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宋明媚問:你覺得現在的你有哪一點不值得他愛嗎?

甘揚在此處停頓了很久,久到足夠讓丁之童想起從前,那個錯誤的決定,以及因此受到傷害的每一個人,還有在“夜上海”裏的那一幕,Wilson問她,Tammy你是哪年去的香港?而她回答,2010。然後,便是甘揚突然擡起頭,看向她的那一眼。

“後來呢?”她問,望着前擋風玻璃外單調的街景,不讓自己再想下去了。

“後來,我就坐飛機回來了,”甘揚輕輕笑起來,語氣中帶着些自嘲,“雖然很難過,但還是挺怕死的,到家第一件事就去做了胃鏡。”

“結果怎麽樣?”丁之童又問,話說出口才覺得有點傻,因為他明明就好端端地坐在她身邊。

果然,緊接着聽見他回答:“其實就是胃潰瘍,醫生說都還沒到要動手術的地步,只要按照醫囑吃藥調理就行了。我那個時候就覺得自己好矯情啊,其實也就兩年多,也沒人讓我肩扛手提,下礦挖煤,犁地插秧,不過就是一點欠債還錢的壓力,居然就能把自己耗成那樣了……”

也許已經忍了太久,反倒是這一番調侃讓丁之童一瞬潰堤。

她哽咽出聲,俯身下去想要掩住面孔,卻又被安全帶拉住。黑暗中,她伸手去解,手是抖的,卡扣也偏不肯松。甘揚探身過來幫她,然後把她擁進懷裏。她伏在他肩上哭,卻又收攏了雙肩,兩只手在胸前,像是要推開他,甚至想用一直以來陌生人那樣的語氣對他說:你覺得馮晟騙你了嗎?其實沒有,我那個時候已經去了香港,但是我們的确沒離婚。還有那個房子,我們真的去看過。他很想買,只是後來沒買成……

Sabotage,蓄意破壞。Jeopardize,使之處于危險的境地。她再一次記起那兩個單詞,時隔多年,她還在做着同樣的事,毫無長進。

“噓——”但甘揚只是抱着她,一手按在她背後,另一只手撫摸着她的頭發,像是在安慰一個孩子。

時隔多年,他已經變了,沉穩,有耐性,比她好。

也正是這個念頭讓丁之童努力平靜下來,自己也不應該還是從前那個樣子,教訓已經太多了。

她手指抹了抹臉,推開甘揚,坐直了說:“你送我回去吧,明天還要開會。”

甘揚在旁邊看着她,像是還要說什麽,但最後只是轉頭過去發動了引擎。

一直等到車子開到路上,丁之童才又輕聲補上一句:“你讓我好好想一想,我們晚一點再談,好嗎?”

“陳博士的事兒不想再往下聽了?”甘揚問她。

“不用,”丁之童拒絕,還是那句話,“我們公事歸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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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揚點點頭,看着前路靜靜笑起來,然後騰出一只手給她一包紙巾。

丁之童抽了一張,扭頭過去就看到車窗玻璃上自己的映像,簡直叫她臉紅。一直到車開回酒店,她都沒好意思再看甘揚。

車子停在大堂外的廊檐下,門童拉開車門,她從車上下來,往裏面走。

“丁之童——”甘揚在身後叫住她。

她下意識地回頭,就看見他降下車窗對她道:“我等着你。”

此處其實應該說“明天見”,但她懂他的意思,這是對她方才那句話的回應,他願意等她好好地想一想。

丁之童點頭,轉身又朝大堂裏面走,腦中卻是多年以前康村宿舍樓梯上的那一吻,甘揚松開她,對她說:明天,再繼續。

次日一早,還是那輛GL8來接他們,一行人去見陳博士。

房子造在山間,中式風格,庭院裏種着桂樹和海棠。主人家七十幾歲,還在做董事長,講普通話帶着一口鄉音,坐下就請他們喝茶。

雖然只是一次非正式的見面,丁之童還是做了很多準備。

她知道自己最初把LT Capital當成是財務性收購者是不對的,他們投資那些體育行業相關的線上企業,顯然不是為了快進快出,賺一票走人。考慮到其隸屬于一個實業集團之下,而且聯系緊密,他們正在執行的很可能是一個戰略性的收購計劃。

她跟李佳昕反複讨論過,都認為像是在布局線上銷售。傳統制造業加互聯網,這個概念處處可見。但不知道為什麽,就因為LT還有一個甘揚,又讓她總覺得事情不僅止于此。

開頭關于M行的介紹還是那一套,但後面的部分就比較困難了。

如果是一份賣方并購的pitch book,僅僅列出潛在買家的經營情況、産品、高管以及財務信息,就可以厚得像一本書,足夠顯示出銀行家的專業和誠意。但買方并購卻完全不一樣,潛在賣方的估值信息很少,有的甚至根本拿不到确切的數據。多少功夫做下去,人家未必看得到。

丁之童照着原來的想法說完,房間裏一度有些冷寂。她又一次覺得,事情不僅止于此,甚至開始後悔,昨晚就該讓甘揚再往下說的,拉生意還講什麽面子呢?

陳博士倒是很客氣,并沒有就此送客的意思,續上茶水,反過來給丁之童講故事。

比如他小時候,家裏在越南開布莊。1968年打仗,西貢到處都是火災和殘垣斷壁。消防隊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救都救不過來。布料又是最不經糟蹋的,一點火星就燒起來了,一家人眼睜睜看着什麽都不剩下。後來,他就跟着父母去了馬來西亞,還是做布料生意,長大之後又到香港受教育,畢業出來開了服裝廠,專門做歐洲的單子。1975年,越南又打仗,有親戚從西貢出來,船票十二根金條一個人,只有當地有錢的華人出得起這個價錢,但也等于走了個空身,還有不少人死在海上。再到1987年香港股災,又是一個輪回。但就是他們這些人,每次劫後餘生,總會又一次想方設法地做起生意來,就好像血液裏掙錢的基因從來沒有停止過燃燒。

丁之童是做好了功課來的,陳博士出過一本傳記,這些故事書上其實都有。她本以為這只是老年人喜歡想當年,從前的事情反反複複地講,聽到後面,才知道不止是這樣。

陳博士對她說:“什麽都沒有又能怎麽辦呢?從頭再來咯,我們那個時候都是這麽過來的。只可惜到了我這裏的第三代,一個個都學藝術,要麽去大學裏教書,覺得錢算什麽啊?早都沒有那個魄力了。”

話說到這兒,老頭兒擡手指了指甘揚,說:“但是他不一樣。”

甘揚一直坐在旁邊來回倒着水玩兒茶具,聽見這話也就笑了笑。

“我那個時候要買他的廠,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麽嗎?”陳博士看着丁之童問,臉上是那樣一種饒有興味的表情。

丁之童搖頭,以為老人馬上就會揭曉謎底。

結果卻見陳博士又轉頭過去對甘揚說:“你還是帶他們去參觀工廠吧,看過了才知道。”

初初聽到這句話,丁之童以為只是把泉州附近的幾家廠看一遍,半天足以。一直等到那天下午收到甘揚發來的參觀安排,才發現他還打算邀請她去越南。

至此,她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原來想得太簡單了,陳博士非常倚重甘揚,這件事要跳過他進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去不去呢?她猶豫着如何回複,最後做出決定卻又是憑着一股賭性。

雖然在一個不确定的項目上投入太多的時間肯定會影響她的業績,但她還是決定試一試。

結束泉州之行,丁之童回到香港,讓HR替她去辦理越南的商務簽。

後來聊天說起這件事,宋明媚調侃,說:什麽叫憑億近人?甘總這就是憑億近人啊!

丁之童還要辯解:就是為了拉生意去的,純屬工作關系。

宋明媚只回了她兩個字:呵呵。

還有2010年甘揚在“墨契”上發的那條私信,也給她找出來了。丁之童看到宋明媚發來的截圖,只是簡短到極致的一句話:很久沒聯系了,丁之童她好嗎?

心頭和眼底都湧過一陣熱流,她對着手機屏幕吐出一口氣,看着宋明媚繼續在那裏輸入:你知道我翻了多少頁才找到的嗎?本來想罵你的,但找到了一看又怕你罵我。

丁之童明白她的意思,覺得就是因為沒看到這條私信,讓他們又錯過了許多年。

別瞎想了,你也知道那個時候不可能,這件事根本不怪別人,只能怪我。她提醒宋明媚,然後才把想了很久的那個問題說了出來,半分認真,半分玩笑:其實就算沒有08年那些事,兩個人處處都不一樣,大概也早就結束了。現在反倒因為分得突然,他才會覺得意難平。做生意的人嘛,平常總是談錢,嫌髒,談感情吧,又覺得費錢。思來想去,還是校園裏回憶最美好。但現在的我哪裏還能給他那些回憶啊?

這句話發出去,窗口上方“正在輸入”的狀态持續了很久,才終于看到回複:

丁之童,你的确做過不少操蛋的決定,但我們那個時候二十幾歲,誰又不是呢?你覺得現在的你有哪一點不值得他愛嗎?我還是那句話,你只需要問問自己是不是還喜歡他。

第70章 她已經可以更加泰然地看待這一個接一個的輪回,也更加泰然得接受自己偏離計劃的人生。

越南的商務簽三天就辦好了,丁之童按照甘揚安排的日期去訂機票,結果發現各航司都大幅調整了往來香港的航班,不是幾班并一班,就是換了小機型,或者索性取消。好在乘客也少,她跟李佳昕買到兩個飛河內的座位。

那個時候,旅行風險警示已經發了有一陣。本以為開學了情況就會變好,但到了十月之後,反而愈演愈烈。隧道封閉,地鐵停運,還有大學直接宣布學期結束,就連中午出去吃個飯,都要先查一下餐館是藍還是黃。

局勢也影響到了工作,Wilson本來計劃到香港出差,但要拜會的那位富豪臨時推遲了見面的日期,最後索性連地點都換了,改去新加坡來與他會面。Wilson表示十分遺憾,并且說聖誕節之前無論如何要來一次香港。

但甘揚卻搶了先,他那幾天正在上海,拿到丁之童的航班號之後,也訂了自己的機票,到香港轉機,再跟他們一起去河內。

丁之童在心裏算了算,上海直飛河內三個多小時,而到香港是兩小時半,再飛河內一個小時出頭,非要說順路,也勉強可以說是順路吧。

在出發之前的那幾天裏,她說到做到,好好地考慮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以及接下去應該怎麽辦,忽然發現自己現在的許多想法與曾經心理師給她的建議何其相似。而在當年,她只是抱着一種應付的心态,還總覺得人家說得不對。

那是2012年的事了,她跟宋明媚先後查出了乳腺病,約好了注意飲食,适量運動,每年體檢。

到那時為止,她已經差不多四年沒有跑步,或者進行其他任何形式的運動。還有服務公寓裏的廚房,她只用過微波爐和電熱水壺。

一方面是因為忙。

歷史證明,秦暢回來的正是時候。歐美市場低靡,熱錢蜂擁而至,全世界都在惦記着中國人的衣食住行。最忙的時候,丁之童需要同一時間看十幾個項目,其中大多是TMT(科技、媒體、通信)和消費品。

另一方面,是因為心理障礙。

就像有些人分手,說好了你在城南,我在城北,你坐電梯,我爬樓,絕不再打照面,丁之童也自覺把跑步這回事讓給了前任。她一直不敢再去體驗那種心跳的狂飙,呼吸的迫切,肌肉的酸痛,只怕會喚起曾經那一段記憶,比如伊薩卡的寒冬裏加倍産生的內啡肽,以及事後瑜伽墊上兩個人汗意涔涔的拉伸。

但到了那個時候,事情終于有了一些改變。

2011年的年底,她跟馮晟分居期滿。最後簽字,他在紐約,她在香港,甚至都不需要見面。

至于甘揚,那就是更久之前的回憶了,她釋然地想,也是該讓它過去了。

而且,只因為他,她就不跑了?憑什麽啊?再這樣下去,她怕自己會早死。

就是在那一天,她下班之後去買了一雙跑步鞋,然後在公寓健身室的跑步機上跑了二十分鐘,不知是巧合還是心理暗示的作用,睡了格外深甜的一覺,直到次日早晨被七點鐘的鬧鐘叫醒。

那之後,她又開始跑步,還交了三個男朋友。當然,男朋友是按順序來的,不是同時。

男朋友之一,是在那個“地攤貨網站”項目上合作過的律師,比她大幾歲。兩人相處了幾個月,因為工作關系,全程地下情。兩人年貌相當,背景相似,似乎應該發展出一段佳話,但最後的結果卻是不了了之,互相ghosting。

男朋友之二,是次年另一個項目的客戶,一家旅游網站的股東兼高管,跟她同年,歐洲留學生,戶外達人。兩人又相處了幾個月,還是因為工作關系,全程地下情。本來說好等到項目結束,丁之童休假,跟他一起去旅行,但最後的結果卻也是不了了之,互相ghosting。

第二段出了點小小的意外,地下情叫秦暢知道了,倒是沒跟她上綱上線地談職業操守,只是給她介紹了個心理醫生,叫她去看看病。

丁之童不以為意,覺得自己的狀态已經調整得很好,體檢報告裏上上下下的箭頭沒有了,可以用30分鐘跑完從上環到中環碼頭的五公裏,配速每公裏6到7分鐘之間。但她不求速度,也不和別人比,只是用這段時間放空自己,聞一聞海水的腥氣。

但既然老板發話,她不能不去,規規矩矩約了一個短程的咨詢。心理師是個英國中年人,總是穿着牛津布襯衣和卡其布褲,看起來像個大學老師,也讓她有種熟悉的舒适感。後來她才知道,秦暢也在那裏做咨詢。甚至還調侃地想,秦暢面對這個人會不會有種錯覺,好像自己對自己講心事。

她坦白了幾段戀情的開始、經過與結束,心理師給她分析,說她的戀愛似乎是有一個pattern的,總是先是遇到某種困難,然後喜歡上那個對她施以援手的人,好起來很好很好,散起來也散得飛快。

丁之童大悟,深以為然。

但心理師還另有看法,又說這種pattern顯然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她一直在試圖重複某一次戀愛的模式,如果不能妥善解決那一次遺留下來的問題,她很難進入新的長期關系。

這一點,丁之童不敢茍同,那個療程結束之後,就再也不去了。而且,沒有長期關系又如何呢?這根本并不是一個很大問題,也不一定非得解決。

那是2013年,她二十八歲,年初剛拿了豐厚的獎金,一月份升上VP,二月港馬中簽,順利跑完了十公裏。

那一年的十公裏賽道從港島東區走廊出發,到筲箕灣折返,然後經由維園道,告士打道,直至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終點。

與伊薩卡和紐約不同,哪怕在二月,香港也是濕熱,而且因為地勢起伏,城區內基本都是水泥馬路,公路跑中最硬的那一種。

她記得自己呼吸沉重,每一口氣似乎都帶着海風的腥鹹,但那種把身心推向極限的感覺,以及跨過極限之後邁出去的每一步,都讓她結結實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最後沖線的時刻,丁之童覺得自己的人生終于走回到了正軌上。

她滿意她的工作,尤其是收入,也喜歡香港的氣候。

還有男朋友之三,是在2014年,她跑港馬半程的時候認識的。

在終點合影的時候,他走過來對她說:“我不想顯得太猥瑣,但是你的腿真的好美啊!”

同樣的話要是由別人說出來的确有些猥瑣,但他只是個香港中文大學的學生,勝在年輕,還半紅着臉。

于是,他們十分愉快地相處了幾個月。直到初夏,有一次,他約她去中大的山上跑步,跑完之後在步道旁的水池裏洗了把臉,整個頭浸在水裏,再甩掉頭發上的水。她在旁邊看着,忽然就想起來了,甘揚也喜歡這麽做,她還給這套動作起過一個名字,叫“狗式洗臉”。

她幾乎立刻就想要結束。

正好一個新項目開始,她趁着做global marketing的機會,一個個城市地飛,又把人家ghosting了。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不得不承認心理醫生是對的。

後來,她也覺得自己做得有點不地道,回到香港之後,又鄭重其事地去跟人家分手,反倒被當作有病。

但那件事到底還是結束了,她做出一個決定,在收拾好自己之前,暫時不談戀愛。

随後而來的2015年,丁之童三十歲,過得清心寡欲,專注搞錢,拿了更多獎金,完成了港馬全程,從尖沙咀彌敦道美麗華酒店出發,至美孚交彙處前折返,再經由西區海底隧道,馬師道,駱克道,東角道,記利佐治街,還是到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的終點。

最後沖線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并沒有回到正軌上,但她還是喜歡香港的氣候,滿意她的工作,尤其是收入。

雖然資本主義又跟她開了個玩笑,2015根本不是個好年份。那年6月,A股暴跌,滬深兩市有1500只股票跌停,哀鴻遍野。股災之後的2016,又是大幅縮減,各種裁員。但她已經可以更加泰然地看待這一個接一個的輪回,也更加泰然得接受自己偏離計劃的人生。

直到今天,丁之童越來越多地想起當年心理師跟她說過的那些話,比如約會并不代表着與對方确立一對一的親密關系,兩個人應該在互有好感,并且相互坦誠的前提下,去接受開放式的約會,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有足夠的機會去了解對方,同時真正弄明白自己的感受。

她起初還覺得有些神奇。就像預言似的,2013年的心理師居然先知了她在2019年的劇情,兩個男人同時追求她,她正在考慮如何繼續。

再轉念才又泰然,也許男女之間的故事無非就是這樣。只是因為她成長在一個根本沒有約會文化的環境裏,在她開始踏足這個領域之前,沒有人教過她,更沒有機會去實踐。就像宋明媚,當年同時保有幾個追求者,就連她這個做朋友的,也不說能完全理解。而等她想明白這一切,已經三十四歲了。

拜金羅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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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宋明媚問:你覺得現在的你有哪一點不值得他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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