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偷心
生老病死, 生死一前一後,都是頭等大事。
尤其帝王。
擱在窮奢極欲的前朝昏君,一個帝陵能修上小半輩子, 且不斷擴建,而當今亦不遑多讓, 若不是太子有意壓着, 副都北面的那一片山脈地底, 恐怕都要被挖空建帝陵了。
新年之始,太子親政代為監國,議的頭等大事也是今上的身後事。
身為萬民之主, 一國之君, 身前顯貴, 過身之後自然也不能差。
朝堂上為此争論不休,周祐坐在堂上, 手指曲起輕敲着扶手,一語未發, 但眉間擰起的皺痕已經顯示了他的不耐。
然而誰也不知太子不僅是不耐, 更是在走神。
想他近日突然變得挑嘴的太子妃可有好好用膳, 不能光吃那些嚼而無味的菜葉子, 也要多食葷腥, 腹中胎兒才能長得壯實。
唯有高弼看出了高座之上貴主的異樣, 從事不關己的狀态中游離出來,兩臂交握躬身道:“輿之衆議, 不若殿下決斷。”
不油膩的一句馬屁,上位者都愛這種,偏偏又是高弼。
周祐對他的感官極為複雜,這人早先和皇後暗中來往, 對他諸多使絆子,但在官位上卻無差錯,秉公執法,甚至可以稱為百官的标杆。
而周祐在朝政大事上自诩公允,對事不對人,不會因為私怨而刻意為難一個有為的臣子。
不為難,但不表示改變态度,周祐對高弼依然冷眉冷眼,愛答不理。
高弼更是識趣,若非必要,絕不出頭,便是出了頭,字字句句透着忠臣之心,任誰都挑不出一個錯字來。
他不刻意讨好太子,卻在太子妃這裏下了番工夫,尋來不少民間補胎的妙方,便是謝太醫看了都說好。
拿人手軟,姚纓對高弼觀感倒是有所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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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祐聞言只輕哼了一聲,暗道小人做派,嘴上倒是沒說什麽。
姚纓懷孕後,閑談之中,周祐時而也會同她說到朝堂之事,但姚纓覺得,他更像是在做胎教,孩兒在娘胎裏就要被迫聽他爹灌輸各類枯燥乏味的治國政論。
小酸棗能不能聽懂,姚纓不知道,反正姚纓是不想聽的,半點興趣都沒有。
縱使太子的聲音低沉悅耳,升格為準父親後,更是多了些溫意,似清泉潤過的玉石,但不中聽的話,聽多了,還是會抵觸。
姚纓不可能當面潑太子的冷水,掃一個準父親的興,只當催眠聽着呢,榻上一靠,眼睛一閉,孕婦愛困,便是太子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看到太子妃安然入睡的太子又怎麽舍得說一個不字呢。
四月天漸暖,人間處處是芳菲,太子仍将太子妃裏裏外外裹嚴實,只是小憩半個時辰,也要從榻上抱到床上,褪了外衣,蓋上暖和的錦被,一點風都不能透進來。
谯氏不止一次兩次感慨,論起對姚纓的上心程度,誰人比得過太子,連她都自嘆不如。
有時谯氏也好奇,她家小主子是生的讨喜,招人喜歡,但能被太子這般珍視,疼入了骨髓,也是甚為稀罕,不免摻雜了些玄妙和運氣的成分。
對此,姚纓倒是很心安理得地解釋:“所謂的緣分,便是如此。”
谯氏聽後,半晌說不出話了。
不愧是嫁了人,要當娘了,小主子這臉皮也厚了不少。
谯氏都有點自嘆佛如了。
谯氏沒話說了,姚纓倒是有,她把谯氏叫到跟前,跟從前一樣拉到身邊坐下,直接問她怎麽想的,日後一個人過,還是找個伴。
谯氏說大也不算太大,三十有幾,不到四十,跟着主子也沒吃過什麽苦,姚纓榮為太子妃後,愈發春風得意,吃穿一應都是好的,人也養白了,皮膚細膩了不少,瞧着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
姚纓有時看着谯氏也覺恍惚,整個人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脫胎換骨,容光煥發。
這麽一對比,謝太醫本就比谯氏年長好幾歲,又日夜操勞,前段日子後宮頻頻出事,就沒好生休息過,瞧着愣是比谯氏大了十歲不止。
更何況,人家都是爺爺輩的人了。
思及此,姚纓閑來無事想做紅娘的心又淡了幾分。
不想谯氏有些魂不守舍,居然主動去找了謝太醫。
謝太醫驟然見到谯氏亦是愣住,随之一聲笑了起來,然而還未開口就被谯氏一聲打斷,只問他方便與否。
“正好現下無事。”
同僚一個個都往這邊看,謝太醫忙把谯氏引到抱廈那邊,有一方桌,兩人各立一邊。
謝太醫瞅着桌對面的女子,還是那個樣子,眉眼口鼻都未變,怎就越瞧越順眼了。
谯氏原本沒別的心思,只想問問自己日夜惦記的事,可被謝太醫這樣一瞧,又生出幾分尴尬來,想到主子說過的話,讓她找個伴,她就不禁面熱了起來。
還是謝太醫先出了聲:“你來找我,可是為了太子妃?”
能在禦前伺候這麽多年,謝太醫早就不是愣頭青,幾下揣摩就能猜到谯氏的來意。
谯氏愣了一下點點頭:“确實為了太子妃。”
但又不能直白了講出來。
畢竟太子下過口谕,任何人都不得私下議論皇子皇嗣,便是她這個太子妃跟前的紅人,更不能犯了太子忌諱。
可不問一問,心裏又七上八下落不了地。
謝太醫也不點破,只伸手在桌上一拂,畫了個圈圈笑道:“太子妃福澤深厚,必能事事順心,福祿圓滿,你且放心便可。”
聽到謝太醫的話,谯氏一顆心總算落了地,然後也無別的事,欠了欠身就要告辭。
謝太醫喊住她,微黑的皮膚,便是有赧色也看不出幾分。
男人看她的眼神不能忽視,谯氏只覺別扭,心裏也怪怪的,寥寥數語便稍稍拎了裙擺快步走遠。
回到東宮,谯氏做賊似的悄悄踱進寝殿,面上又露出幾分壓抑不住的喜色,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能夠。
姚纓知谯氏心事,也不點破,只叫她收着點,不要讓太子看出端倪。
太子是男女皆可,也不愛人在跟前提小皇子和小公主,姚纓覺得私心裏,太子更愛小公主,從小名上可見一斑。
若谯氏表現太過,被太子察覺了,指不定會惱。
私心裏,姚纓也希望先開花後結果,太子妃地位穩不穩的,在于太子的态度,太子更愛小公主,旁人又有何話敢說呢。
周祐不比勉強吊着一口氣的老父親,他做得了這天下的主,朝堂之上說一不二,沒人自讨沒趣,觸到太子黴頭。
便是最愛與太子作對的皇後,如今也是連連稱病,除了守着老皇帝,就再也沒邁出過宮門。
都說皇後大勢已去,即便将來榮膺皇太後,那也只是表面風光,不如身為皇後的妹妹有實權。
風言風語傳到姚瑾耳中,她沒有動怒,只是一笑:“生不生得下暫且難說,是不是皇子更難說,便生下了皇子,能不能平安活到大,又是另一回事了。”
早夭的皇子還少嗎?
不是她咒自己的親妹妹,福氣大,也要受的住才成。
就怕有那個運,沒那個命。
老皇帝自從纏綿卧榻以來,已經報了數次病危,上至廟堂,下到市井,早就見怪不怪。
皇帝老來昏聩,也沒幹幾件利國利民的實在事,反倒是太子修運河,興水利,重農桑,辦的都是惠及老百姓的大實事,民間威望一日高過一日,衆人甚至殷殷期盼,太子早日榮登大寶,名正言順,跟着這樣有作為的君主,有肉吃。
太子在民間的探子不少,索羅了不少奇聞異事,再有口舌伶俐的宮女繪聲繪色講給姚纓聽,姚纓聽後捂嘴咯咯直笑。
皇帝公爹時日無多,她不該笑,可就是忍住。
好在是自己殿內,也無人傳出去。
谯氏見她肚子大,怕她笑岔氣,給她拍背順氣。
不知有沒有姚纓這一笑的緣故,沒過幾日,午夜時分,姚纓在偎在男人身邊睡得香甜,忽而外頭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敲門,好幾下,周祐立時坐起,未喚宮人進來,自己穿戴好衣物,将也要坐起的姚纓按了回去。
“你繼續睡,我去去就來。”
這一去,就是一整個晚上。
姚纓斷斷續續,也沒睡好,直到翌日清晨,宮門內外挂起了白幡,而谯氏神色匆匆地捧着一套新做的素色衣裙,要給姚纓換上。
姚纓一看就明了了。
這一刻,終于來了。
意料之中,可仍是感到一絲意外。
皇帝大喪,全城戒嚴,舉國皆哀,禁一切喜樂。
宮內妃嫔們皆要到靈前守喪,姚纓身為兒媳,原本也要去,可她如今已經顯懷,肚子大得有如銅鑼罩下來,太子又異常愛重,若是跪出了意外,未來帝王責罰起來,誰也擔不了這個責。
于是,衆人心照不宣地無視了太子妃不在靈前。
以皇後為首的女眷們垂眸靜默,形容哀戚,又有多少真心,不過是為自己的前程擔憂罷了。
唯有皇後,面容最為蒼白,默默淌着淚兒,一聲不吭,瞧着倒還有點真心實意。
姚纓一身素服坐在桌前抄寫哀悼經文,不能守在靈前,也要換個方式盡孝,春花給她禀告靈堂所見,她也只是微颔首,一手輕撫着日漸沉重的肚皮,心情未有太多波動,只命廚子送些可口的素食給太子送去。
山陵崩,最忙的便是太子,宮內宮外一堆事務要打理,更要提防有人趁機作亂,制造動蕩,京內京外的城防換了好幾波,還有新帝的即位大典,也要着手準備了。
不知不覺,姚纓竟有足足七日未見到太子的面了。
她醒時,太子已離開,她睡下了,太子才星夜而歸。
姚纓有心等着太子,可養胎中的她犯困,在榻上躺半個時辰,眼睛一閉,一晃就睡着了,也沒人舍得叫起她。
太子更不可能擾她清夢,回了寝殿,也只看着她的睡顏,摸摸她的肚皮,感受腹中孩兒的活潑,輕聲提醒動靜小些,不要吵到你娘了。
待到頭七過後,方才輕松了些,姚纓總算能在白日見着太子的面了。
而此時的太子,她孩兒爹,又變得不太一樣了。
雖是一身簡樸素服,卻又光華異常,走到哪裏都是被一堆人前簇後擁着,堪比曜日斐然生輝。
亦或許是周圍人看他的目光不一樣,更敬畏,也更忌憚了。
畢竟真正當了家,做了主,萬人之上,說一不二了。
就連姚纓有時看着男人的臉,也忍不住呆上一呆。
周祐只當她是孕期遲鈍,撫着她隆起的肚皮揶揄:“小甜棗可不能像你娘,我們要做機靈聰明的小公主。”
姚纓已經不想反駁男人了,到時候生下來個小酸棗,看你怎麽哄。
水漲船高,趙無庸如今成了名副其實的大內第一總管,身後跟了不少跟班,最為器重的高和也被提拔為了一宮主管,玲珑與高和關系最好,時不時打趣他今後不能叫小高公公,要叫主管大人了。
高和也樂得恭維道:“今後也叫你姑姑了。”
姚纓身邊的宮女也一樣,都升了位分,大樹底下好乘涼,別宮的羨慕得不得了,可着勁兒的巴結。
大行過後,周祐便要正式禦極,本想帝後大典一道舉辦,可考慮到姚纓如今的身子,大典繁文缛節衆多,人也多,就怕防不勝防,姚纓自己也不想挺着個大肚子出現在群臣百官面前,一點都不美。
“索性也不過三四個月就要生了,再等等也無妨。”
封後诏書是男人早就拟好的,他登位即頒布,她已經名正言順,儀式往後挪一挪,她是真的不介意。
周祐卻不想委屈了她。
姚纓倒是看得開,攬住男人結實的胳膊笑望他:“聖上已經給了阿稚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做人不能太貪,老天爺會收回的。”
“朕給了你什麽?”
“你的心啊!”
姚纓手指輕輕抵着男人左胸,眼眸裏晶燦燦的一片。
真是個狡猾的女人。
可他偏偏就吃她這套。
周祐捉住女子細嫩的手指就是一串細碎的啄吻。
逗得姚纓咯咯直笑。
一笑,又岔了氣,肚子太大,受不住。
周祐只能板起了面孔,肅聲叫她別笑,給她撫胸拍背的動作卻異常溫柔。
人前龍威越發濃厚的新帝,在他的皇後面前,毫無架子可言。
升級皇太後的姚瑾一反常态,在閉關了将近一個月哀思先帝過後,頭一回出宮門,便是來找姚纓。
她依舊住在長春宮,只因姚纓不喜這裏,而周祐也不想他的皇後住姚瑾住過的地方,已經着令宮人将鐘粹宮重新修葺,只待姚纓卸貨後遷宮。
是以,如今的姚纓仍住在東宮。
姚瑾并沒有因為身份地位的轉變對姚纓态度有所轉變,仍是冷嘲熱諷:“你倒是本事,哄得新帝跟着你一起住這東宮,也不怕谏官參你一本。”
姚纓不遑多讓:“谏官若真有能耐,太後你早就下臺了。”
人前兩人還能維持表面的客氣,人後,兩個都不裝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放開了以後,兩人能說的話居然多了,盡管互相反感。
姚瑾眼眸一轉,從姚纓仍然光滑白皙,只是略微圓潤的臉蛋到她高高聳起的肚皮上,又是微微一笑。
“索性我也做到了皇太後,此生圓滿,十妹可就難說了,新帝年富力強,治國有為,後宮又空虛,三年孝期一滿,便要開宮選秀,妹妹可要早做打算呢。”
做不了什麽,口頭上膈應幾句,心裏頭舒坦。
姚纓也不氣,以一種憐憫的眼神看着姚瑾:“三年的時間,能做的事情很多,我是不急的,不知太後在急些什麽。”
頗有點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意味。
姚瑾被堵得喉頭一噎,更多膈應人的話都吞回了腹中,再說看走眼那些老話,她自己都要鄙視自己,平複了半晌,才起身告別,昂着頭留下高冷的一句
“你好自為之。”
姚纓回以一笑:“好。”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生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