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困獸
舊T恤下擺裹滿了粉塵和汗,頂着一張被自己揉皺了的臉,童瞳站在公交站,直到公交車開到了眼前才眯着眼看清了是四路車,這趟車往返在壩區和學校,但三年下來他攏共也沒坐過幾趟,任繼凱調侃他戀家,他只想插根雞毛在他嗓子眼,從大一開始,每年在家待不到一個月,這他媽叫戀家?
公交車颠颠簸簸地開着,新的水電站大壩修了好多年,進出大壩的路面全都坑坑窪窪,童瞳心肺都快被颠出來,他逃出來的那個家,從今往後便是真的不可能再回了。
就當彼此都死了吧,大四過後,從此海闊天涯,再也不會、不必見了。
從來沒像此時一樣這麽想快點離開宜江,想想真可笑,當初不顧一切要留下來的也是他,童世寧的嘲諷郁星的勸解都動搖不了他的心,童瞳一意孤行地第一志願填了S大,他心裏清楚,只要他填了,這所野雞大學不可能不要他。
果然,他的高考分比S大的錄取分高了八十多分。
當年填志願時,秦澍着急上火地要攔他:“小瞳,你也太任性了……”
童瞳硬着脖子,看着秦澍的志願單,滿不在乎龍飛鳳舞地把S大幾個字填滿了那張前程薄紙:“你家裏不作死地要你就念S大的電氣系嗎,你能念,我也能念。”
秦澍一言難盡:“我家裏,你知道的,都在那個體系內,我将來也……再說S大的水電專業在國內還是排的上號的,但其他專業就……”
童瞳打斷他,交了志願單,拍拍秦澍的肩膀,反過來安慰他:“好了,我陪你。”
一個月之後來了兩張通知書,一張S大電氣系,一張外語系,秦澍拿到通知書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童瞳,看到他手裏同樣的通知書,笑得眉目舒展。
少年迎着夏日烈陽下笑成一道光,那笑容童瞳一直記得,他覺得很值。
公交車跳過一個大坑,童瞳被颠得整個人離了座位再重重砸下來,心都要吐出來了,秦澍,童瞳默默念了遍這個名字,他想快點見到秦澍,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只要見到秦澍,他就能再活過來。
突然又想到,秦澍說過今年生日會親手給他做個蛋糕,童瞳驟然從座位上坐直,這個念頭蹿了出來,好像心裏的沙漠湧出了一小股清泉,細細的,緩緩的,卻頑強地散發出柔軟滋潤的氣息,他把手肘搭在前排座位靠背上,把臉輕輕埋了進去。
今天是他生日,童世寧不記得,郁星竟然也忘了,沒關系,只要秦澍記得。
秦澍,秦澍,他會在房間裏等他,一個醜醜的但是是他親手做出來的蛋糕,跟他說,小瞳,二十一歲生日快樂。
公交車進了市區邊緣,拐了幾個彎,進到夜明珠擁擠狹窄的街道,這一大片混亂雜居擁擠不堪的城區卻有個最璀璨浪漫的名字,夜明珠,S大大概是這片區唯一的明珠,幾萬人的青春之花開在世俗嘈雜的塵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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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瞳沒到終點,在S大側門就下了車,穿過側門外熱熱鬧鬧的市場,斜下坡走過一條巷子,便是一大片民居,S大不想住校的學生大多在此租房,其中一幢的其中一間,童瞳在剛剛過去的大三暑假租了下來。
大二的時候秦澍傾其所有,把從初中就攢下的壓歲錢零花錢全都砸了出來,在側門邊拿了一間門面房做成了只有一張臺球桌的小酒吧,可以打球可以喝酒還能唱K,這間店很受學生歡迎,什麽都可以玩還便宜,周圍三教九流的年輕人也喜歡膩歪在這裏,雖然都是年輕人,但校內外的人,一眼就能分出來。
暑假的白天童瞳滿城跑着做家教,晚上秦澍看店,他在旁邊網吧當網管,他不喜歡暑假的酒吧,沒了學生,全是下三濫的社會無業青年,亂哄哄的鬼叫唱歌聲,罵罵咧咧的打球聲,等到酒吧關門,他再等秦澍一起回家。
童瞳讓秦澍晚上也來出租房裏住,秦澍跟他一樣不愛回家,他家裏是另一種高壓,父母都是大集團的大領導,對兒子也像對下屬,說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大學之後他也是能不回父母家就不回去,但寝室太熱了,沒空調沒風扇,童瞳見不得秦澍受這個苦。
秦澍去了,童瞳幫他一起從寝室把東西搬了過來,電腦書衣服鞋子游戲機亂七八糟一大堆,搬家那天童瞳跟過節一樣。
秦澍跟童瞳一起住了兩個月,夜夜睡在一張床上,童瞳從背後輕輕抱着他,空調溫度打得低,抱着也不會嫌熱,何況童瞳也不亂動,就只是抱着。
有天夜裏秦澍翻過身來,童瞳迷迷糊糊地醒了,秦澍啞着嗓子說:“以後晚上我還是不來了,瞎耽誤你。”
童瞳一下就全醒了,支棱着撐起肩膀,口氣比骨頭還硬:“跟誰不是耽誤?我願意被你耽誤。”
秦澍還要說什麽,童瞳把臉埋進他頸彎:“不聽!我要睡覺!”
夜裏一聲嘆息,秦澍揉揉頸彎那頭毛茸茸的軟發,伸胳膊摟住了他。
童瞳徑直去了出租房,秦澍不在,夕陽從玻璃窗折射進來,屋子裏一片黃澄澄的,冰箱上用磁吸貼着一張醒目的紅字條:打開冰箱。
是秦澍的字,童瞳嘴角帶起一抹笑,打開了冰箱,底下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兩排罐裝檸檬茶,是童瞳最喜歡的飲料,上面一層只有一樣東西,一個小小的,毫無章法的,醜醜的蛋糕。
沙漠裏那股甘泉滋養出的花終于“嘭”地一聲開了,冰箱的冷氣撲在童瞳臉上,喪家犬的粉塵和汗全都不見了,換成冰天雪地的清爽和幹冽。
童瞳小心翼翼托出了蛋糕,放到了餐桌上。
普通的白色奶油底座,上面一層卻鋪了滿到堆出來的水果,童瞳最喜歡吃裹了鮮奶的水果,秦澍就做了這個最簡單,卻又最讓童瞳喜歡的口味,他看着那一層切得磕磕巴巴的水果,想象秦澍粗手笨腳削皮切水果的樣子,悶頭笑了會,一定都是秦澍自己切的,才這麽醜。
他笑出了聲,仔仔細細看了個飽,拿了一小塊芒果沾了絲奶油吃了,小心翼翼把蛋糕又放回了冰箱,秦澍不在,他一個人吃沒意思。
他給秦澍發消息:在哪呢?蛋糕看到了,顏值3分,口味滿分。
等了半天秦澍沒回消息。
屋外的天光一寸寸暗下去,童瞳莫名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的生日,秦澍沒道理找不見人,他起身走到卧室,腦子裏突然“嗡”地一聲。
書桌上秦澍的電腦不見了,角落裏一把吉他一把貝斯都不見了,他沖過去掀開床單,床底的籃球足球,秦澍的行李箱全都不見了,童瞳最後打開衣櫥,半邊衣櫃空了。
整個人跌坐在床上,童瞳反應不過來,這是什麽意思?秦澍……搬走了?
怎麽可能?!他從學校回家再回這裏,總共離開不到四個小時,秦澍就趁這麽會當口搬走了?
童瞳滿屋子亂翻起來,不對,不可能。
什麽都沒找到,所有跟秦澍有關的東西,全都不見了,他什麽都沒給童瞳留下,一句話一張紙一條消息,什麽都沒說,真的就這麽搬走了。
除了那個醜蛋糕,還有那張破紅紙。
童瞳閉上眼,那好不容易,被清泉撲滅下的火又猛地蹿了起來,那朵花迅速頹敗幹枯腐爛,化作了齑粉散在了風中。
為什麽?為什麽要走?為什麽是今天?
為什麽任繼凱那個人渣能騙得了郁星?為什麽不分手?為什麽要搬走?為什麽在我的生日當天搬走?
他想不明白,小小的出租房一團淩亂,最後一抹陽光照進廚房,反射出一道利光,童瞳眯了下眼,那是一把刀。
太好了,刀,媽的今天一天都在找刀!
他沖進廚房,那是秦澍切完水果的刀,抹得幹幹淨淨後挂在水槽旁,被童瞳一把拎起。
他把刀塞進包裏,一刻不停地沖出門,鐵門在身後砸得震天響。
不知道秦澍在哪,他躲起來了嗎?路過側門邊秦澍的酒吧,不開霓虹燈的時候,門頭招牌上的“綠島”兩個字落滿了灰塵,格外破敗,酒吧還沒開門,童瞳直接沖到秦澍寝室。
寝室大門敞開,裏頭五個人正在聯機組隊打游戲,人人手裏托着一杆槍,在一片迷宮一樣的地方搜尋厮殺,正打到激烈處,殺人的聚精會神,被殺得跳起來摔鍵盤,童瞳站在門邊看了會,秦澍的上鋪剛被人殺死,跳腳罵了一通後轉頭看到童瞳,楞了下,童瞳問:“秦澍回來過沒?”
上鋪指了指空蕩蕩的下鋪床位:“回啥啊,床都空了,他不是已經出去住了嗎?”
童瞳點點頭,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
那把刀裝在空落落的包裏,一下下撞着他的後背,他繃着一股勁,他不信找不到秦澍。
天已經黑了,白日裏的燥熱散得幹淨,夜裏的九月終于有了初秋的涼意,童瞳繞着學校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側門,看看時間,綠島就要開門了,他決定就在這裏等他。
童瞳把背包放下來,抱在懷裏蹲坐在地上,心裏繃着的那股勁正在散去,他又揉了揉臉,不行,在見到秦澍前,他不能松掉垮掉。
望着地面發了會呆,直到聽到秦澍的聲音在他旁邊響起:“小瞳?你怎麽在這裏?等多久了?”
童瞳轉頭,秦澍來了,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童瞳整個人有些發抖,一整個白日的憤怒和委屈,此時見到秦澍的一瞬間全都爆了出來,他很想沖過去抱着他,什麽也不說,就只是狠狠抱着他,像小時候每次跟人打完架渾身是傷後做的一樣。
秦澍會回抱着他,無比溫和地揉他的頭發問是誰欺負了他,然後再去把那個人狠揍一頓。
現在的秦澍當然不可能去揍任繼凱,但是秦澍知道怎麽安慰他,哄他。
童瞳忍住了沖過去的沖動,他僵硬冷漠地站着,秦澍一邊開酒吧卷閘門,一邊對另一個人說:“你先進去,我跟他說幾句話。”
童瞳這才看到秦澍旁邊還有一個人,他只瞥了一眼,沒看清,也不重要,他盯着秦澍:“為什麽要搬走?”
秦澍垂眼,看到童瞳雪白一張面孔上黑幽幽的眼睛,習慣性想伸手揉那頭軟發,手剛擡起來又覺得不妥,僵硬收了回去,下班高峰期,店門口人潮車流喧嚣一片,他說:“我想了想,這樣對你更好。”
對我更好?童瞳哽着脖子:“你知道個鬼!”
秦澍沒想跟他吵架,朝周圍看了看,指了指酒吧裏面:“進去說吧?這會沒人,裏面不吵。”
童瞳朝裏看眼,只有一個人在裏面打桌球,是跟秦澍一起來的那個。
他走了進去,秦澍在身後又把卷閘門拉下一半,明顯這會不想做生意。
酒吧裏燈光昏暗,只有臺球桌頂上一盞燈是明亮的,那人嘴角叼着一支煙,俯身眯着眼,“啪”一聲,一杆進洞兩個球。
似是覺察到了有人在看他,那人微微擡起身,也朝童瞳看過來,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童瞳不想回應,轉過頭,秦澍遞過來一罐檸檬茶,拉環已經打開了,童瞳接了放到一邊,說:“跟我回去。”
秦澍有些無奈:“小瞳,不要一直這麽任性。”
童瞳雙眼通紅:“我任性?是誰從小到大幫我出頭打架?是誰知道我們在同一所大學後那麽高興?又是誰說會一直照顧我,還給我做蛋糕?你做了這麽多說了這麽多,現在怪我任性?”
秦澍閉眼揉了揉眉心,他說不出話來。
“對了,蛋糕,你明明知道今天是我生日,這就是你給我過的生日?”童瞳逼問,那股快要崩潰散掉的氣又慢慢凝聚了。
秦澍無力地辯解:“那是我答應過你的,要親手做蛋糕給你,但是……”
他狠了狠心:“明明知道沒結果,還自欺欺人幹什麽。”
“我不要結果!”童瞳吼道:“我根本沒要過什麽結果!”
秦澍僵在當場,童瞳反反複複就一句話:“跟我回去,秦澍,跟我回去!”
秦澍緩緩搖頭:“不,都結束了,小瞳。”
童瞳雙手在包裏摸,他摸到了那把刀,死死捏住抽了出來。
秦澍看到刀瞬間驚住,不自覺往後跳了一步:“你,你要幹嘛?別亂來小瞳!”
“你以為我要捅你?”童瞳慘然笑了下:“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是那種人。”
童瞳把刀對準自己的脖子,他的眼淚流出來:“我只會捅我自己,秦澍,我再說一遍,跟我回去。”
骨碌碌滾動的桌球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童瞳一直盯着眼前的秦澍,沒留神那個人怎麽到了他身後,那人一把握住童瞳拿刀的手,力道奇大,一手将刀掰開,一手從背後攔腰抱住童瞳,對秦澍低聲吼道:“愣着幹嘛?!快把刀先拿了!”
回過神的秦澍趕緊上前奪了刀,童瞳只覺得自己被烈火包裹着,每一個毛孔每一寸皮膚都在灼燒,郁星不讓他動彈,秦澍和這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人不讓他動彈,他拼了命掙紮嘶吼:“放開我!放開我——!”
秦澍仿佛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童瞳,茫然無措地站在跟前,那人死死地抱住童瞳,任他掙紮撕咬踢打,像牢籠裏的困獸,發出臨死求生般無比巨大的破壞力。
他從背後抱着他童瞳,低低和緩地一聲聲說:“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他跟你回去,今晚,馬上就跟你回去。”
聽到這句話,童瞳仿佛才真的一下洩掉所有精氣神,筋疲力盡地軟了下來,那人仍舊抱着他,讓他靠着自己嗚咽、喘氣。
只剩最後一絲緊繃的弦,童瞳盯着秦澍,秦澍面色灰敗,點頭說:“好,我跟你回去。”
身後的人終于松開手,童瞳大汗淋漓地站起身,這才轉身看向他,短短的一頭板寸,微黑的皮,嘴角的煙掉在了地上,露出一張薄薄又上微翹的嘴唇。
校外的,童瞳擡手看了看自己發紅的胳膊,看不出來這人力氣這麽大。
這人的衣服褲子上全身被自己亂踢亂踹出來的印子,右手小臂上兩排齒印,微微滲着血,童瞳毫無愧疚,他問秦澍:“你東西在哪?”
秦澍指了指那人:“在他家裏。”
童瞳噴火的雙眼又轉了回來,盯着對方:“你搬家,就是搬到了這個校外的流氓那?”
那人皺了皺眉,開口想說什麽,秦澍打斷道:“童瞳!你怎麽回事?!”
“不是嗎?”童瞳挑釁似地盯着那人,冷漠地嘲說:“你誰?混哪條道的?”
那人卻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童瞳的冷淡敵意,溫和地笑了笑,沒什麽語調地平靜說道:“我叫邊城,我是秦澍的朋友,對,我是校外的,雖然念書沒你們多,但不是流氓也不是什麽黑道,只是個沒名號的小生意人。”
童瞳擡着下巴,微微仰着頭才能看清他的臉,這人一把嗓音像被砂紙打磨過的一樣,沙,沙,沙的……邊城,這名字,呵呵,還浪子呢。
邊城一動不動不眨眼地看着童瞳,什麽情緒也看不出來,童瞳眼中的敵意微微收斂了些,安靜下來後,疲倦排山倒海般襲來,這一天怎麽這麽長……
他累極了,拎起包朝秦澍說:“走,回家吧。”
秦澍把刀仔細藏在吧臺後面,跟着出來把鑰匙丢給邊城說:“一會蘇雷他們要是過來,随便玩多久,冰櫃裏有啤酒,你們自己拿。”
邊城點點頭,童瞳和秦澍朝外走去,邊城突然在身後說:“等等——”
童瞳回頭,邊城拿起吧臺上童瞳沒喝的那罐檸檬茶喝了口,舉了舉說:“童瞳,生日快樂。”
作者有話說:
CP 童瞳??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