,他現在願意給你資金,但是股權會怎麽變動你們談過沒有?而且,這個投資人過去做過哪些成功的案例?從我們的角度來看,你們很有可能成為這個領域下一個獨角獸企業。你覺得就靠他,能投出個獨角獸嗎?”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丁之童已經在曼谷機場準備飛回香港,李佳昕從上海打電話過來彙報,說:“Tammy,你知道怎麽樣嗎?”

“怎麽樣?”丁之童叫他有話快講。

“二股東出現了,穿了一件Burberry的T恤。”

“那又怎麽了?”丁之童腦中出現的是那種爹味十足的黃褐色格紋,這形象倒是跟她之前想象的老派資本家的人設差不多。

李佳昕不知怎麽形容,直接打開Shopbop,找了張賣家秀發給她。

那是2019年新款,沒有黃褐色的格紋,只是一件純色的白T,領口下面印了一行小字,圖片比較小,拉近了才看清寫的是什麽,全部都大寫字母:I AM A UNICORN.

顯然,那個創始人CEO臨陣倒戈,把他們說的原話都告訴人家了。而這個人家,就用這樣一種方式回應了他們,并且宣布了自己的勝利。

丁之童一怔,緊接着又笑出來,那是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第53章 丁之童不知道甘揚有沒有看見她,反正那塊大屏幕上只有她一個人的心率失常了。

挑撥離間沒有成功,丁之童只好讓李佳昕跟“訓練盒子”的CEO再約一次會,還有LT資本的代表最好也能到場。她還是一貫的想法,所有人的行為和立場其實都是因為錢,所以一切都是可以談的,不管有什麽要求,坐下來當面直說。

李佳昕領命去了。

丁之童辦了值機手續,過了安檢,又在航站樓裏買了些帶給同事的禮物,兩只手拎着好幾袋海苔、果脯、鱿魚幹,剛剛走出商店,就看見Wilson朝她走過來。

丁之童想起早上那一幕,還有點尴尬,老大不小一個女的,在公共場合高談闊論什麽單身青年的性生活。

但不等她開口,Wilson已經笑起來,跟她解釋了一句:“好巧啊,我也是今晚的航班回新加坡。”

這話說得有些多餘,不過總算開了頭。兩人對過登機牌,發現登機口離得很近,索性就一邊尬聊一邊等。

Wilson的中文口音很不錯,只是有些新加坡那邊的習慣。去換剩下的泰铢,他把一萬說成十千。

丁之童跟他玩笑,說自己上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講,還是在電視劇《荊軻刺秦王》裏。

“什麽是《荊軻刺秦王》?”Wilson果然這麽問。

丁之童便告訴他,那是《戰國策》裏一個殺手的故事,他渡過易水去刺殺秦始皇,結果任務失敗,死在了鹹陽宮。外國人都喜歡聽這個。宋明媚當年的招數,她現在也已經完全掌握了,而且用得日益精進。

等到故事講完,去往香港的航班正好開始登機。

丁之童跟Wilson道別,Wilson卻突然看着她問:“有個Cross-Fit挑戰賽,你有沒有興趣?”

“你怎麽知道我練Cr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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