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過去的這些年裏,宋明媚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是正确的

字的連帽衫,要是哪天突然換上西裝,一看就知道是要去面試的小朋友。但現在的他再也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了,哪怕近在咫尺,哪怕她自以為猜到了他為什麽而來,當他看着她,無聲笑起來的時候,她什麽都不能确定了。

那只是一間小會議室,一張圓桌,四把椅子。

丁之童站起來,甚至來不及伸出手,甘揚已經開口說:“我這次來,是想跟丁總單獨談談,可以嗎?”

李佳昕臉上還在笑,只有眼睛裏透出些微的詫異,這個項目其實是由他負責的。

丁之童點點頭,他這才打了招呼走出去,轉身又送了兩瓶水進來。

會議室的門終于關上了,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一邊是玻璃隔斷,外面就是走廊和遠處的開放式辦公區,另一邊是落地窗,看得見維港的海景,夕陽已經有泛紅,照得水色一片潋滟。視野通透開闊,但不知為什麽,丁之童卻感覺有些逼仄。

“今天,就算是我來做pitch吧。”最後還是甘揚先說的話。

丁之童又覺得自己聽錯了,但面前的人已經站起來,甚至還找了一只筆,摘掉筆帽,走到房間裏那一整面牆的玻璃白板前。

“甘總您可是PE啊,哪有來我們中介這裏做pitch的道理?”她揶揄,就等着他回擊。

但甘揚只是笑了,說:“開始談正事之前,總要互相了解吧?你們的pitchbook裏有公司和團隊的介紹,我手上沒有現成的資料,只能随便說一說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聽起來好有道理,丁之童點頭,看着他擡手在玻璃白板上寫下年份:2008,2009,2010……

那幾個數字,被依次寫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似乎預示着這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2009年的春節之後,小城新區的不少工廠再也沒有重新開工,時不時傳來消息,又有哪家的老板跑路了。

但甘揚還留在原地。

那一通越洋電話之後,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去,除了掙錢還債,又有什麽事是值得他去做的。

名下的信托和房産都已經出售或者抵押,變成現錢投進了生産線裏。也正是靠着這份态度,他跟投資人談了延期回購股份。還有陪銀行喝酒,大概也喝出了一點交情來,終于讓他申請到一筆貸款,計劃把中底材料廠的污水處理系統更新換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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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放款之前,甘坤亮打電話給銀行的客戶經理,說公司存在股東糾紛,借款有風險,建議他們把已經批下來的額度撤銷。

那個時候,甘總聯合了兩個兄弟,正在試圖說服甘揚盡快申請破産,及時止損。既然他不聽,那他們只好逼他停下來。

接到銀行打來的電話,甘揚知道事情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甘坤亮搞內鬥,已經到了不惜傷害公司利益的地步。

于是,他坐下來跟甘總談,聽着甘總把那一番道理講完,然後答應了甘總的要求,同意轉讓自己和母親名下所有的股份,讓甘總來當實控人。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讓甘總去跟銀行解釋,股東糾紛已經解決,把那筆貸款拿到手,因為污水處理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甘總自然滿口答應,龍梅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摸摸他額頭問:“甘揚你瘋了吧?”

他甩掉她的手,說:“我就是不想管了,愛怎麽樣怎麽樣吧。”

龍梅無語,轉身出去了。

就連甘坤亮都沒想到事情居然會這麽簡單。沒經過事的少年果然還是少年,三板斧下去,一下子就被收服了。

甘揚讓律師把股份出讓協議拟好,雙方簽字畫押。甘坤亮手上當然沒錢,從自己負責的中底材料廠的賬上轉了一筆出來支付出讓款。

甘揚收到錢,直接就去了市經偵大隊報案,案由是甘坤亮挪用公司資金和職務侵占。

第一次,經偵聽說他們是父子,認為這是民事糾紛,不予立案。

甘揚帶着律師又去了一次,把公司的股權結構解釋得清清楚楚。

93年,甘坤亮出事的時候,兩個叔叔已經退了股。幾年之後,公司情況好起來,他們又吵着要回來。柳總家族觀念重,想了個折衷的辦法,把他們原來的股本,連同甘坤亮的那一份,折算之後給了甘揚的祖父,總算平息了當時那一場紛争。後來準備IPO,又做過一次調整,他們只占12%的比例。

也就是說甘坤亮早就不是公司的股東,哪怕是他代表的那部分份額也對公司沒有控制權。銀行進出的流水更是明明白白,他轉出去的那筆錢妥妥地屬于金額巨大,而且被用來支付出讓股份的對價,顯然不僅僅是挪用,已經轉化為侵占的故意了。

經偵終于立了案,甘坤亮進去了。

兩個叔叔擡着祖父又吵到甘揚這裏來,要他去經偵大隊寫諒解書,放他爸爸出來。

甘揚這裏合同都已經準備好了,直接擺到臺面上說:“可以的,你手上的股份轉成債權,就按這上面的數字,我立刻寫諒解書,讓甘總出來。”

祖父的拐杖這回戳到他臉上,龍梅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但這件事終于還是讓他做成了。

那之後,甘揚又做了很多被龍梅認為是腦子有問題的決定。

他先把污水廠建了起來,重新簽了所有工人的合同,最低工資,加班,休假,保證沒有任何違規的地方。舊債不還,反倒又添了新債。

連龍梅都懷疑他是不是讀書讀傻了,跟他說事情不是這麽做的,本地港資、臺資大得多的企業都沒能做到這些。至于什麽雙休日?更是根本不存在的。

甘揚一個人說服龍梅,說服銀行,說服投資人。不是都說他讀書讀傻了麽?那他索性給他們講福特的故事,再從故事到理論,一套套地铮铮有詞。

直至回到辦公室裏關上門,才緊張到嘔吐。

那些時刻,所有的自信都消失了,他也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四不像。在美國,他不能接受華爾街那一套,回到家鄉,仍舊格格不入。

但事實證明,這些決策都是對的。

就是在2009那一年,幾大運動品牌先後發布了環保聲明,因為生産排放不達标,一下子篩掉了一大批競争對手。然後又因為一起工人自殺事件,一個大代工集團也暫時淡出了競争。

龍梅不再說他讀書讀傻了,銀行和投資人也願意再看一看,等一等。

只有他知道形勢依舊嚴峻,錢一直在掙,但也在大把地花出去。公司資産負債的差額一直徘徊在零左右,只要有一個季度訂單的增速放緩,銷量下降,甚至回款的速度慢一點點,他們就會又回到資金鏈斷裂的邊緣。他每天一遍遍地查詢每一批貨的裝運動向,算每一筆錢從哪裏來,又應該被用到哪裏去。銀行客戶經理看到他都怕了,就想介紹他到別的行去。

世界對他來說,曾經是個很美好的地方,到處都是笑臉,直到現在。但他發現自己竟然也能理解,災難之後,所有的幸存者都在趨避風險,沒有人有必要幫助任何人。

與此同時,龍梅教他的那些秘訣他也學會了,比如喝酒。

他去參加各種飯局,也正是在某一夜的酒桌上聽到的消息,品牌方推出了一種新系列的鞋面材料,但要求代工廠購買機器,并且做到專機專用。而這種技術是否能大規模推廣,又能用上幾年,全都不确定。

合作條件如此苛刻,浙江的一家大廠放棄了這個業務,其他人也都在說:“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呢?”

只有他安靜如雞,當天夜裏一身酒氣地飛到寧波,找了家小旅館睡了兩小時,鬧鐘鈴響,起來沖個冷水澡,出發去看樣品。

第61章 賭神丁之童說,在華爾街上混的,誰心裏不住着一個賭鬼?

有時候,一個人剛開始做一件事是沒有理由的,要等到很久之後,才會發現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這其中的邏輯就像是一條颠倒了因果的神秘法則,又或者在冥冥之中有一個命運的撰寫者,早早為後來的情節埋下了伏筆。

那天上午,甘揚在品牌方的代表處看到了樣品。

新材料號稱更光滑,更柔韌,更輕便,拿在手上的感覺也的确如此。但卻讓他想起他的失敗運動鞋收藏,此刻仍舊存放在曼島的某個小倉庫裏,每個月扣着30刀的租金,提醒着他曾經有過多少新材料、新結構出現在市面上,每一次都號稱是劃時代的黑科技,最後卻又因為偶然或者必然的原因消失在運動鞋的進化史裏。

他沒有當場做出決定,離開代表處之後,立刻打電話給王怡,根本不管當時是紐約的半夜,也不管他們倆已經快一年沒聯系了。

回到旅館,他和王怡打了大半天的視頻電話。他們讨論了每一種可能,最後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如果說房地産的關鍵是location,location,location!那運動鞋歸根結底最重要的就是重量,重量,還是重量!

在解決了強度和舒适的前提下,減少自重,哪怕只有一克都是難能可貴的。這項新技術符合他們倆一貫的想法,用材料上的創新和最簡潔的方式改變傳統結構,的确有可能制造出有史以來最輕也最堅韌的跑鞋。

但是,此處偏偏還是有一個“但是”,當一雙鞋脫離流水線之後,其命運便似是遁入了世界混沌的法則,會如品牌方所說的那樣暢銷十幾年?還是會像AVIA,Shox,Mega Bounce那樣,因為某種匪夷所思的原因變成他“失敗運動鞋收藏”中的一員?誰都不能确定。

“你打算怎麽辦?”王怡問他。

“我再想想吧。”甘揚回答。

但等到視頻挂斷之後,他又去了品牌方的代表處,初步達成協議,他會定一千臺這樣的設備,但他們只能保證他第一年的訂單。

那天晚上,他坐飛機回到小城,進了辦公室之後又吐了,不确定是因為前一夜的宿醉,還是豪賭之後極度的緊張。

其他人都已經下班,但他還是怕被人看見,踉跄着過去關門,也沒敢開燈。他脫掉弄髒了的外套,獨自坐在寫字臺後面的地上,因為只有躲在那個地方,外面看不到。

廠區內冷調的燈光漫射進來,他忽然又想起丁之童,瞬間有種錯覺,好像她就坐在他身邊,正捏着他的臉說:多大個事啊?看把你吓的。

你不怕嗎?他看着她問。

她也看着他反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誰?他不懂她的意思。

賭神丁之童,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自己的诨名,在華爾街上混的,誰心裏不住着一個賭鬼啊?

他笑起來,忽然覺得荒謬,他本來是想保護她的,結果卻發現自己比她慫多了。也許真的是這樣。

但她只是笑了,然後展開雙臂擁抱他,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在他耳邊說:而且你知道的,這不完全是賭博。

他點頭,在心裏重複:對,我知道,這不完全是賭博。

但在現實中,來跟他聊天的只有王怡。

那天的長談之後,兩人算是徹底“舊情複燃”了。

王怡在網上跟他聊起學校裏的事,說導師留下的項目終于做完了,年底就能畢業。去年這個時候一直想死,現在回過頭去再看,才覺得那點挫折真不算什麽。

甘揚聽着,不禁動容。他還是沒把自己的情況說出來,但王怡卻恰好安慰了他。

“你後來見過丁之童嗎?”他突然打斷王怡問,連自己都覺得突兀,甚至有點不禮貌,就好像方才那些話根本沒過耳似的。

王怡不介意,只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問,怔了怔才答:“見面倒是沒有,但上周打過一次電話,告訴她我總算畢業了。她聽起來挺好的,還讓我論文印出來之後給她寄過一本呢。”

甘揚沉默,緩了緩才又道:“要是她遇到什麽事,或者有什麽困難,你一定告訴我。”

王怡笑了,說:“我是沒問題,就是她忙啊,時間湊不到一起,連頓飯都約不上。”

甘揚明白這意思,沒再勉強。兩個人都已經分手了,她的确沒必要再見前任的朋友。但對他來說,知道她一切都好,也就已經足夠了。牽制着他全副心神和精力的,分明該是眼下的這一場豪賭。

所幸,這一次又讓他賭贏了。

當時,08年危機的震蕩仍在繼續,金融過剩,消費不足,CPI負增長,本地的工廠一家接一家地倒閉。只有他,因為那一千臺專機專用的設備,拿到了足夠的訂單,流水線全開。

柳總的狀況也在漸漸地好起來,OEM向來規矩苛刻,光一個驗貨的流程就可以寫一本書,真的到了這種時候,還是要靠她這樣的老法師出場。

但甘坤亮也沒閑着,萎了一陣,又有了新想法,不計前嫌地來跟他套近乎,說:“揚揚你看大家都在做房地産,照我們現在這個勢頭,就該找銀行要幾筆貸款,拿下幾個樓盤。”

那一年房價飛漲,當地很多本來在做實業的人都改行囤房子。比如曾俊傑,開在步行街上的小飯店已經倒閉,還有小老板,家裏的廠也不做了,兩人拿着退出來的錢,不約而同地去買房,本地的,省會的,上海的,手上鑰匙一大串。

但甘坤亮的胃口顯然不止這麽一點,外面的确有不少人在做他想做的事,獲利巨大,但杠杆也大得吓人。稍微一個不當心,人又要進去了。

甘揚只好繼續坐鎮壓着,叫他記着上一次的看守所幾日游,公司裏的事情也徹底不讓他插手。

那段時間,甘揚時常在辦公室裏過夜,因為加班或者應酬。醒過來看一眼手機,總是淩晨三點多。他索性湊個整數,躺到四點起床,然後開始工作。外面亮起來,再黑下去,他在各處忙上一天,說不定什麽時候覺得餓了,又正好有空,才會坐下來吃上一份孤獨的外賣。

他曾經調侃地想,要是有一天把債還完,還掙了點錢,這樣的時間表說出去一定會被當作成功學的典範,但要是沒還完,最終還是走上了破産清算的那條路,名字登在法院公示的執行名單裏,那四點起床一定就是焦慮的典型症狀了。

實業蕭條,房地産卻是欣欣向榮,小城四處都是工地,又修了幾條景觀路,蓋起了許多新樓。空氣裏橡膠的刺激性味道淡下去,遠遠近近的塵霾卻在變濃。在無風的冬季,遠望,簡直就像飄渺的仙境。

他已經很久沒有跑步了,甚至難得去戶外走一走,平常不管上班,還是在家,室內總是空淨常開,出門便是上車,只會坐在車裏看看外面的街景。

有一次出差,在機場的書店裏看到村上春樹的《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麽》,2009年出的簡體中文版,他買了一本,卻一直都沒敢看。就像聽音樂,也不敢聽大學裏喜歡的那些,只怕一旦放任了情緒,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2008,2009,2010……

丁之童坐在那裏聽着,全程要麽對着電腦做筆記,要麽看着白色玻璃牆上寫的字。她知道只要自己不眨眼,那一點點淚意總會慢慢過去,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眼底幹涸。

她也知道,這事不能怪甘揚,他當時沒告訴她實情,還自以為是在為她着想。但她不管,她就是想怪他。她簡直不敢去想,如果他那個時候做了另一種選擇,現在的他們又會是怎樣的呢?

2008,2009,2010。

其實,就是這三年讓他們錯過了。誓言裏說till death do us apart,現實裏卻往往是till debt do us apart。果然,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因為錢。

所幸,甘揚同樣回避着她的目光。白牆不過就那麽一塊地方,他寫到最下面,幹脆單膝跪在地上,然後才看着她,像是在等她的回應。

會議室跟高管辦公室在同一邊,透明得就像個魚缸,外面随時都可能有人走過。

丁之童臉上沒什麽,心裏卻是猛地一蕩,仍舊對着電腦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後面還有會。”

甘揚跪在那兒沒動,說:“那晚上一起吃飯吧。”

丁之童不置可否,只是說:“你站起來,我老板就坐在對面。”

他面不改色地跟她談條件,又重複了一遍:“晚上一起吃飯。”

不是問句。

拜金羅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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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過去的這些年裏,宋明媚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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