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在時間的面前,人就是這麽脆弱,改變得飛快而徹底
甘揚回頭看到丁之童,起身過來,接過她手上的拉杆箱,說:“走吧,車已經等在外面了。”
那動作做得理所當然,丁之童也只好松了手,裝作很正常。
李佳昕在旁邊看見,大概又會覺得怪異。他們出差在外絕對沒有這種事,要是帶着一箱子材料還會讓男同事拿一下,自己的行李絕對沒有別人代勞的道理。
三個人一道出去,在機場門口上了一輛GL8。李佳昕話多,一路說着。但丁之童聽得出來,甘揚才是掌握着聊天方向的那個人,卻又做得不着痕跡。他問起他們平常的工作,在香港什麽樣兒,出差又是什麽樣兒,好像很感興趣似的。
李佳昕自然配合,故事講得地道,說了加班,又說出差,臨了還不忘捧自己上司幾句:“都是這麽過來了,比如Tammy,M行一直有關于她的傳說,坐纜車上雪山還背着筆記本電腦,蹲在山頂的gift shop裏調模型。”
“那還真挺辛苦的。”甘揚附和,眼睛看着丁之童。
丁之童只是望着窗外玩笑,說:“所以我現在學乖了,休假出去旅游,只去沒網的地方。”心裏卻在想,人都變了,矛盾倒是還在,她過的仍舊是他從前看不慣的生活。
車開到小城,已經晚上九點多,一行人直接去酒店辦了入住。甘揚在大堂跟他們道別,說好明早再來接他們去見陳博士。
丁之童和李佳昕走進電梯,轎廂的門關閉之前,她看到甘揚正在走遠的背影,感覺這人自有一種篤定的态度,好像不是她跟他爾虞我詐,倒是他作東請她來的。是因為不介意?還是另有打算?丁之童不知道,也不想妄下判斷。
電梯上行,到了高區的行政樓層,兩人分別進了房間。酒店的陳設總是那個樣子,床,寫字臺,電視機,從落地窗望出去正好是一條景觀路,照得燈火通明,路的兩邊有市政府、大劇院、公園和體育場,是這幾年新興小城市的标配。
丁之童放下東西,換了一套當睡衣穿的T恤和衛褲,盤腿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腦。
早幾年出差,通過Citrix打開虛拟桌面遠程接入,都是個要靠碰運氣的大難題,關鍵時刻連不連得上,簡直就是生死一線。雖然現在早就不是這樣了,但到了目的地先試試Wi-Fi行不行,已經成了她的一種習慣。或者說,又一個無用的經驗。每到這種時候,丁之童便又會想到秦暢說過的話,他們做TMT項目,給科技公司找錢,在這上面賺錢,但科技公司同時也在一點點地敲掉他們的飯碗。
就是在這個時候,手機震動起來,果然。丁之童看着屏幕上顯示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加上一個“果然”。
她接了,然後聽見對面說:“你下來一下。”
“幹嗎?”她問。
那邊解釋:“明天去見陳博士,有些事我得先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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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她又問。
對面卻還是堅持:“挺多的,你下來。”
“那就等明天見面再說吧。”丁之童只覺這套路似曾相識。兩個人在外面還能表現得像正常的工作關系,一旦單獨對話,沒有稱呼,也省了寒暄,似乎總是在人設要崩不崩的邊緣。
果然,又是一個“果然”,那邊緊接着就說:“明天你小弟也在,你不介意嗎?”
丁之童笑了一聲,直接挂斷,套上一件運動衫,下樓去了。
一路下到底樓大堂,再往外走,那輛GL8就停在酒店正門的廊檐下,前燈對她閃了閃,車窗降下來。丁之童走過去,看見甘揚坐在駕駛座上,顯然司機已經讓他打發走了。他探身過來開了車門,示意她上車。丁之童坐進去,他便發動引擎,駛上了她剛才看到過的那條景觀路。
路上開闊空曠,車速很快。
丁之童問:“這是去哪兒?”
甘揚不答,只是看了看她,說:“這裏很小的,幾分鐘就到了。”
丁之童無語,眼看着越開越落郊,心說這種情況要是旁邊換了別人,她估計已經打110了。但甘揚,到底還是不同的。
車一直開到新區,在一條小路上停下。
甘揚指着前面說:“你看到那裏沒有?”
“怎麽了?”丁之童問,眼前只是一條路,左右都是工廠的大門,亮着冷調的燈光,遠處隐約有人走動。
甘揚說:“我那個時候每天就在這條路上來回,自己問自己,是告訴你,還是不告訴你,告訴你,還是不告訴你……”
丁之童替他補上下文:“最後決定不告訴我。”
“是,”甘揚輕輕笑了一聲,帶着些自嘲,“就是因為我媽的一句話。”
丁之童也覺得諷刺,這算什麽呢?把責任推在別人頭上?21世紀了大哥,一個好手好腳的人沒去做一件事,只能是因為他自己不想。但她沒出聲,只是等着他說出來,讓她幻滅,變成她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甘揚靜了靜,才又道:“柳總說,寧願我不回來,什麽都不知道。因為那樣,我就還可以有我自己的人生。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丁之童也有她自己的人生。”
聽到別人用第三人稱說起自己是有些怪異的,丁之童沒想到,卻正是這句話撞在她心口上。所幸,駕駛室頂上的燈亮了片刻,又暗下去了。她躲在黑暗裏,似乎忍了很久才開口,努力控制着自己聲音:“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還有上次你在香港跟我說的那些話,我後來也仔細地想過。我能理解你這麽做,而且挺佩服你的。如果你那個時候告訴我,我可能不會立刻跟你分手,但也時間長了肯定也受不了……”
“丁之童,你幹嗎謝我啊?”她只是實話實說,甘揚卻突然打斷她,聲音裏帶着一絲沙啞。
這一問又讓她想起從前,她去紐約參加Superday,沒坐他的車回學校,但還是感謝他的好意。
“我是真的想謝謝你,雖然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但說清楚了總是好的。”她飛快地結尾,不帶任何情緒。
甘揚沒出聲,只是看着她。
路燈隔着前擋風玻璃照進來,丁之童看到他眼睛,在微光中有些模糊,然後平靜地問:“現在可以說陳博士的事了嗎?”
他仍舊看着她,然後點了點頭。
在時間的面前,人就是這麽脆弱,改變得飛快而徹底。
2010年的甘揚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此往複不過兩年,他就把将近十年的底子都作沒了。整個人迅速地瘦下去,胃痛起來像是被一根鐵棍貫穿了身體,偶爾去健身房上一次體脂秤,發現體脂率到了他一直想要的10%,只可惜BMI也跟着掉到了17.7。跟從前一樣號碼的T恤,現在穿起來空空蕩蕩,站在鏡子前面看得到手臂內側青藍色的靜脈。
偶爾一次在外面遇到曾俊傑,胖子大驚小怪地捏着他的胳膊說:“你怎麽又變回初中裏那副樣子了?!”
最後,還是柳總逼他去做檢查,就像當初他帶她去醫院一樣。
醫生聽過主訴,見怪不怪,說像他這樣吃飯不規律,大量飲酒,再加上巨大的壓力,胃出問題實在是太常見了。
“會是什麽問題?”他問,有點慶幸沒讓柳總進診室。
醫生只是說:“先做個胃鏡吧。”
但檢查的時間約了,他卻沒去。
那一天,有個IPO階段的投資人找到他,換句話說,也就是他的債主。
他自然以為是來要錢的,整理了季報和一肚子的理由,結果人家聽他講完,又客客氣氣地對他說:“陳博士想約你見一面。”
“陳博士?”他怔了怔。
龍梅在旁邊看見,以為他不記得了,過後還跟他解釋,陳博士就是那個曾經叫他“少年郎”,說“人生海海”,問他為什麽這麽想不通要來還債的老人。
但他當然是記得的,當時腦子甚至在想,終于來了。
他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把一個行将倒閉的企業變成現在的樣子,最好的設備,最好技術,最好的勞資關系,而且還解決了股東糾紛,不再有親戚跟他指手畫腳,拐杖怼到他臉上。
更關鍵的是,他熬過了危機之後最困難的那段日子。如今就算破産清算,拍賣行裏也絕不會出現八折八折再八折,仍舊沒有人舉牌的場面了。抄底撿漏的機會已經徹底過去,他心裏很清楚,也正是因為這個,陳博士才會來找他。
那天,他開了幾十公裏的山路前往觐見。榮譽陳博士也是那裏的榮譽村民,修了一條路一直到山上,然後在山間分到一塊宅基地,造起一棟別墅來。
兩人坐下,泡了茶,慢慢開始說話。他這才知道人家叫他來,果然不是為了讨債,而是要買他手裏所有的股份。
“我為什麽要賣呢?”他笑起來,情況已經好轉,未來的一切都是可期的。
“你眼光不錯,技術和設備都是最好的。手段也夠辣,把家裏人的股權整理了。不像你媽媽,吃得起苦,做生意也有魄力,但對着那些親親眷眷的就沒辦法。”陳博士操着一口鄉音,不吝贊美地誇他,可緊接着就是一個轉折,“但你考慮過這裏面的風險沒有?品牌方未必會繼續把訂單放在中國做,人工一直在漲上去,政策也在變化,這些低端産業早晚都是要移到東南亞去的,要是這節奏快起來,你投入這麽大,到時候準備怎麽辦呢?”
甘揚聽着,這些都是他想過卻又不得不冒的風險,臉上還是笑着問:“那您為什麽要買呢?”
陳博士和藹地回答:“你想想你幾年才能還本?再想想我?規模不一樣的。”
的确,甘揚知道這也是大實話。
他能堅持到這一步,已經是一種勝利了。而且陳博士的開價很好,可以覆蓋掉他們所有的債務,剩餘的部分足夠讓他和柳總過優渥的生活,他也可以像曾俊傑和小老板一樣,到處買房子,手上一大串鑰匙。甚至就連時機也這麽湊巧,他想起那個還沒來得及做的檢查,自己過日子的方式也是該改改了。
“我回去考慮一下吧。”他最後對陳博士說。還是這兩年留下的習慣,無論做什麽,他都不會貿然決定,離開別墅,又開着車,獨自經過幾十公裏的山路。
但從那個時候開始,一個念頭便盤踞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與過去兩年裏經歷的每一件事相比,眼前這個決定是如此的簡單而且簡短。他只需要說好的,答應陳博士把股份都賣出去,公司,工廠,以至于這個行當,就都跟他沒有關系了。
但那之後的日子呢?
他明知不應該,但卻還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她現在在哪裏?過得怎麽樣?
那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又回到伊薩卡。
天已經黑了,雪飄飄搖搖地落下來,一層層鋪滿了地面、樹木以及所有建築物的屋頂,在夜色裏泛着瑩瑩的藍光,又被路燈撒上一團團的暖光。
他看到自己站在西區宿舍樓下,雙手攏成個喇叭鬼叫:“丁~之~童~丁~之~童~”
樓裏有幾個窗口亮起來,有人拉開窗簾往外張望。他自己心裏也在怕,再這麽喊下去,估計會把校警招來。
終于,四樓那個房間的窗開了,她從裏面探出頭來,看着他問:“你幹嗎?”
“你下來一下。”他朝她招手。
“下去幹嘛?”她雙手抱臂,沒動地方。
“我有話問你。”他回答,擡頭看着她,視線忽然模糊,也許是因為細小的雪花落到他眼睛裏了。
她卻還是心平氣和地:“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就在這兒說吧。”
他語塞,該怎麽問呢?你還喜歡我嗎?我還能再追求你嗎?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最後還是她先開的口:“你家的IPO怎麽失敗了?”
他噎住,緩了半天才反問:“丁直筒,我們這麽久沒見,你就關心這個?你有沒有良心啊?”
她卻呵呵笑起來,嘴裏铮铮有詞:“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是拜金女。”
他也是豁出去了,抹了把臉反唇相譏,說:“你長成這樣也想當拜金女?”
她氣結,整個人定在那裏,口中噴出白汽,然後哐當一聲關上了窗。
“丁~之~童~丁~之~童~”他又叫,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
然後就看見底樓的門禁開了,她從裏面出來,直沖到他面前,把他撲倒在雪地上。
身下的雪松軟得像個羽絨床墊,她壓在他身上,兩只手捂住他的嘴。隔着一件薄衛衣,他那樣真切地感覺到她的體重,手指溫熱的觸感,以及淩亂落在他臉上的呼吸。
“我就想問你一件事……”他在她的手底下含含糊糊。
“什麽?”她看着他問。
他也看着她,輕聲地說:“你還要我嗎?”
幾個字吐在她手心,把那裏變得濕暖,不像是能被聽見的,倒像是滲進了皮膚。
她終于松開手,像是要站起來。他抱住她不讓她走,一只手撫摸她的頭發,然後扣在她腦後把她壓向自己。鼻尖碰到鼻尖,他找到她的嘴唇,微微側頭,侵入得更深。那種溫暖和濡濕的感覺與周圍的冰冷與幹燥形成如此鮮明的對比,在他腦中刻下深刻印象,像是突然陷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結界,四周靜默得只能聽彼此喘息的聲音。
哪怕是在夢裏,他也知道自己只是拼起了幾段不同時期的記憶而已,但那卻是長久以來他睡得最好的一夜。醒來之後,天已經亮了。
第68章 如果讓他回到最後一次通話的時刻,他還是會對她說“恭喜發財”,而不是“祝你幸福”。
随後的幾天,甘揚過得心神不寧。
丁之童的號碼早已經删了,就在他對她說出那一聲“恭喜發財”之後。但當他試着回憶,卻發現自己一點都沒有忘,數字一個接一個掉落出來,倒好像不是腦子,而是手指記住的。
他沒敢給直接撥過去,只是在工作的間歇,斷斷續續地編輯了一條短信,字一個個地打出來,又一個個地删掉,從長篇大論的解釋開始,到最後只剩下一句簡短的問候:童童,最近好嗎?
發送的綠箭頭就要按下去,他卻又慫了。
如此往複幾遍,他幹脆把消息删除,撥出了那個號碼。
結果,卻發現已經打不通了。還有MSN,删除加阻止,是她給他的待遇。
反倒是這接連不斷的落空讓他下了決心,一定要找到她,把想說的話都說清楚,就像從前在伊薩卡的小鎮酒吧裏聽到那首鮑勃·馬利一樣。他不強求結果,只要把話說出來就可以了。
他先上了“墨契”。
那一年,正是鄧總的網站最紅火的時候,到處都能看見有人在玩這個,曾俊傑還因為虛拟同居的游戲跟老婆大吵過一場。
但丁之童的賬號看起來仍舊跟兩年前一模一樣,除了一個名字和一張模糊的頭像照片之外什麽都沒有。宋明媚在上面倒是個不小的網紅,經常發各種金融機構求職小tips,九大行,四大所,波士頓,麥肯錫,在大學畢業生和新社會人當中頗有名氣,難得也發一張自拍照,更加成了那些人心目中的女神,關注人數很多,卻也有段時間沒有更新了。
他給宋明媚發了一條私信,問起丁之童,但一直都沒收到回複。也許是沒看到,也許看到了存心不回,他不确定。
而後,他又去了上海。
王怡當時已經畢業回國,在華理做研究員。那一年,什麽常青藤海龜的洗腦包已經不大靈了,王怡的職稱和待遇跟別的phd一樣,實驗室條件不錯,校方還給他安排了房子。他父母家距離學校也很近,每天回去吃飯,才幾個月功夫,整個人就明顯滋潤了一圈。
王怡看見甘揚卻是有些意外的。很長一段時間,兩人只在視頻裏見過,當面看到真人,才知道他變了這麽多。他們一起出去吃了頓飯,甘揚飯後總是胃痛,吃得很少。
王怡默默旁觀,一句話還沒想好怎麽問,甘揚自己先答了,只說這段時間胃不太好,其實也沒什麽的。
雖然他也覺得不致于,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瞎想,萬一呢?在那之前,他無論如何得把這件事辦了,矯情也好,誇張也罷,就算是給自己找個理由吧。
只可惜王怡也很久沒聯系過丁之童了,記下的電話號碼跟甘揚知道的那個是一樣的。但年初回國之前,他還找過她一次,是問怎麽把錢彙回國內最便宜?想當然地以為她在銀行工作,應該懂這些,但其實是他搞錯了,投行跟銀行不一樣。最後,還是她老公幫的忙,叫他讓父母到上海的中國銀行開個賬戶,把賬號告訴他,他再到紐約的中行分行把錢存進去,這樣手續費最低,也不會因為反洗錢審核什麽的一兩個月不到賬。
其實,這件事根本沒必要說得那麽細,王怡卻還是說了。
甘揚能夠體會出其中的意思來。你這是準備當三啊?曾經的一句玩笑話,如今換了一種方式來講,卻已經不是玩笑了。
等他說完,兩人都沉默。
王怡還想勸勸他,又不知道該怎麽講。你會後悔的,他其實早就說過了。
最後,還是甘揚開口問:“你去年說她讓你論文印出來給她寄一本,寄了嗎?”
王怡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是在跟他要丁之童的地址。
反正前情提要就是這樣。
不管有多少理由叫他放棄,2010年的11月初,甘揚還是去了紐約。
航班晚上起飛,也是在晚上降落。因為中途跨越了國際日期變更線,長夜迤逦不去,飛機到達JFK機場,鐘表上的時間僅僅過了三個多小時。
他在機場附近找了酒店住下,第二天一早就按照王怡給的地址,叫了輛車去皇後區。
那天,是星期日。
天氣很好,多雲,微風,公園裏的楓樹葉紅了大半,秋意漸濃。隔着車窗望出去,處處感覺似曾相識。直到看見一個街區之外為比賽劃出的賽道,路邊觀賽的人群,維持秩序的警察,還有電視臺的采訪車,甘揚才意識到這是又一年跑紐馬的日子。
上一次跑在這條路上是什麽時候來着?他心裏算了算,也不過是三年而已,卻已恍如隔世。
目的地是一棟挺不錯的公寓樓,看起來很适合年輕小夫妻起步,對過就有一家茶餐廳和一個中國超市,距離地鐵站也不遠。他下了車,去看門口的信箱,一格格地找下來,其中果然有一個小小的标簽,上面寫着她和馮晟的名字。
她到底還是過上了原本計劃中的生活——甘揚突然這樣想,但緊接着又對自己說,總要見一面,不管結果如何,只是見一面。
他猶豫了一下,沒按門鈴,而是穿過馬路,走進對過那家茶餐廳。
店堂牆上吊着的電視機正在播放紐馬的實況,這一屆有一個十月份剛從700米深井獲救的智利礦工參賽,所以才特別引起媒體的關注。他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隔着玻璃,正好能看到對面公寓的大門。
店裏的夥計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叔,講一口粵語白話,過來問他吃什麽,他便在玻璃臺板下壓的ABCD餐裏随便點了一份。
本以為會等到很晚,但第二梯隊剛從這附近過去,店裏的客人漸漸多了,門又被推開,外面有人走進來。那人身上穿着一套衛衣衛褲,頭發還有點亂,像是剛剛起床,出門買早餐。
要是一眼認出來,估計還能避過去,壞就壞在他們都沒立刻認出對方,只是覺得眼熟,等到目光對在一起,再要躲就不可能了。
是馮晟先朝他走過來,笑着說了聲:“真是好久沒見了。”
沒有說“真巧啊”,也不問他怎麽在這裏,像是已經猜到了原因。
“馬拉松,”甘揚解釋,緊接着又補上一句,“我是陪朋友來參賽的。”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态實在不像樣。
夥計看見馮晟,又過來問吃什麽。
馮晟說:“老樣子,兩份,打包。”
一串茶餐廳黑話喊到後廚,而後便是等。
剩下兩個人總要聊幾句,馮晟在他對面坐下,就像所有不太熟的老同學見了面,尬聊的開頭總是:“最近怎麽樣?”
“還在國內,難得休假出來一趟。”甘揚回答,完全不知道接下去還能說什麽。
馮晟倒是比他自然,又提起他們都認識的人:“宋明媚也結婚了,你知道嗎?就是上個月,跟墨契的鄧總,婚禮辦在上海。丁之童一個人去參加的,我那時還在實習,實在走不開……”
甘揚聽着,注意到那個“也”字,同時看到了馮晟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那是一個素鉑金的指環,表面抛光,嶄新的時候一定很亮,戴了一段時間有些刮花了,略顯陳舊,卻更加理所當然。好像它從一開始就在那裏,以後也會一直在那裏存在下去。
馮晟還在繼續往下講,比如他去年又去讀了個MBA,但為了早一點出來掙錢,選的是學制一年的項目。今年六月份畢業,正好遇上就業市場回暖,很順利地進了華爾街上的一家對沖基金,實習之後就留下了。還有他和丁之童在法拉盛skyview那裏買了個房子,年底竣工,明年就可以入住了。當初買的時候他還沒工作,他們手頭很緊,但是去年紐約的房價跌了總有30%,不買又怕錯過機會。
“我們付定金的時候,房價其實已經在回升。童童他們公司的首席經濟學家還預測說2010年才見底,但中國人等不及啊,手上都有錢,早一步就在行動了……”
“這裏說起來也算是紐約,但其實比上海市中心的房價還便宜一點,而且周圍無數中國人,不管是鄰居,還是以後孩子上學,也就跟在國內差不多……”
“我們那個房子是condo(共管公寓)性質的,雖然比co-op(合作公寓)貴一點,但是外國人買起來比較方便,不用經過業委會投票,以後出手也容易……”
全程幾乎都是馮晟在講買房經,直到點的東西做好,夥計把塑料袋裝着的餐盒拿過來,放在他們面前的桌上。
甘揚起初靜靜聽着,這時候也終于按亮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後起身說:“……我差不多該去終點找我朋友了。”
雖然他已經離得那麽近了,僅僅一街之隔,近到可以看見她的咖啡和火腿西多士。
“那我們有機會再聚。”馮晟也跟着站起來,伸出手。
“好,”甘揚笑了笑,和他握手,“有機會再聚吧。”
他們各自付了帳,走出那家茶餐廳,一個去地鐵站,另一個穿過馬路走進那座公寓樓,其實心裏都知道以後恐怕不會再見了。
後來,甘揚才意識到自己點的是凍檸茶,而且不知不覺全都喝光了。
那杯凍檸害他趴在酒店房裏胃痛了一天一夜,甚至想起丁之童的神藥布洛芬,還爬去藥店買了一盒。
只可惜布洛芬對他完全沒用,反而更讓他痛到懷疑人生。直到後來去看醫生,他才知道那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疼痛。
但也就是在那一天一夜之間,他想明白一些事,比如接下去該做些什麽,又該如何回答陳博士的邀約。
他改簽了最近一班有空位的航班回國,人還在機場,就找了辦公室的小助理,叫她幫他準備辦理越南簽證的資料。
回複很快就來了,跳出來的QQ對話窗口旁邊拖着個性簽名——愛一個人,不打擾,就是最後的溫柔。
小助理給柳總買過太多的言情小說,估計自己也看了不少,這一句不知是從哪一本書裏摘出來的。
甘揚看着,只覺這時空裏的每個人都在用一種溫和而隐晦的方式跟他講道理。
而那個道理,他也已經懂了。
如果讓那時的他回到兩年前最後一次通話的時刻,他也許會用一種更好的語氣和态度跟丁之童分手,但他還是會對她說“恭喜發財”,而不是“祝你幸福”。因為後面那一句,永遠不可能是發自內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