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月

很多人不知道,每年九月一過,中上游的長江水會變得藍藍的,像海。

一直持續到次年四月。

大江大河裹挾着崇山峻嶺的俠氣,一路川流而下,湧過最逼仄兇險九曲十八彎的三峽,再悠悠然拐一個彎,綢帶一樣傍了座靠山偎水的小城,宜江。

九月初的宜江悶熱更甚仲夏,童瞳剛從母親郁星家裏“逃”出來,在工業廢氣漫天的公路上暴走了四十多分鐘,陽光無遮無攔地照着,他一路躲着從水庫壩區駛出來的巨型卡車和劈頭蓋臉的粉塵,用胳膊肘掩着口鼻,像極了一只喪家犬。

一直走到江邊,跨過一個路口,轟隆隆的卡車車隊在他身後折了個角,朝另一個方向而去,他連跑幾步扶住江岸的石頭欄杆,這才松開手肘大口喘勻了氣。

藍色的江水在眼前淌過,泛着粼粼波光,童瞳眯了眯眼,混着粉塵的熱汗幾乎滴進眼裏,他撩起T恤下擺抹了把臉,望着江面發呆。

這麽快,又九月了。

漸漸平靜後,四十分鐘之前壓抑在心裏幾乎要爆炸的憤怒這才後知後覺地漫出來,從心裏、腦中,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他握着石欄的手指青筋畢露,牙關越咬越緊。

“逃”出來的不應該是他,應該是那個人渣!

人渣是他的準繼父任繼凱,大四才開學,他驟然知曉了任繼凱一直死守的秘密,本已絕望的心中升起一絲希望,一刻不耽擱地趕緊跑回去,他要親口告訴母親郁星,他有把握,這次郁星一定會跟那個人渣分開。

郁星跟童瞳生父童世寧離婚五年,跟任繼凱在一起兩年,近些日子隐隐透出要結婚的意思,童瞳急得抓心抓肝,氣得七竅生煙,他跟郁星吵:“童世寧是個冷暴力狂,現在這個更好,明明白白就是個暴力狂,媽你到底有什麽問題?你說再也受不了童世寧,那這個,不僅不如童世寧,還是他的人渣加強版!媽你為什麽一定要找一個會拖垮你的人在一起?”

郁星卻淡淡地說:“他沒有你說的那麽差,也沒對我怎麽樣過,偶爾吵吵架也好,不像我跟你爸,你爸連跟我吵架都嫌棄。”

童瞳語結,氣得說不出話來,郁星被童世寧嫌棄了半輩子,一個人的自信完全被摧毀了,垃圾堆裏的人渣任繼凱對她稍微好點,便覺得自己撿到寶了。

可是郁星明明生得美,職業也好,年年被評為優秀教師,但十幾年的婚姻裏,郁星所有的所有,在心高氣傲的童世寧眼中統統上不得臺面。

童世寧心比天高,無奈命比苦膽還苦,生在一個大知識分子家族,從小家裏人講洋文拉小提琴,如果不是後來那場著名的歷史動蕩,家族破敗,應該可以孤傲清高地過一生,然而命運讓他從陽春白雪落下來,在泥裏打滾,娶了農民的女兒郁星,年輕的郁星嬌憨熱情,對英氣逼人又郁郁寡歡的童世寧一見傾心,卻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是被冷暴力虐到心力交瘁的十五年。

童世寧對一切都不滿意,不滿意家道中落,不滿意自己的工作,對于勉為其難接受的婚姻,不僅不滿意郁星的人,更不滿意她毫無半點書卷氣的家裏,不僅如此,這家裏還有個瘋瘋癫癫的小姨子,這是他眼裏的危險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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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瞳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小姨,很年輕的時候就神志不清地控制不住自己,還是幼童的他跟郁星回外婆家,卻在家門口見到被家人五花大綁捆在床上的小姨,他吓得驚呆在原地,被郁星一把抱起捂着眼睛跑了出去,後來他再沒見過小姨,只聽說沒幾年便死了,童世寧常常拿這個來對郁星冷嘲熱諷,“一人瘋全家瘋。”

他當然也不滿意童瞳,童瞳從有記憶開始,童世寧對家裏人更沒好臉色好言語,不開口只看眼色,以為家人都是他的階級敵人,一開口更糟,能直接把人嗆死。

童瞳從曉事開始便冷眼旁觀了家庭冷暴力的全程,待他略大,童世寧發現又多了一個施虐對象,分了大半部分的冷暴力火力給了親兒子,你以後能做什麽?高不成低不就,撿垃圾掃大街的資格都沒有……這些話日日響在童瞳耳畔,童世寧刻薄他,幾個小時不帶重樣。

長年累月地在心裏默默和童世寧針鋒相對,高中時有一天童瞳眼不眨心不亂地怼了回去,換來了童世寧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直接把人扇滾在了地上,而後,童瞳發現自己已經天賦異禀地學會了童世寧所有的冷漠刻薄極端,這簡直比挨打更讓他渾身發抖。

一家子的爛賬理不清,終于等到郁星絕望到徹底,浴火重生一樣與童世寧離了婚,好日子沒幾年,卻又被人渣任繼凱騙到了手。

媽的,童瞳看任繼凱的每一寸眼光都帶了刀子。

正值周日,郁星和任繼凱都在家,任繼凱正在看電視,萬年不變的釣魚節目,看到童瞳吃驚了半秒,轉瞬又回複成一臉笑眯眯的慈祥樣,故作調侃道:“小瞳啊,這才剛開學就回家,雖然學校離家近,哎你們同學中有像你這麽戀家的嗎?”

童瞳冷着眼看也不看他,狗東西,他媽的這是我家還是你家?等着,分分鐘讓你滾蛋!

郁星見他回來,到廚房去洗水果,童瞳跟到廚房去,水聲嘩嘩,他說:“我查到那條新聞了。”

郁星一頓:“什麽新聞?”

“你知道。”童瞳有些焦躁,努力穩着聲線。

水管下洗水果的手僵在那裏,郁星的手指機械地在葡萄上撚着。

童瞳沉着聲音:“狗東西改過名字,媽你知道嗎?”

郁星皺眉:“怎麽說話呢!”

童瞳看一眼客廳,任繼凱看釣魚看得身臨其境旁若無人,他湊近對郁星說:“狗東西瞞得太緊了,難怪這麽長時間一直查不到。”

郁星擡眼看童瞳,神情有絲掩蓋不住的緊張:“你別管那麽多,搞新聞的都喜歡添油加醋。”

童瞳一下火了,什麽時候了竟然還幫那人渣講話?!他壓着火,根本看不見郁星的緊張,低聲磨牙說:“新聞裏寫得清清楚楚,五年前宜江市林園路長江之家小區,一家的主婦因不堪丈夫常年淩虐,走投無路從十四樓陽臺一躍而下,當場身亡,緊跟着,十二歲的女兒眼睜睜看着媽媽跳樓後,過了五分鐘,跟着從陽臺同一個位置跳了下去。”

郁星面色慘白,童瞳扳過郁星的肩膀,直視母親:“女兒為什麽跳?因為母親跳下去之後的五分鐘內,父親一直在用最惡毒的字眼咒罵已經死了的妻子,全都落在了女兒耳中,常年眼睜睜見到母親被淩虐,如今自殺死了還被人渣咒罵,女兒心如死灰便也随了母親去。”

郁星嘴唇哆嗦了句:“死無對證的事……”

童瞳打斷她:“老小區,隔音效果很差,這件事從頭到尾被隔壁鄰居錄了音,也是因為這樣,才證實了母女的死是因為那個人渣。”

郁星怔怔。

童瞳說:“那個人渣因為沒有直接的殺人致死證據,被拘留了幾天就放了,一直活到現在,改了名要去晦氣,媽你知道那人渣現在叫什麽嗎?”

郁星有些恍惚,童瞳咬緊牙關:“任繼凱,就是你即将要結婚的對象。”

童瞳不依不饒:“他當初怎麽跟你說的?說前妻和女兒死于車禍,呵,撒這麽大的謊,也不怕半夜被前妻變鬼抓了索命……”

任繼凱在客廳朝出發探了探頭,大聲說:“洗什麽東西這麽久還沒洗好?”

郁星發怔,水龍的水嘩嘩流着,童瞳随口吼回去:“關你屁事!”

童瞳再加把力:“狗改不了吃屎,他裝模作樣了兩年,你信不信等到一結婚,分分鐘露出本來的嘴臉,媽我不想到時候看着你跳樓,你也不會想看到我跳樓。”

郁星的臉色沉郁難辨,悶聲不出,童瞳急了:“媽,這種人,這種事還要再猶豫嗎?!随便去大街上擲骰子撿個男人也不會比這個更差了!就這麽喜歡在垃圾場找男人?”

童瞳着急,話趕話地分不清輕重,剛說完,便挨了親媽一記耳光。

他楞在原地,童世寧打他是家常便飯,但郁星從來沒有,這是第一次。

一直覺得對童瞳的成長心有愧疚的郁星,從來對兒子都溫言細語,這是頭一回動了手,童瞳半晌回不了神,他媽打他了,他媽因為那個人渣打了他。

他媽竟然因為那個混賬狗東西人渣打了他???

不對,不是他講了那個新聞後,他媽應該麻溜果斷地跟任繼凱分手嗎?怎麽竟然是自個挨了打?

媽的這世界瘋球了吧!

童瞳皮薄,又白,左邊臉頰瞬間起了五道紅印子,他心裏閃起一個念頭,整個人如墜冰窖,突然明白過來,通紅着眼難以置信地盯着郁星:“媽,你都知道?”

郁星嘴唇發抖,打了他的手掌還沒完全落下,她不說話。

童瞳點頭:“果然,原來都是我瞎操了心,怕你被人騙被人虐,原來媽你竟然早就知道,知道那是個什麽玩意兒,知道他虐妻虐到人跳樓,就這種人,媽你還敢往家領……你讓我說什麽好?嗯?要我說聲佩服?佩服佩服,恭喜恭喜,媽你該不會是跟童世寧離婚後後悔了吧,這麽些年沒再被虐過,居然開始懷念以前的日子……”

還沒說完,第二記巴掌煽到了童瞳臉上,他噶然住聲,這次的力道明顯比剛才大,他一個踉跄滾到了地上,後背跟頭撞到了牆角。

是任繼凱。

童瞳眼前有些恍惚,他雙眼充血,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嘴角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淌出,擡手擦了一手暗紅的血。

他看着站在面前比他還憤怒的任繼凱,面色慘白抖得篩糠一樣的郁星突然朝任繼凱尖叫了一聲,推開他沖過來要看童瞳的臉,童瞳下意識擡手攔住她,喘氣間看到了郁星滿眼惶恐,童瞳四處亂找,他也不知道要找什麽,對,刀呢?廚房不是應該有刀?老子今天要當場砍了任繼凱!

郁星看出苗頭,拼命抱住他,任繼凱在郁星背後步步後退,方才的一點氣焰消失殆盡,退回客廳再退回房間,還順手鎖上了廚房門,童瞳像一頭被封印的狂躁的獸,瘦小的郁星竟然能捆得他動彈不得,廚房裏一陣乒乒乓乓,最後兩個人都癱倒在地上,童瞳一口氣全洩了,半晌,喘着氣轉頭盯着郁星,點點頭說:“我明白了,那行,媽你開心就好,提前祝你們,百年,好合。”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出的家門,怎麽下的樓,怎麽過的馬路,又是怎麽在粉塵漫天重型卡車一輛接一輛的公路上狂奔了四十分鐘,然後到了江邊。

江水,怎麽這麽他媽的藍啊。童瞳想。

艹,哭個屁啊!

作者有話說:

正式開坑,故事從9月開始,cp 童瞳??邊城

參加了長佩的活動,在網易雲編輯了一個這篇文的歌單,搜索“童童與邊城”就能看到,都是曾經寫文時循環聽的歌,懷舊金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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