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分開之後,他才更理解了她當時的那些選擇
一段往事說完,甘揚才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在丁之童面前提起甘坤亮通緝被捕的事情。
“那時候就怕讓你知道了,會對我有看法。”他解釋。
“什麽看法?”丁之童明知故問。
“有個詐騙犯父親。”甘揚也如實回答。
“嗯,”她點點頭,“你的确挺能騙人的。”
甘揚啧了一聲,卻也跟着輕輕笑起來。
丁之童靜了靜又開口,說:“你還記得那個時候總想叫我辭職換工作嗎?”
甘揚往事不堪回首地自嘲:“我後來反省過了,讓你在掙錢和跟我過日子裏做選擇,是有多大臉啊?”
但丁之童沒笑,整理着詞句,簡單卻完整地把話說出來:“我當初非要幹這一行,其實是為了還錢給我媽。她在紐約開了個旅行社,為了給我付康奈爾的學費,挪用了一筆稅款,必須盡快還上。只有在大投行做分析師才能在一年裏面掙到這點錢……”
甘揚看着她,靜靜聽着,沒有打斷她說: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我明明可以幫你的。
丁之童覺得,要是從前的他,一定會是這樣的反應。但現在不會了,那種獨自承擔的動機和感覺,他是真的明白。正如曾經的她沒辦法把這件事對他坦白,但現在卻可以做到了。
她頓了頓,把剩下的話說完:“也不是說一定不能跟你借錢,只是我自己可以做到,所以就不想讓我們之間變成那種關系……我那個時候,是希望我們能夠走得更遠的。”
甘揚震動。
兩個人重新遇到之後,他已經對她說了許多,但她告訴他的卻很少。只是這一句話,從負兩億到現在,那段奧德賽般坎坷的經歷,其實抵不過這一句話。
他曾無數次回憶他們在一起的那幾個月,總覺得自己一次次地被她推開,一次次獨自往來在從紐約到伊薩卡的高速公路上。還有畢業前夕的那一晚,他站在一堆打包好的行李中間,覺得自己折騰得好可憐。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付出更多的那一方,以為分手之後,她很快就會走出來。
如果,只是如果,他那個時候就知道。
Advertisement
當他補上這個條件,重新審視那一段過往,簡直不敢想象自己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許久,他沒辦法說話,只慶幸有夜色的遮掩。
丁之童也給了他這點時間,靜靜望着眼前逐漸稀疏下去的舊城的燈火。
其實,她也覺得神奇,兩個人曾經離得那麽近,自以為那麽愛對方,但彼此之間的印象卻是錯的。
在她的眼中,康村的甘揚無憂無慮一望見底。而甘揚可能也一直覺得,她是愛得比較少的那一方,在那段感情裏始終與他保持着距離。
這的确就是當時的她故意營造出來的形象,因為害怕失去,甚至不敢好好地擁有。
但現在,她已經完全不同了。
“Hello,丁直筒。”身邊的人終又開口,夜風中,聲音帶着些微的沙啞。
丁之童轉頭過去,托腮看着他。這是他在“墨契”上給她發來的第一句話,是要重新開始的意思。
她知道他在等着她回答:Hello,阿甘。但她沒有。
他微紅的雙眼裏目光黯下去,又問:“丁之童,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跑步啊?”聲音越來越沉,卻也越來越執着。
她輕輕笑了,起身要走,最後只留下一句:“下一次吧,這裏空氣不行。”
沒有存心去注意,但在轉身離開之前,她還是看到甘揚的眼睛又亮起來,就像從前一樣。
此後的三天,他們去參觀工廠。
日程排得緊張,第一天還是在河內,一早出發去市郊。
越南的太陽升起得很早,徹底撕去了夜色的掩蔽,坦白地照着這個城市,讓它看起來愈加像是被割裂的幾個部分。有些地方是努力向着現代繁華靠近的大都市,有些是殖民地殘存的記憶,剩下的則是平凡簡陋到有些破敗的小城鎮。
就像河內大教堂被歲月侵蝕的灰黃色哥特式外牆,距離不遠,就是高挂着紅色對聯的還劍湖中的中式別墅。車子再往西邊去,又可以看見穿越貧民區的鐵路,随處堆積的垃圾,甚至還有家養的雞咯咯叫着在花壇裏啄食,成群的摩托車呼嘯而過,揚起的灰塵鋪天蓋地。
市郊那家廠的廠長是中國人,早就等在那裏要帶他們參觀。甘揚卻說不用了,此地他熟得很。
廠長笑起來,說:是啊,你來的時候,這裏還什麽都沒有呢。
甘揚沒再說什麽,只是領着丁之童和李佳昕四處看過一遍,然後又帶他們去附近小巷子裏打着中文招牌的小飯店吃午餐。三個人坐在室外,陽光穿透樹枝灑下來,微風偶爾吹過,搖曳着一地的斑斓。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蒲草雜亂地生長着,幾個孩子正在玩球。
丁之童望着那片空地,仿佛可以看見許多年前這裏的樣子。她知道開頭總是最困難的,各種審批,和進出口清關的手續,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跑,一點點地摸索下來。
午餐之後,一行人又去機場,飛往胡志明市。
在去機場的路上,甘揚給他們講了講整個集團在越南的情況,目前有七家廠,河內和胡志明市附近都有,将近六萬名工人,每年的産能維持擴增7%至10%左右,
最近兩年毛衣戰打起來,到越南設廠的企業越來越多,工資和土地成本都在不斷地往上漲。好在LT來這裏比較早,光是拿地的價格別人就沒得比。但計劃中的新廠還是避開了原來的工業密集區,到了北部的永福省,地都已經拿了,預計2021年投産。
與之相比,國內的土地和人力成本更高,近十年當中,普通的流水線一直在減少,但研發和設計方面的投資也在相應地增加。比如跟華理合辦的聯合實驗室,全線負責從核心技術,到環保創新材料,還有新模具的設計和原型制造。
直到上了飛機,他又跟丁之童相鄰而坐,才開口問她:“你還記得王怡嗎?”
丁之童點頭,雖然已經好幾年沒聯系了。
甘揚看着她說:“他現在就在華理的那個聯合實驗室裏,負責生物力學方面的研究和測試。”
“他在那裏?!”丁之童反問,一瞬間竟有些難以置信。
甘揚只是笑着點頭,其實連他自己也覺得神奇。兩個人合夥做鞋,當初一句玩笑似的話終究還是成真了。
飛機已經開始滑行,丁之童也終于看着甘揚問:“陳博士那天問我,知道你第一次去了越南之後跟他說了什麽嗎?你說了什麽呀?”
甘揚靠到座椅靠背上笑起來,在飛機騰空,噪音斂去之後回答:“我說,不就是東南亞麽?只要把廠開到那裏去,越南,緬甸,柬埔寨,随便他們把訂單發到哪裏,遇到的都是我。”
2010年的冬天,甘揚第一次來到越南。
臨行前,他聘用了一個越南語翻譯。此人廣外院越南語專業畢業,本科實行的3+1,大四就是在河內大學讀的,後來也經常跑越南,主要就是做各種行業的商務翻譯。
因為兩人不在一個地方,甘揚只是給她做了一次視頻面試,對方好像還沒太當回事,在鏡頭前好像剛睡醒,手刨了兩下頭發,身上套了件可能是睡衣的花T恤,身後的背景是略顯淩亂的房間。
雖然态度不怎麽樣,但此人的對越南的情況實在熟得吓人。甘揚也是見識了才知道,翻譯這種生物,要是有一副好記性加持,簡直就是一部自動更新的萬寶全書。河內、海防、岘港、胡志明市,各有哪些類型的出口加工業,工廠大多分布在什麽區域,從勞動法到稅率,再到當地工會的規矩,出口成誦,連數字和年月日都不帶錯的。
因為人家比他大幾歲,甘揚尊稱其為“老師”,當即做了決定,就是這個人了。
翻譯那邊又把報酬往上擡了30%,接下了他這樁生意,視頻挂斷之前還特別提醒:“到了那邊千萬別租車,租摩托知道嗎?一定得是摩托。”
甘揚很是懵懂地應下,然後跟着翻譯踏上了去越南的旅途。
當時正是那裏最合适旅游的季節,氣溫二十幾度,總是晴空萬裏,四處草木蔥茏。
兩人騎着摩托穿街走巷,翻譯在前,頭戴一個鐵面人防曬面罩,雙手扶把,自帶霸氣。他在後面跟着,去了許多地方。剛開始不習慣,一整天下來震得屁股疼,下車之後走路都有點不利索,但卻明白了為什麽翻譯叫他別租車。最大的幾個城市也不過就是中國十八線鄉鎮的感覺,市區的範圍很小,除去市中心有幾條四車道的大路,其餘幾乎都是單行道,路況也很差。在這裏開車,怕是比自行車都慢。據翻譯說,當地人就算沒飯吃,都要買一輛小摩托。
當然,市郊也已經有了幾家外商投資的工廠,只是遠沒有形成工業區的規模。最多的還是本地人的作坊,簡陋得好似時光倒流,一個彩鋼屋頂的大棚,裏面擺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機器,擠着幾十個工人,有男有女,工間休息時用一個茶缸輪流喝水。
就是這樣,該看的他都看了,該見的人也都見了一圈。
差不多一個月之後,他回到小城,又開車進山去拜訪陳博士。
當時已經臨近農歷新年,半山別墅的門口貼了白額春聯,陳博士請他吃蜜餞,像個鄰居家的爺爺,但等到坐下來說話,還是在商言商,直接問他:“考慮好了嗎?”
甘揚點頭。
“結果呢?”那邊又問。
他答得離題千裏,說:“現在這個世道,品牌方願意做OEM都算是有良心的,新潮一點的做JDM,不要臉的直接做ODM,自己只用出一個牌子就行了,沒有工廠,也不會把所有産品放在一家代工廠做,甚至不會放在同一個地區,同一個國家,沒有風險,包賺不賠。”
“是啊,”陳博士附和,“所以我才勸你退了吧,這個游戲沒有規模已經玩不下去了。”
“但品牌方搞對沖,代工廠也可以這麽做啊。”甘揚繼續玩笑似地越扯越遠,“不就是東南亞麽?只要把廠開到那裏去,越南,緬甸,柬埔寨,随便他們把訂單發到哪裏,遇到的都是我,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你還有錢嗎?”陳博士直接将軍。
他這才笑起來,實事求是地搖了搖頭。
陳博士攤手,結論不言而喻,沒錢你做個毛對沖?
甘揚卻看着對面道:“但是您有啊。”
談話在此處停了一停,老人慢慢笑起來,也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拒絕了收購,求合作。
“少年郎,”陳博士又像從前那樣叫他,“我是1968年離開越南的。那個時候,我家在西貢的布莊全部被燒光了。到了75年,又有親戚從那裏逃出來,十二根金條才能上船去香港。總算他們運氣好,既拿得出那筆錢,也沒死在海上……”
“現在不一樣了。”甘揚并不意外,陳博士請人給自己寫過一本回憶錄,他看過了,知道這個故事,這正是他第一站去越南的理由。
“你去過?”陳博士也看着他。
“對,”甘揚點頭,“我去過,剛回來。”
那天,他們談了很久。
甘揚詳細講了自己在越南的見聞,以及所有的想法,尤其是最低工資标準和每周法定6天的工作時間和寬松的三班倒條件。
也是怪了,他竟會在那一刻又一次想到丁之童。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是最看不上超時工作的,兩人甚至還因此鬧過矛盾。世事果然無常,現在的他居然在尋找一個長時間加班合理合法而且還便宜的地方,打算親手造起一座血汗工廠。
還有,在紐約與馮晟的那場邂逅,要是換個別人總得頹廢一陣,而他卻突然燃起了掙錢的激情。
他甚至有種神奇的感覺,仿佛在分開之後,他才更理解了她當時的那些選擇,兩人之間的共同點反倒多了起來。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又開始跑步了。
早醒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天睜眼一看時間,總是淩晨三點多。他還是會湊個整數,躺到四點起床,然後在跑步機上跑上四十分鐘,淋浴,吃早飯,開始工作。
看着液晶屏上顯示的距離,一開始只覺得心驚。從前十公裏輕輕松松,跑馬二十公裏之後才出現撞牆期,現在五公裏就不行了。曾經像呼吸那樣習以為常的事,停了兩年再要拾起來也是不容易的。
但他只是跑下去,繼續跑下去。
既是因為丁之童的那句話,也是因為那本書——村上春樹的《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麽》。買了很久,他終于敢看了。
每天睡前翻幾頁,好久都沒讀完,但有句話卻是記住了:當你遇到撞牆期,不要去想終點還有多遠,只需要看着眼前幾米之外的地方,先跑到那兒,然後再往前看幾米,就這麽一點一點地跑下去。
與陳博士合作的具體條款在項目團隊和雙方律師的手中磨了幾個月,真正開始拓荒已經是2011年的仲春了。
甘揚再一次帶着廣外院翻譯去了越南,後來又把他那個做過家族鞋廠小老板的同學也叫去了,目的是為了搞關系。
越南還是個人情社會,各種部門都需要好得跟親戚似得常來常往,尤其是工會。
翻譯幾次跟他強調:越南的工會是最難搞的,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工會是爸爸!
所幸小老板是個中高手,正愁在國內除了收租沒有其他工作,一到越南便樂不思蜀,沒多久就成了各大按摩店的大客戶,與各路相關人士稱兄道弟。
甘揚對這一塊樂得放手,只看執行結果,把握項目進度。
那時,當地已經進入雨季,天氣酷熱,每日一場雷雨,空氣被沖刷得分外通透。
他還是會早起,離開住宿的酒店到外面跑上五公裏,最後轉到集市,坐在小攤上吃早餐,香蕉煎餅或者火車頭河粉,配上各種各樣奇怪的果汁。還買了輛摩托,每天穿着短褲和夾腳拖鞋,往來于酒店與工廠之間,看起來就跟當地人差不多。
第73章 每一次反省到最後,他都會莫名其妙地聯想到丁之童,自己現在這副回避型人格的死樣子跟當時的她何其相似。
兩個多小時的航程之後,飛機在胡志明市降落。
城市同樣繁雜喧鬧,更明豔的建築,更多的摩托車,也更雲山霧罩。看到飛機上的pm2.5警示,丁之童竟有些失望,因為這裏同樣不适合跑步。
但等到第二天,在市郊參觀完工廠,當地的負責人說是要招待他們吃飯,直接把他們拉到了距離胡志明兩百公裏之外的海邊。海風一吹,天又藍了。
下車的時候手機震動,她低頭看,是甘揚問她:丁之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跑步啊?
她笑起來,沒回,知道是他的安排。
那天的晚餐是在海邊一家小飯店吃的,桌子擺在水泥堤岸上,旁邊就停着才剛回來的漁船,蒸好的螃蟹端到桌上,殼上還吸附着寄生的貝類。
夕陽已經落下去了,粉橙色的晚霞變成深藍,天慢慢地黑下來。吃到後來,總要喝酒,李佳昕都能應付,丁之童樂得賦閑,陪着喝了兩杯,就從水泥堤岸的臺階上爬下去,踏上了下面的海灘。
她那天穿的是一雙帆布鞋,怕弄濕,脫了,拿手指勾着,光腳踩在沙地上。沙粒不那麽細,卻很真實,海水也不冷。她站在那裏看着潮汐一遍遍地沖刷上來,直到身後有人走近。她回頭,見是甘揚。
不知道是誰先開得頭,兩個人沿着水線走。
丁之童又提起飛機上聽到那個故事,說:“那個廣外院的翻譯,是不是跟你有過一段啊?”
甘揚怔了怔,反問:“為什麽這麽說?”
丁之童答:“挺有意思的人,我要是你,我就會喜歡她。”
“真的嗎?”甘揚含糊其辭。
丁之童又逗他,說:“我還以為我們已經到了徹底坦誠的地步。”
甘揚想了想,卻答:“如果你非要聽,那我就說。”
原來還真是!丁之童點頭,說:“我想聽,快說快說。”
甘揚嘆氣,只覺這人對待他的方式正在朝着左手右手,知心朋友的方向滑下去,卻又忽然想起從前,他們第一次做愛之後,她也是這樣趴在他身邊打聽他的前女友。
那應該是2011年的年底。
有一天,翻譯在酒店門口遇到他,突然停下來看着他說:“我也是才發現,你其實長得還挺好看的。”
甘揚不知如何作答,他當時還是穿着五塊錢短褲和十塊錢的夾腳拖鞋,手裏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香蕉,喜憂參半地說一聲“謝謝”。喜的是人家誇他了,憂的是半年前自己是有多差?
又過了一陣,廠房竣工,從國內來了幾個調試設備的工程師。
甘揚請大家吃了頓飯,席散之後,小老板提出去領略“越南風情”。起初,那幾個工程師還有些扭捏,但最後都心照不宣地跟着去了,只剩下甘揚和翻譯一起回酒店。
兩人從飯店出來,翻譯便跟他吐槽,說:“男人怎麽都這樣啊?就算那種在國內看着還挺老實的,到了這裏也不當個人了。”
甘揚不知該怎麽接。這話打擊面太廣,他也是男的,雖然沒去,但小老板應該會拿着發票回來找他報銷。
翻譯大概也覺出來了,随口安撫一句:“我不是說你,你例外……”
甘揚又被誇了,不過腦卻很實誠地解釋了一句:“最近身體不大好。”
“哦……”氣氛突然尴尬,翻譯看了他一眼。
甘揚知道話說得有點引人遐想,但再要往回找補,似乎更加奇怪,也沒那個必要。
翻譯見他不語,更像是明白了什麽,投來同情的目光。
與此同時,第一批招工也開始了。
當地的工會是通過翻譯的關系才聯絡上的,因為工會裏某位“爸爸”有個在河內外語大學漢語專業讀書的女兒,是翻譯的學妹。
那個女孩被翻譯帶到工廠來過,個頭像當地人一樣比較矮小,但長得非常漂亮,曲線玲珑。
小老板看見她,當時眼神就有點不對了,盯着問人家要手機號。那女孩倒也不介意,說自己正想找人練練漢語口語,跟他們幾個都加了zingchat好友。
沒隔幾天,小老板果然又把人約出來了,用的是聚餐吃飯的由頭。席間,女孩很是溫柔熱情,講着一口磕磕絆絆的普通話,委婉地提出自己就快畢業了,想到廠裏實習。小老板作為廠長,自然滿口答應。
甘揚在旁邊看着,時而也應上幾句,但等到人一走,便找了個機會提醒他,說:“你記着人家爸爸是什麽身份,別給我瞎搞搞出國際勞資矛盾來。”
話是開着玩笑說的,但聽者顯然很清楚,他不是在開玩笑,即刻點着頭回答:“你說的我都明白,但我這回真的是認真的。”
雖然“真的”二字加了重音,但甘揚還是不太相信,等到女孩來實習之後,很是留意了一陣。
小老板倒是說到做到,約飯也總是拉着一幫同事一起,克己守禮。女孩跟所有人都相處得很好,常常找中國同事聊天練習漢語,有時也會找到甘揚這裏。
直到有一天,事情發生了詭異的轉變。
女孩在zingchat上敲敲他,說自己正在寫一份作業,讀魯迅的《祝福》有感,碰到幾個問題想請教。
甘揚沒在國內上高中,魯迅讀是讀過的,閱讀理解就沒做過,本着伺候好“工會爸爸”的宗旨,一邊打開了百度一邊說:“你問吧。”
女孩便問:“小說裏的祥林嫂是賀老六買來的妻子,中國人現在還會買妻子嗎?”
甘揚答:“現在當然不會了。”
那邊卻發來一個狡黠的表情圖,說:“但是你們買越南新娘。”
甘揚尴尬,以為接下去的話題會往兩國關系這些形而上的方向跑。
結果下文卻是:“你願意買我嗎?”
甘揚怔住,沒來得及回複,那邊又追來一句:“不要錢。”
那一刻,他發現自己完全沒有交了桃花運的感覺,只在心裏飛快地算計着,這個問題要是答壞了會得罪多少人——工會領導,小老板,還有翻譯……
算完之後,他字斟句酌地玩笑:“你是個特別好的女孩,我很喜歡你,可惜我已經賣給別人了,也是不要錢的那種。”
“誰?”女孩卻沒放棄,繼續往下問。
答案呼之欲出。
甘揚想說,丁之童。
但那是個太長的故事,勢必會引出更多的對話,而且作為拒絕的理由也不夠徹底。
最後,他打出了廣外院翻譯的名號,覺得一定能把女孩鎮住。
果然,那邊沒再回複。
甘揚慶幸自己的機智,就像所有冷靜理性麻木不仁的資本家。
但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裏,他腦中盡是緩慢無聲的畫面——曼哈頓上西的那套公寓,窗外是北美冬季湛藍的天空,而在房間裏,他正抱着丁之童倒在裸露的床墊上。
他記得自己才剛對她說完:那你給我錢,我賣給你,特價讓利,而且還免息分期付款,你就說要不要吧?
而她沒有回答,只是側身看着他,伸手撫摸他的臉頰。
他于是收了笑,目光漸深,兩只手在她腰側,壓到她身上吻她。
……
算起來那是差不多四年前的事了,他完全沒想到自己還記得,而且記憶中的畫面仍舊如此清晰。他不知道這算是什麽毛病,距離兩人分手也已經過了整整三年。她已經結婚,周末會跟丈夫一起睡個懶覺,直到實在餓了,在床上猜拳,輸的那個出去買早餐……一想到這些,他的想象力便出奇的豐富,但想象中的每一種可能都在告訴他,應該結束了。
跟工會爸爸的女兒聊完,他就去找翻譯交代了這件事,翻譯表示完全理解,在他離開越南之前,跟他演了幾天的情侶。
假的漸漸變成真的,他們相處了一段時間。只可惜當時越南的工廠已經落成開工,他不常過去了。而翻譯接了別的生意,還在那裏工作。
兩人聚少離多,他卻覺得這種狀态很好,因為那時的他真的很忙。難得見面都是好好的,一旦分開,只要人家不找他,他就可以幾天不聯系。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來這一次的空檔好像太久了,才發現自己zingchat根本沒有登錄,上去一看,已經被單方面宣布分手。
翻譯在那上面的簽名改成了:我想要一片海洋,你卻只能給我一杯水。
他看了,以為這是在說他沒給她足夠的時間。
但小老板卻有不同的解讀,說:“人家的意思明顯是你不夠愛她!”
是嗎?不是嗎?甘揚不禁陷入沉思。
遺憾是有的,反省也是有的,他後來又去過緬甸、柬埔寨、印度尼西亞,再也沒有遇到過那麽好的翻譯。
但每一次反省到最後,他都會莫名其妙地聯想到丁之童,自己現在這副回避型人格的死樣子跟當時的她何其相似。雖然明知毫無意義,他還是會一次次地自問,如果換一個時間或者境遇,他們之間的結果會不會就徹底不同了呢?
“回避性人格的死樣子?”丁之童一邊走一邊重複,然後回頭看着甘揚,存心問,“什麽意思啊?”
甘揚就跟在她身後,兩只手插在口袋裏,看着月亮笑起來。
“後來呢?”丁之童又問。
而他老實回答:“後來又有過別人,但過程和結果都差不多,我覺得這樣對誰都不公平,就決定暫時不談戀愛了。”
丁之童笑出來,說:“你知道嗎?我也這麽想過……”
甘揚卻即刻拒絕:“你不用告訴我,我不想找虐。”
“可你問過我馮晟的事。”丁之童覺得他好裝啊。
“那個不一樣。”甘揚回答,沒有解釋。
但丁之童猜得到他的意思,到底還是說了:“跟他結婚是我自己的決定,後來分開,也是因為我和他都做得不夠好,不是因為你,你不用再為了那個時候的事情自責。都這麽多年過去了,我跟他都能繼續做朋友。跟你,當然也是可以的。”
“朋友?”甘揚停下腳步,“你覺得就是這樣嗎?”
丁之童剛想說,我覺得就是這樣啊,卻已經被他輕輕拉進懷中。
兩人裸露的手臂相觸,然後是身體,再是嘴唇。
與香港服務公寓樓下的那個吻不同。黑暗裏,他們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和月光勾勒出的輪廓,耳邊只剩下海浪的聲音,呼吸間都是略帶腥鹹的味道,細密的潮濕和熾熱滲透着每一個毛孔。海水像是突然高漲,沖刷過腳背,一瞬間讓他們錯覺就要被淹沒,像是下意識的反應,他擁她進懷中,她也也緊緊抓住了他,甚至已經體會到了水底的失重和窒息,心鼓脹起來,沉重地跳動,像是再快一點就要讓人覺得疼了,卻又偏偏到不了那個地步,讓他們沉溺在這種奇異的感覺深處。
他們吻了很久,就像沒有分開過那樣,直到遠處隐約傳來細碎的說話聲。
丁之童推開他,又走遠了幾步,說:“我習慣晨跑,明天早上見吧。”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