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已經有了自己奔跑的理由
酒已經喝完了,其他人接上他們倆,上車去海濱附近的一家酒店投宿。
丁之童總覺得李佳昕表情不太對勁,也不知道剛才在海灘上的那一幕有沒有被他看到。
她于是跟他談了一路的工作,整理了這幾天拿到的資料和數據,問他的想法,商量還缺些什麽。明天是他們在越南的最後一站,要回胡志明市,去LT設在這裏的總公司。一般來說,并購項目的成功率遠不及IPO,寫投售材料的難度卻更高,很可能忙活了半天最後什麽都沒簽下來。這時候正好來點正經任務動動腦筋,免得生出事情。
車開到酒店,三個人辦完入住各自進了房間。
丁之童洗漱完畢從浴室出來,才看到手機上甘揚發過來的信息:明早五點,樓下集合。
這麽早?她回。
那邊即刻打電話過來給她解釋:“明天晴天,再晚就太熱了,你別告訴我你起不來。”
丁之童想到就住在隔壁的李佳昕,覺得早點也好,狠狠心調了個四點五十的鬧鐘。
甘揚又感嘆了一句:“我本來明天應該在跑上馬的……”
“你中簽了?”丁之童先是意外,然後無比惋惜,雖然她也知道名額不能轉讓。
那邊笑起來,反問:“你也報名了?”
“沒中。”丁之童實話實話。
甘揚遺憾:“哎你早說呢。”
“你有慈善名額啊?”丁之童揶揄。這個她其實也考慮過,報名費加捐款總共3000,才剛猶豫了一下,500個名額瞬間就搶沒了。
沒想到那邊糾正:“是贊助商名額。”
丁之童冷嗤,心裏說,還真是憑億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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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像是隔了一陣,甘揚才又開口,“我們一起去紐約吧。”
“去幹嗎?”丁之童明知故問。
甘揚說:“一起跑紐馬。”
丁之童沒答,只是問:“你後來又去跑過嗎?”
“沒有,”甘揚回答,“後來就沒去過。”
“嗯,你去了緬甸,那裏怎麽樣啊?”不到半秒的沉默,丁之童引開了話題,她記得他在河內這麽說過。
甘揚也沒再提紐約的事,順着她說下去:“其實就是湊巧,13年正好在緬甸,仰光辦了第一屆馬拉松,我也沒想到第一次完賽會是在那裏。”
丁之童開了免提,讓他給她講,一邊聽,一邊回着下午積下的郵件。
甘揚告訴她,東南亞跑馬基本都是在淩晨雞還沒叫的時候開槍,趕着尚未日出,氣溫還算涼爽的那幾小時。
起點是1982年中國援建的圖烏納國家體育館,一群人聽到槍聲出發,在路燈光下跑上昏暗的街頭。路上不見行人,只有幾條土狗,因為醒得早,在馬路中間自由地閑逛,大概從來沒見過這麽熱鬧的場面,有的很是疑惑地看着他們,有的還會跟着跑上一陣。
沿途經過仰光海關大樓,經過中華商會,經過清朝鹹豐年間福建華僑造的慶福宮媽祖廟,廟門口的燈籠還都亮着。廟裏同時供着媽祖、關公和保生大帝吳夲。
甘揚說,他那時就想起小時候聽老人講過的故事,保生大帝跟媽祖鬥法,帽子都給吹掉了。這兩個祖籍閩南的神仙是宿敵,不能在同一座廟裏呆着,可到了國外,也跟留學生似的紮堆了。
丁之童聽得笑起來,叫他繼續。
甘揚于是往下說,六點鐘,天漸漸亮起來,遠處傳來寺院裏的誦經聲。直到這時,才能看見電線上密密停着的烏鴉,那是藏傳佛教裏大黑天護法的化身,在當地的待遇就跟牛在印度一樣。
日出之後,果然豔陽高照,氣溫飙到三十六七度。當時十公裏的賽段早已經過了,也沒有設置半程的比賽,剩下參加全馬的人很少。路上只看見零星幾個背影,頭發全都跟水裏撈出來似的,衣服濕了幹,幹了又濕,泛着層層鹽花,臉上脖子上的防曬霜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
丁之童問:“那你呢?”
甘揚自嘲地笑着,說:“當然也那樣啊,當時就覺得自己是不是瘋了,怎麽會想到來這裏參賽啊?!”
跑馬最适宜的溫度是15攝氏度,東南亞起碼翻了一倍還多,而且濕度超高。他曾經聽過一種說法,新加坡馬拉松全球最虐。雖然沒去跑過,但他可以肯定跟仰光比起來遠遠不及。因為新馬是日落後開賽,全程夜跑,而且補給充分。但在仰光,同樣高溫高濕就不說了,補給站只有白水,運動飲料和香蕉還要限量供應,連降溫用的海綿都沒有。
丁之童嘆為觀止,畢竟別的地方敞開供應還總有人暈倒。但想到甘揚,她又有點幸災樂禍,說:“那你怎麽還是跑完了呢?”
“就這麽幾米幾米地跑完了呗。”甘揚再一次想起村上的那句話來。而且,仰光也有它的可愛之處。
因為城區很小,賽道沿着河岸蜿蜒展開,完美避過了城市的中心。路上車也很少,主辦方沒封路,甚至連根線都不想拉。
沿途常有僧人披着袈裟拖着缽盂列隊從他們身邊走過,還有出來買菜的當地人給他們加油鼓掌,小孩子在街沿上排排坐着看熱鬧。等跑到茵雅湖那一段,賽道又成了熱帶密林中的小徑,一個城市馬拉松叫他跑出了越野的味道。
一半是因為這特別的氣氛,另一半也是被曬怕了,他一路保持着高步頻跑完了全程,最後完賽的成績是2小時58分,領到一塊刻着“仰光,42.195千米”的鎳色獎牌。
跟他差不多時間到達的還有一個中國人,說自己已經跑了好多年,國內和周邊的比賽一個個刷過來,像他這樣第一次跑就能進300,是很不容易的。
甘揚說了聲“謝謝”,只有他自己知道,從伊薩卡到這裏,他究竟走了多長的路。
後來回國,又見到曾俊傑。
胖子看着他很詫異地說:“啧,你好像變回去了嘛……不對,跟你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好像也不一樣……反正不像我,現在走路多幾步都喘,我覺得我老婆都有點嫌我胖了。”
甘揚笑出來,說:“要不你跟我一起跑吧,仰光馬拉松還有緬甸妹子的拉拉隊,明年我們同去。”
曾俊傑想了想,還是覺得太痛苦了,若有所思地搖着頭回答:“算了吧,跑步還是算了吧……”
但是到了第二年,甘揚自己也沒再去緬甸。
2014年的他已身在柬埔寨,八月份參加了高棉帝國馬拉松。此項賽事名字聽上去霸氣側漏,其實賽道前半段好似城鄉結合部,後半段倒是名副其實,穿越了吳哥王城。
這一次,他成績退步,322完賽。原因除了撞上一場雷雨,一鞋子的水之外,還因為路上一直停下來拍照。其實,那個時候,他在那裏已經呆了一段時間,大小吳哥窟和巴央寺也都去過幾次,但在跑馬的途中看到,那種感覺卻又不一樣了,宛如闖進了《古墓麗影》或者Temple Run。
故事講到這裏,他叫了結束:“好了,十一點,睡覺。”
丁之童聽得正入神,但還是果斷道了晚安。
那天夜裏,她好像做了整整一夜《古墓麗影》和Temple Run的夢,在夢境中一次次地飛奔,一次次地躍起,再一次次地從高處跳下。等到早上聽見鬧鐘醒過來,她摸到手機,看了看睡眠檢測,竟還是有兩個小時的深睡。
手機又震了一下,是甘揚給她發來天氣預報:現在是胡志明市時間早上五點整,氣溫23℃,濕度71%。
好專業啊!她失笑,起來套上快幹衣和短褲,穿上跑鞋。出門下樓,就看見甘揚已經等在外面。
丁之童走出去,道了聲“早”,在廊檐下做完一套拉伸動作,踏下臺階跑起來。
甘揚跟上去,剛開始還想照顧着她一點,但等到了路上,才發現她完全可以跟上他的節奏。
這是個海濱小鎮,鎮上還有一片湖水。兩人一路跑到湖邊,手機上記錄的距離正好六公裏。
太陽已經升到最高,天空湛藍無雲,他們找了一片樹蔭坐下來喝水,甘揚看着她說:“可以啊你……”
丁之童這才道:“我13年跑的港馬十公裏,14年半程,15年第一次全馬完賽。”
還是有點得意的。
甘揚調開目光輕輕笑着,是意外,也是欣喜,然後才問:“成績多少啊?”
丁之童搖搖頭,說:“不能跟你比。”
甘揚存心激她:“關門前才走完的?七個多小時?”
丁之童這才含糊咕嚕了一句:“531。”
甘揚笑出來。
丁之童損他,說:“我至少完賽了,不像有些人。”
這就是她在重提當年了。甘揚把頭埋在兩膝之間笑,丁之童看着他,又覺這情形似曾相識。
她不往下想了,開始給他講自己的第一次全馬,這時候回憶起來,也是一點點細節都不曾忘記。
因為已經有過十公裏和半馬的經驗,平常也一直保持長距離的訓練,2015年的她對完賽很有信心。參賽當天,她跑完半程用去一小時四十分鐘,比她之前的成績都要好,自我感覺全程至少應該能夠跑進350。
但跑馬的圈子裏有句話,二十公裏之後,馬拉松才真正開始。
果然,她在二十二公裏處大腿抽筋,不得不停下來在路邊壓腿,緩了緩試着繼續,剛剛跑出兩三百米,又是一陣猛烈的抽搐。就這樣,她跑一陣,停一陣。
一個一起報名的跑友要留下來陪她,但被她婉拒了。那人成績不錯,她不想耽誤人家。
到三十公裏處,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個半小時。老年路跑隊的老爺爺老奶奶們陸續超上去,身邊只剩下那種每到一個補給站都要停下來喝口水,吃一根士力架,再發一條朋友圈的人。
香港地方小,全馬六個小時關門,按照她這個速度,還沒等走到終點,人家應該已經收攤了。她幾乎就要放棄了,跟着一個吃着士力架的大叔一起跑跑停停,亦步亦趨地走完了全程。
到達終點的時候,主辦方都已經在拆展牌了,存包處只剩下零零落落幾個人的袋子,但總算還是拿到了完賽的紀念獎牌。
同路的大叔說:“我快死了,這輩子再也不報全程了。”
她的腿已經不能動,但回頭看那段漫長的路,心裏卻在想:明年我還會再來的。
“後來就一直跑港馬?”甘揚在旁邊問。
丁之童搖搖頭,如實回答:“廣州、深圳、蘇州都跑過。”
2016,2017,2018,每年一次。到了這一年,上馬抽簽不中。
“而且你還在練Cross-fit。”甘揚看着她說。
“對啊,就是因為那次抽筋,覺得自己力量和耐力還是不夠,但又不可能經常去做長距離的路跑,”丁之童解釋,說到一半才想起來問,“你怎麽知道我專門練過?
“看得出來……”甘揚回答,沒再往下說。
準備一次馬拉松,每個月要有150公裏到200公裏的月跑量,至少堅持半年。如果想往上刷成績,那還不止這點距離。像丁之童這樣的工作強度,再加上跑馬的訓練,等于業餘時間都沒了。他知道,因為他也差不多。
有那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微風吹過來,帶來湖上好聞的水汽,樹影婆娑。
“不是因為你,”丁之童先開了口,話說出來覺得不那麽準确,又重新整理了詞句,“也許剛開始是因為你,但後來就不是了。”
正如港馬中途的那一次抽筋,她跑一陣走一陣,朝着終點龜速移動,一直都在想心理師說過的那個pattern。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已經有了自己奔跑的理由。
第75章 在另一個跳過了2008年的平行時空,他們會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上午離開酒店,坐車回到胡志明市,一行人去往這一程的最後一站,LT在越南的總公司。
此地的總經理出來接待他們,帶着他們進會議室,打開投影放PPT,自我介紹是2012年入職的老員工,說當年第一家廠剛剛建成投産,就是由他主管,花了兩年時間,從集團最後一名做到第一,年終上臺領獎,個個都有他的份。
丁之童聽着他講,起初還覺得這人好實在啊,在領導面前居功,一點都不帶謙虛的。
結果,緊接着就來了個轉折,她這才發現人家用的原來是烘托和渲染的修辭手法——就好像武俠書裏寫反派冠絕江湖,然後又出來個大俠,一刀把他殺了。
那是2014年,陳博士擔心的情況又發生了。外交部的旅行警告三個月裏連發了兩次,大陸、臺資、港資,還有日本人的企業(大概長得差不多,分不清到底是哪國人?)都遭到打砸。
LT的幾家廠也是一樣,而且因為規模不小,又沒能預料到事态發展的速度,來不及立刻關門拉閘。不光外面亂了,廠區裏還有幾千名工人怠工滞留,坐着不肯走。其中有人帶頭搞事情,場面幾度失控。
中國籍管理人員大都吓得不敢回來上班,總經理說怪不了他們,因為他自己也好慫,直接住進機場附近國際品牌的酒店,打電話回去聯系中國總部,問是不是可以撤了?什麽時候才能撤啊?
甘揚當時人在柬埔寨,機票一時買不到,從金邊坐了七個小時的大巴過來,先到酒店捎上總經理,然後一級級地恢複BCP(Business contingency plan,業務應急計劃),一個個地找失聯的中國員工,統計受傷人數,安排他們該就醫的就醫,該回國的回國,還有願意留下的跟着他走。
總經理說,他記得當時他們回到工廠,甘揚坐在那兒跟工會代表聊天,和善,卻又氣定神閑,從緬甸、柬埔寨一直說到印度尼西亞,聽着像是閑話自己這幾年的經歷,其實卻是在告訴對方,僅僅幾百公裏之外就有工廠已經投産,還有的更多的在建,你們不做,自有別人做。
談判搓磨了幾天,最後各讓一步,資方适當加薪,工會也順勢讓工人回去工作,流水線又開起來了。但因為開除了一批帶頭搞事情的人,後來那段時間,甘揚請了保安公司,随便到哪兒都得有保镖跟着。
故事講得挺生動,有幾處丁之童心也跟着懸起來。但畢竟是過去的事情了,聽到後來,她腦中甚至還出現了這麽一副畫面——甘揚穿着十塊錢的短褲,五塊錢的夾腳拖鞋,手裏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香蕉,身後跟着兩個保镖。
她對着電腦做記錄,掩飾那一點笑意,再擡頭正好遇到會議桌對面甘揚的目光。
大概是不習慣被人這樣當面吹捧,此人全程冷臉,但這時候也有點繃不住了,抿唇看着她,偏還要用眼神問:丁之童你有沒有良心啊?這好笑嗎?
會議室裏其他人莫知莫覺,總經理還在繼續往下說,那一場風波之後,時間跨入2015。
當時常有人在做這樣的比較,說中國曾經是所有著名運動鞋品牌最大的生産基地,2001年的産量占全球40%,到了2010年降到34%,那之後便被越南和印度尼西亞超過了,再根據餅圖展現出來的比例變化,總結出一條中國紡織制造業逐漸隕落的軌跡。
但在這些餅圖的背後,卻是甘揚曾經對陳博士說的那句玩笑話——越南、緬甸、柬埔寨、印度尼西亞,随便你訂單發到哪裏,遇到的都是我,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PPT翻到下一頁,總經理又添上更多的細節,說從2011到2015,甘總花了四年到處開廠,搞垂直産業鏈整合,提高庫存預判,壓縮供應商的響應時間,所以才有了後來幾年營收和稅後利潤穩穩增長。分紅數字在新聞上報出來,別人才意識到他們這種一雙鞋低到幾美元利潤的生意居然也可以這麽賺錢!但一陣子議論過去,還是覺得他們只是代工廠,八億件襯衫換飛機的黑歷史,低端中的低端。
丁之童挺佩服這人講故事的技巧,預料到此處有抑必有揚。
果然,緊接着就聽見總經理說:“所以那之後,甘總就上了另一條新賽道了。”
丁之童記得這個時間點——2016,LT Capital就是那一年注冊成立的。
甘揚接着總經理這句話往下說,但講得極其簡略。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投資體育相關的論壇,直播平臺,跑步app,健身app,以及各種流派的健身管理公司。
此後幾年,全民健身如火如荼,流派層出不窮,行業內部的鄙視鏈也已經畫成了五角星。在這條鄙視鏈上随便哪一類,只要是頭部,或者有潛力有想法的,他都投了。攤子越鋪越大,但做鞋還是基本盤,不會放掉的。
丁之童聽着,有一瞬的頓悟,像是終于明白了他究竟想要做什麽。答案其實就是那麽簡單,不是他不告訴她,而是他早就說過了。
那天晚上,又是一輪招待。總經理帶着幾個管理層請他們吃飯,飯後又一起去唱卡拉OK。
包廂裏很暗,燈光閃爍。丁之童坐在長沙發的一邊,甘揚在另一邊。別人都在唱歌,喝酒,聊天,就他們在那兒坐着。
手機震動,丁之童收到甘揚發來的信息,只有半句話:明天就要回去了
最後連個标點符號也沒有,她不知道這算什麽意思,沒有回複。
窗口上方“對方正在輸入……”的狀态持續了很久,才收到下半句:我想告訴你,我很喜歡你,現在的你。
丁之童看着那句話,還是沒回。
那邊又問:你喜歡我嗎?現在的我。
她坐在黑暗裏,耳邊是李佳昕在唱陳奕迅的歌,聽了很久,才整理好這奇奇怪怪的一問:你知道現在的我們現在的問題嗎?
甘揚回複:你說吧,聽着呢。
丁之童又問:你還記得從前的我們是怎麽開始的嗎?
甘揚:當然。
丁之童:現在的你不能喝酒了,現在的我也不會痛經肚子疼得昏過去,讓你抱到車上。契機沒了,悸動也沒了,還怎麽開始呢?
甘揚即刻回過來:悸動沒了?丁之童你自己摸着良心說。
一時間,她想到挑戰賽上飙到198的心跳,香港會議室裏那一跪,公寓樓下還有海邊的吻。也許是太多了,她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次,只是籠統地回複:我那是被你吓的。
甘揚給她兩個字:呵呵
丁之童照樣還給他:呵呵
然後又補上一句:還有請你別叫我丁之童。
這話她想了好久了。
甘揚問:為什麽?
丁之童實話實說:我總覺得下半句是“你是不是有病啊?”
甘揚在沙發那邊看着手機屏幕笑出來,回:是你不讓我叫你童童的。
你tm別這麽叫我!2009年的她如是對他說。
丁之童誇他:嗯,你好聽話啊。
那邊順勢問:那現在可以叫了嗎?
她拒絕:不行。
沒有新信息再過來,屏幕很快暗下去了。丁之童不知道這又算什麽,把手機扔進擱在腳邊的包裏。
再擡頭,就聽見總經理在那邊說:“今天真是千載難逢,甘總也要唱一首。我跟着他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機會聽過……”
丁之童朝那邊看過去,只見甘揚起身接過話筒,走到前面背着銀幕站在,正好就對着她。
有人給他切了歌,前奏響起,是陌生的曲調。
他看着她唱道:像我這樣優秀的人,本該燦爛過一生……
這首歌丁之童從沒聽過,第一句出來就笑了,心說要不要臉啊?
但這句話還真像是甘揚說的,那個二十出頭,在伊薩卡奔跑的甘揚,那個自以為與衆不同,什麽都能做成的甘揚。也許,只是也許,在另一個跳過了2008年的平行時空,他們會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一直看着她,唱後面的每一句,把歌詞裏的二十換成了三十,聽起來更像是在唱他自己。
丁之童也看着他,忽然有些淚意,但還是覺得像他這樣的人自謙“碌碌無為”,是有些凡爾賽的。
第76章 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她簡直有一種發現了世界線收束的悸動。
總經理知道甘揚的習慣,散得不算太晚,出了KTV就安排了車子送他們去酒店。
一路上,城市的霓虹和路燈光隔窗照進來,像穿透了琉璃一般折射變幻。丁之童和甘揚就坐在相鄰的位子上,她知道他在等她的回應,但他也還不曾回答她的問題。而且,車上還有別人,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
車子開到西貢酒店,一座法式殖民地風格的白房子,長長的回廊圍着庭院,到處綠意蔥茏。他們辦了入住,各自進房間。丁之童還是像從前一樣洗漱,開電腦,回郵件。
直到手機震動,她接起來,聽到對面說:“我現在不能喝酒了,但只要你願意聽,傻乎乎的話我還會說。你現在不會因為痛經疼得昏過去了,但總還會有需要我的時候,你叫我一聲,我就來了。”
她的問題,他給了她答複,雖然隔了許久,錯過了那個時機,反倒顯得鄭重。
“甘揚——”她叫他的名字。
“在呢。”他回答。
“你說我這個pitch應該怎麽寫?”她存心這麽問,臉上無聲地笑起來。
那邊果然回答:“丁之童,你別訛我。我們約好的,公事歸公事。而且你用不着我幫忙,你自己知道的。”
對我就這麽有信心啊?她本來還想反問,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沒必要,因為她對自己就是這麽有信心。
“你明天還是飛香港轉機回上海嗎?”她換了一個問題。
甘揚說:“我也可以只去香港的。”
但她拒絕:“別,千萬別,我同事在,我還想做你們的生意呢。”
那邊輕輕笑起來,說:“那我就等你的pitch了。”
電話挂斷,她還在想着最後那句話,pitch一詞在此處似乎一語雙關,既是她想做的生意,也是他在等着她說,我需要你。
次日一早,他們離開酒店去機場,搭上飛往香港的航班,又在當時空空蕩蕩封了一大半的赤臘角機場分道揚镳。
回市區的輕軌上,丁之童問李佳昕:“有想法了嗎?”
“應該還是線上模式吧?”李佳昕有些不确定,因為之前的那份投售材料就是按照這個方向做的,陳博士聽過之後,顯然沒動心。
“不是的,”丁之童搖頭,這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他們想做C2M,M2C。”
李佳昕說:“那還不是線上零售?”
丁之童搖頭,給他答案:“線上加實體店模式。”
“實體店?”李佳昕起初只覺得不可能,這幾年電子商務一騎絕塵,傳統行業都在一窩蜂地往輕資産模式轉,實體零售行業大多半死不活,店鋪關掉一大批,還有直接倒閉的。
“我們把這個行業簡化成四個部分,設計,研發,生産,銷售,”丁之童給他解釋,“生産已經讓他們拿下了,設計和研發也都在追上來。現在他們要跟品牌方抗衡,差得其實只有銷售這一環。但僅僅只是線上銷售還不夠,一個是因為運動鞋的特殊性,另一個是他們需要代理商資格。”
而且,還有一點丁之童尚未說出來,如果這件事真的讓甘揚做成了,在可預見的未來,中國又是全球最大的市場,那麽憑借LT Capital投資的那麽多線上體育平臺,他可以直接對話的消費群體和收集到數據難以想象,要自己推一個新的品牌出來也不是不可能。到了那個時候,就不僅僅是抗衡,而是反制了。
“你是說……”李佳昕跟上她的思路,“他們會想收購一家運動服飾零售商或者代理商?”
“制鞋、零售、體育服務,他們要做一條龍,”丁之童點頭,然後報出幾個名字,給他布置功課,“投售材料裏的目标企業就類似這幾家,規模覆蓋全國,上市公司,最近幾年業績不理想,但資産質量不錯,股價明顯低估了的。”
“私有化加并購,明了。”李佳昕一口應下,人還在車上,已經開了電腦幹活兒去了。
列車剛好停下,丁之童看着窗外空空蕩蕩的青衣站,腦中卻是甘揚當年對她說過的故事——那種半個多世紀以前賣運動鞋的方式,銷售都是退役的運動員,會去找各個中學、大學裏的體育教練,了解隊裏每個孩子的尺碼和習慣。還會有運動愛好者自己畫個腳型的紙樣寄過來,讓他們推薦合适的鞋子。
那個時候,生意可以慢慢地做,球鞋也可以一雙一雙地賣。就像詩裏寫的“從前慢”,講話都是一句一句,一生只愛一個人。
她當時以為荒謬,但現在卻覺得未必不可能。也不确定究竟是什麽時候想到的,但當她徹底想明白這一切的那一刻,簡直有一種發現了世界線收束的悸動。
沒錯,是悸動。
準備材料的那幾天,她跟甘揚還是隔着幾千公裏聊着。
晚上做飯的時候,終于問他:“挑戰賽那天,你是不是看到我心率帶報警了?”
“嗯,看到了。”他回答。
“那你呢?”她又問,你的悸動呢?
短短一陣沉默之後,才聽見他笑起來,回答:“我根本沒戴上,因為我知道自己會是什麽反應。在那之前,我已經在上海看見過你了。”
不是本人,只是照片。
從2017到2018,他看過無數健身管理公司的商業計劃書。
其中有一家位于虹橋的Cross-fit綜合訓練館,材料最後附上的圖片裏有幾張會員的合影。那些寶利來照片都裁剪縮小過,上面有許多人站在一起,再經過投影儀放出來,顏色變了些許,細節也有點模糊。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盡管她變了那麽多,穿一身黑色的訓練服,頭發紮了一個低馬尾,和教練站在一起笑着,好看得像一支箭。照片下面的空白處是她的簽名,Tammy。
起初,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并不那麽沉重,只是走神了幾秒種,然後指着那張照片對訓練館的負責人說:“沒想到還會在這裏看到同學,十年沒見了。”
負責人意外之喜,順着他的話往下說:CF box的會員都是中高收入并且有運動基礎的人士,他們想要做的就是細分人群的進階健身,而且還表示可以去幫他查查這位同學的聯系方式。
他忐忑地默認了,但結果負責人卻遺憾地告訴他,這位“Tammy同學”是臨時上的drop-in class,沒有預約,也就沒留電話。
當時的曾俊傑已經減掉了70斤體重,練成一個大肌霸,還開了自己的工作室,也拿到了LT的投資,正在拓新店。大概是同行相輕,他宛如健身行業的專家,看不慣其他很多流派,對Cross-fit更是表現出了徹底的不贊同。
他給甘揚打個比方,說:“深夜的淮海路街頭,我從我的寶藍色阿斯頓馬丁上下來,走進大同坊裏TAXX。變幻的燈光照在我的身上,旁邊人都用一種驚訝的眼神看着我,我渾圓的胸肌和麒麟臂把衣服撐得滿滿的,褲子包裹着挺翹的臀部和粗壯的大腿。當我靠近吧臺時,男人們往後退,女人都朝我靠過來,無數道目光熱辣辣地落在我身上。這讓我感覺到自己是這樣的魅力四射,雖然節食撸鐵吃了那麽多苦,但感覺一分一毫都沒浪費……”
而後,他在此處轉折:“但如果我練的是Cross-fit,每天被虐得比撸鐵還要苦,身上該大的地方卻沒有大出來,我想吸引妹子,難道當場趴下連做50個波比跳嗎?”
甘揚聽得笑出來,只覺曾俊傑描述得身臨其境,道理也是講得很清楚了——中國人最注重實際,花了錢,流了汗,餓了肚子,一定要看到效果,或減重,或練塊兒,而Cross-fit的受衆顯然太小太小了。
然而,投資尚未确定,他自己卻一頭紮進去了。
說來也是奇怪,那一年的上海已經號稱是全中國健身産業最發達的地區,沒有之一,各種健身房應有盡有,有的模仿國外高端俱樂部,設施與設施之間隔得很遠,會員互不影響。也有夜店風的,全程瞎眼燈光,音樂震耳欲聾,彼此看不見也聽不到。
但在衆多流派當中,他這樣一個貌似輕微社恐的人,竟然練上了最強調社群的一種,而且去的就是虹橋的那個訓練館。
在那裏的一個小時,是他一天當中唯一熱鬧的時刻。
那是一種非常矛盾的心态,覺得不太可能再見,又覺得每一次去都可能再見。
他甚至在腦中預演過許多次重逢的場景,直到習以為常,內心毫無波瀾。
但當他真的再看到她的時候,才發現所有的預演都是沒有用的。
那天,他又去訓練館,路上接到一個電話,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