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秋月

這一夜的瓢潑只是個開頭,秋雨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第二天轉為綿密如針,大清早,童瞳裹了件厚衛衣外套走進高二三班教室,發現全班有一半的人都感冒了。

一節帶着鼻音的英語早自習過後,童瞳回到辦公室,連打了三個噴嚏,頭暈腦脹的感覺提醒他,你也感冒了。

不知道是被學生傳染的還是因為昨夜受涼吹風,他今早見冷超和程山山都安然無恙,怎麽只有自己中招。

但該做的事兒一件不能少,十月的月考在即,他接手教出來的學生,不能在他手裏弄得成績下滑,許穎對他照顧有加,年級成績排名直接跟任課老師的獎金績效挂鈎,他可不想他弄砸了場面,承擔損失的卻是他人。

中午他沒胃口,飯都沒吃,英語課代表張岚到辦公室找他,給他帶了一盒感冒沖劑,還找了只水杯沖好了藥遞給他,小姑娘說話很坦白很大膽:“童老師,這藥是咱們班同學讓我拿給你的,你這都是被我們傳染的,老師放心,我們會對你負責的。”

說完咧嘴一笑,一顆虎牙露在嘴唇邊,童瞳沒力氣,只顧着失笑,現在的小兔崽子們,還負責……

冷超心理不平衡:“你這都是什麽待遇?啊?父慈女孝的,我怎麽就整天被冷嘲熱諷,咱們還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實習麽……”

童瞳伸手捶了一拳:“說話注意點,這都什麽用詞。”他朝張岚揮揮手:“謝謝你啊,快回教室去吧,別跟這兒聽冷老師胡扯,都被帶壞了。”

張岚笑嘻嘻往外走,又叮囑了句:“這藥不會瞌睡,童老師過倆小時記得再喝一包。”

一下午改卷子,旁聽許穎在其他班的課,備課,熬到晚上又上完晚自習,感覺整個人的電量都放光了。

冷超今天沒晚自習已經提前撤了,深夜十點的凄風苦雨,他跟程山山結伴下班。

跟着下自習的人群往外走,程山山主動坦白:“一會蘇雷會來接我,咱們可以順道一起回去。”

童瞳有些吃驚,昨天那種特殊情況,蘇雷臨時來救急就算了,怎麽今天還來?他問程山山:“你不是都當面拒了他,他怎麽還這麽……”一下卡殼想不到合适的詞。

程山山頓了頓,收了自己的傘,鑽到童瞳的傘下,跟他靠近低聲說:“昨天他送我到寝室,在樓下跟我聊了會。”

“怎麽說?”

“他說,他明白我的想法,說從我老家回宜江後确實難受了很多天,也想了很多天,從想不通到終于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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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通了什麽?”童瞳難以理解。

程山山定住,她目光看向前方,蘇雷的路虎果然停在了校門口,程山山說:“他說他接受了,接受我所有的想法和對未來的規劃,但只要我還在宜江,他就想多陪我一天。”

童瞳怔住,程山山已經從他的傘下又鑽了出來,撐開傘朝蘇雷的車快步跑了過去。

回過神來童瞳也小跑了幾步跟上去,突然他停住,路虎SUV後面還跟着一輛車,那輛古老破舊的沃爾沃也在,童瞳呆在原地,程山山按下車窗,蘇雷從裏側對童瞳喊話:“童瞳,有人專門來接你,我就不半路攔截了啊,先走一步!”

路虎調轉車頭駛開,濺起一溜水花。

童瞳走到沃爾沃車旁,拉開副駕車門坐了進去,車內正放着跟這輛沃爾沃一樣古老的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唱,“不要再想你,不要再愛你……”

邊城突然不着邊際地說了句:“綠島整天放伍佰,在那待多了不知不覺聽習慣了。”

童瞳說:“綠島要轉讓了。”

邊城點頭:“我知道,看到了。”

綠島,秦澍……童瞳突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看着邊城:“為什麽要來接我?”

這是個問句,卻又不像是個問題,童瞳在心裏打鼓,自己在問什麽,在逼迫邊城說出什麽答案?

邊城看了他一眼,車子啓動,轉向燈亮起,掉頭,朝市區駛去。

要穿過整個市區才會到S大所在的夜明珠,邊城跟蘇雷走不一樣的路線,他稍微繞了一圈,然後一直沿着長江邊開。

那個問題邊城沒有回答,卻說:“以後每天我都來接你。”

童瞳不依不饒:“為什麽?”

穿過一個路口,邊城突然把車停到路邊,雙閃燈亮起,他看着童瞳,一字一句認真地說:“因為我想這麽做,我還想做更多,你想知道都是什麽嗎?”

這也是個問句,卻更不像是個問題,童瞳的呼吸急促了起來,胸腔開始起伏,他努力讓自己平靜,看起來波瀾不驚,他回望着邊城,眼神裏加進去一點狠,說:“不,我不想知道。”

“好,那就別問,以後我接你下班,如果早上來得及,我也會來送你上班。”邊城按掉雙閃,重新回到路中間:“有時候早上雜事太多,不一定來得及,我盡量安排好。”

童瞳突然就不想再問了,什麽都不想問,不想知道了,就這樣吧,天還沒塌,管它呢。

邊城又側頭看了童瞳好幾眼,有些疑惑:“怎麽臉這麽紅?精神也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童瞳搖頭,他只想快點回寝室,這一天不管精神還是身體都已經電量耗光了,邊城的手已經伸了過來,手背覆上他的額頭,只一瞬就移開了:“這麽燙?!你發燒了,我們去醫院。”

童瞳掙紮起來,講的話卻虛弱無力:“不要,不要去醫院,不喜歡醫院,我要回寝室……”

邊城說手背又伸了過來,在童瞳額頭,臉頰上挨了幾下,語氣明顯着急了,還隐隐有些生氣:“都燒成這樣了還這麽犟,你這脾氣到底被誰慣的……不要說些有的沒的,今晚不去醫院不可能。”

童瞳放棄了,他深刻感受到,此時身邊的人跟秦澍全然不同,不會由着他耍小脾氣,仿佛習慣了安排一切,說一不二,童瞳根本抵抗不了。

車已經駛進了夜明珠的範圍,邊城在下個路口左拐離開了江邊,去了區內他相熟的一家醫院,直接去了急診,大半夜的挂水大廳竟然差不多滿的,都是各種秋季急症,感冒發燒,腹瀉脫水……邊城給他弄了間VIP單間,童瞳縮在一張大沙發椅上,看着外頭那個為他忙活來忙活去,奔進奔出的身影。

護士推了一小推車的藥水過來,一邊紮針一邊跟童瞳說:“你哥對你可真好,還跟我們說紮針的時候輕點,你都這麽大了還把你當小孩。”

童瞳滿面通紅,他想解釋那不是他哥,比自己還小一歲,又想解釋自己并不怕疼……張了張口覺得說什麽都很幼稚,算了,他閉上眼,把讓人尴尬的一切隔絕在外。

然而半天不見邊城身影,過了會童瞳擡頭看吊着的水,這是第一只小瓶,一會還有一只大瓶,小瓶已經滴了三分之一,邊城人卻消失了。

總不會把自己送來跟着就撤了吧?

小瓶藥水還剩三分之一的時候邊城推門進來了,童瞳正靠在沙發上迷迷蒙蒙地打着盹,一陣熱氣騰騰的鮮香味鑽進鼻腔,他半醒了過來。

邊城拎着一個紙袋,正把裏頭的打包盒往外拿,簡簡單單的兩只圓筒紙盒,揭開蓋子,裏頭是粘稠順滑的潮汕砂鍋粥。

童瞳的頭探了過去,打包盒上還印着“櫻花酒店”的名字,邊城拆開餐具,遞給他一只勺子,童瞳接了過來,從聞到鮮味的一瞬間,他今天關閉了一整天的味覺嗅覺胃口才敞開來,輕輕攪了攪粥,裏頭摻雜着去了頭的蝦,白蛤,瑤柱,切得極細的姜絲,綠葉蔬菜,粥的濃淡正好,煮的過程中加過一點點橄榄油,粥的表面泛着潤澤的光。

外頭雨聲瀝瀝,手中一碗清爽又養胃的海鮮粥,童瞳簡直感激,他朝邊城綻開一朵笑,有些不好意思:“太香了。”

邊城說:“就知道你晚上肯定沒怎麽吃,正好,我也沒吃。”

說着他也揭開另一只紙盒,童瞳湊過去一看,邊城那盒是牛肉粥,邊城說:“怎麽,想跟我換?我以為你發燒想吃清淡點,就買了海鮮的。”

童瞳搖頭:“不不,我最喜歡海鮮粥,只是沒吃過牛肉的,有點好奇。”

邊城挑了一大塊粥裏的牛肉到他碗裏:“那吃吃看,用粥煮出來的肉也很清爽。”

于是童瞳保持着一只挂水的胳膊僵硬不動,另一只胳膊來回在兩只碗裏穿梭,一口海鮮粥一口牛肉粥地吃了大半碗,的确,又清爽又柔韌。

胃口還是有點欠佳,他吃不動了,放下勺子有些抱歉地說:“如果沒發燒,這一盒都不夠我吃的。”

邊城笑笑:“那病好了再去吃。”猶豫了下,指了指童瞳沒吃完的半盒海鮮粥:“我還沒吃飽,你要不吃了那我就都吃了啊。”

“嗯嗯。”童瞳點頭,心裏卻有股說不出的……怎麽這份親密感來得這麽順其自然,又坦然。

邊城吃東西很大口,光看着也很有食欲,童瞳問:“櫻花酒店就是夜明珠的那家嗎?不知道他們家東西也這麽好吃。”

邊城喝完粥,一邊收拾一邊說:“我姐夫跟那家酒店簽的有優惠協議,一般安排客戶的住宿和餐飲都在那邊,這家酒店的前身是民國時期德國人開的醫院,後來被一個廣東的酒店集團買了下來改建成了酒店,但建築風格幾乎完整地保留了下來,裏面服務也很好,你要是喜歡吃潮汕菜,改天帶你去吃他們家的潮汕毋米粥火鍋,鮮掉舌頭。”

童瞳聽得新鮮,櫻花酒店經常路過,以往只知道這是宜江市內保護得最好的歷史建築,并不知道這背後的故事,至于毋米粥,更是沒聽過了,聽邊城講的,這麽好吃的嗎?那很值得去試試。

哎不對,他突然意識到,邊城這人是怎麽回事,怎麽不知不覺就被他用一些吃吃喝喝的給收買了?

還有一大瓶藥水要挂,吃飽喝足又夜深,童瞳靠着暖烘烘的沙發很快睡着了,邊城撐着額角在一邊看着他,挂水的衣袖撸到手肘,手腕又細又薄,青色的血管透過雪白的皮膚淺淺地蜿蜒在手背上,眼光順着往上,扯開的衣領處露出凸出的鎖骨,再往上,嘴唇是薄的,閉緊的眼睛成了一條又細又長的弧線。

邊城伸手,手指輕輕滑過童瞳的下颌線,光滑的,柔軟的,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

折磨了一天的燒終于褪下去了。

挂完水已經到淩晨,邊城替他按完針眼的止血,舍不得叫醒他,直接将人打橫抱起走出了急診室,下了一天一夜的秋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半只月亮透過雲層露出了臉,空氣清冽潮濕,寒意逼人,邊城将人放在了副駕座位,仔細扣好了安全帶,想了片刻,直接調轉車頭,朝另一個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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