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十字架下的貓(三)
一聲尖叫,吵醒了整個屋子裏睡覺的人。
寧蕭睜開眼,冷汗順着後背浸濕了被褥。他躺在床上無神地看着天花板發呆了好久,耳中聽見隔壁屋子開門又關門的聲音。似乎是有人跑到客廳裏,拿了些什麽又折轉回去。
等到靜下心來的時候,寧蕭終于聽清了隔壁的動靜。有小孩隐隐的哭聲,還有徐尚羽安慰的聲音。他推開門出去,見到客廳內燈光大亮,而張玮玮的房門半掩半壁,隐約可以看到小孩埋在被窩裏哭泣的身影。
寧蕭輕輕走到門邊,沒有去打擾屋內一大一小兩人。
張玮玮把腦袋埋進被子裏,發出斷斷續續的哽咽聲,時不時還漏出岔氣的氣音,可見哭得十分凄厲。這樣的張玮玮,很難把他和白天與徐尚羽鬥嘴的形象聯系在一起。而徐尚羽只是坐在一旁,輕輕地替小孩拍着後背。
沒有想象中的好言寬慰,徐警官安慰人的方法有些別具一格。
“別哭了,男子漢大丈夫,只知道哭哭啼啼以後誰給你做老婆?”
“嗚嗚,我不娶老婆……”
“不娶老婆難道你要嫁人嗎?”徐尚羽失笑。
“我不娶老婆,我也不喜歡男孩。”張玮玮的聲音依舊哽咽着。“女生都害怕我,男生都嘲笑我。他們說我爸爸是個殺人犯,我天生也是個殺人犯,以後也要殺了自己老婆的。我不娶老婆,我不要殺了她。”
徐尚羽聽到這,沉默一陣。
“張玮玮,人家說你是什麽你就是什麽?你的人生是別人說出來的,還是你自己走出來的?”
他伸手,撫上小孩的腦袋。“別管周圍的人怎麽說,最後只有你自己才能決定你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像你徐叔,小時候每一個人認為我不可能成為警察,最後我不一樣當上刑警了嗎?這麽想想,有時候還真想走到當初那幫小屁孩面前,把警徽放到他們眼前炫炫。”
徐尚羽自嘲道:“你不是老說我是笨蛋,笨蛋都可以當上刑警,你個小聰明蛋的成就怎麽會比我低呢?”
即使看起來再聰明,終究只是個十一二歲小孩的張玮玮有些懵懂地聽着徐尚羽的話。
“可是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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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殺死了你母親。”不像一般人一樣避諱這個話題,徐尚羽開門見山道:“不過我之前不也跟你說過了麽。你爸爸只是個笨蛋,他愛你但是選錯了方式,又受了別人的蠱惑,所以才會釀成慘劇。但是無論他做了什麽,他都是愛你的,直到最後一刻也是。你恨他嗎?”
張玮玮迷惘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他愛我,但是他也殺死了我媽媽。”
出乎意料的,徐尚羽竟然對一個孩子這麽說:“玮玮,殺死你母親的不僅是你父親,還有一個人,你知道嗎?”
“是誰!還有誰?”張玮玮立刻擡起頭,通紅的眼睛裏冒出強烈的情緒,緊緊盯着徐尚羽。
“有這樣一個人,他到處為非作歹,挑撥人們做各種壞事。他躲藏在幕後,操控很多人去做他們本來不願意做的事,并沾沾自喜。像你父親也是受了他的蠱惑,才決心下手殺害你母親。”徐尚羽用冷靜的語氣說出這番話,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說話時他得用多大自制力克制自己,才沒有流露出殺意。
“你們沒有抓到他嗎?”張玮玮急忙問。
“……沒有。”
“為什麽不去抓!”
“因為這個家夥很聰明,非常聰明,而你徐叔叔沒有他那麽聰明。”徐尚羽說着,帶着些苦澀。“所以總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犯罪,卻束手無策。”
張玮玮一下子就氣着了,也顧不着哭。
“你這麽笨究竟怎麽當刑警的呀!”
徐尚羽也跟着笑。“你猜?要不等你長大以後來接替我。”
“我一定能成為比你出色一百倍的警察!十八歲就當上警察局的局長!”
“拭目以待。”
“可是……”張玮玮說着,雙手有緊握了起來。“可是我爸爸做了那樣的事,我還能成為警察嗎?”
徐尚羽看着他。“只要你想的話,就可以。”
“你不是騙我吧?就算我才六年級,我也知道要當官的話都得過什麽正審反審,我合格嗎?”
“哎呀,聰明蛋這個時候卻糊塗了。”徐尚羽悄悄湊近他耳邊,輕語了一句話。張玮玮聽完,眼睛立馬就亮了起來。
“真的,真的?”小孩看着徐尚羽,眼中都泛起光彩。“真的像你說的那樣?”
徐尚羽微笑。
“童叟無欺,貨真價實。我沒必要騙你個小屁孩。”他一巴掌把張玮玮推進被子裏。“好好睡吧,未來的小刑警,再做噩夢哭鼻子,可不會有人錄用你來當警察。”
徐尚羽終于安撫好夜班做噩夢的小孩,走出張玮玮房間的時候,看到寧蕭坐在客廳。見他出來,寧蕭擡起頭就直直望過來。
“我竟然沒發現,你很有為人父的天賦。”
徐尚羽咧嘴一笑。“我還很有為人夫的天賦,需要領教一下嗎?”
“謝謝,這種天賦還是讓別人領會去吧。”寧蕭不着痕跡地白了他一眼,又道:“你和張玮玮說的那些話……”
“哪一句?”徐尚羽道,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啤酒。“要嗎?”
寧蕭搖了搖頭,再次看向他。“你說他能夠成為一名警察。即使是個孩子,這樣欺騙他就好嗎?”
“欺騙?”徐尚羽反問,再說話時語氣裏的溫度已經下降了許多。“你認為我是為了安慰他而說的謊言。”
“難道不是?在國內,身為一個殺人犯的孩子。即便有人能正眼看待他們,但是身上背負的烙印卻是不可能消除。很多企業都不會招收有家族有犯罪史的員工,更別說是公安體系。讓一個背負着殺人犯父親包袱的孩子去當警察,我很難想象出你是真的在為他着想。”
“有一個殺人犯的父親就什麽都不能做了?”徐尚羽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就因為父母的罪過,孩子就要一輩子承受歧視,背上犯罪的标簽。殺人犯的孩子只能是罪犯,高知家庭的孩子就全部是國家棟梁。寧蕭,我沒想到連你也有這樣的偏見。”
寧蕭道:“這不是偏見,而是數據事實。服刑人員的孩子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走上犯罪的道路,張玮玮也有這種可能。”
“那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把他們當正常人看待!”徐尚羽突然捏爆了啤酒罐,語氣不穩。“總是說這些說那些!又有誰真的為他們想過!”
第一次看到徐尚羽這麽生氣,寧蕭吃驚地看向他。而短暫的怒火後,徐尚羽努力平息下來,平靜自己的心情。
“抱歉。”他說:“我不想聽見任何人否定玮玮。無論他父親做了什麽,他都有權利去選擇自己的未來。”
說完,他把啤酒瓶扔進垃圾桶。
“我累了,先回房。”
這是兩人第一次不歡而散,寧蕭看着徐尚羽關上房門,又獨自在客廳裏坐着。
“果然。”
一片幽靜中,只聽見寧蕭喃喃念道的聲音,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故意挑釁時的表情。
“徐尚羽他,果然是……”
後半句話被夜色所吞噬,消失在孤燈的陰影下。
第二天一早,寧蕭起床時,就不見徐尚羽。這家夥不會孩子啊鬧別扭吧?這麽想着,他四處張望。
張玮玮從廚房端出早餐,擺到餐桌上。
“叔叔早上接到電話,就立刻出門了。”他看向寧蕭,道:“基本早上他都不在的,你不用找他了。”
“每天都這樣?”
“是啊,刑警隊很忙的,很多時候他都抽不出時間接送我上下學。”
這麽聽着,寧蕭心裏微微有些心虛——為昨天的試探。不過接下來張玮玮的一句話,立馬讓他的愧疚煙消雲散。
“所以你搬進來以後,就由你負責接送我上下學。”張玮玮平淡地語氣,道出了讓寧蕭詫異的一句話。
“你确定?”
他目光嚴肅地看着小孩。
“确定。”
兩人對視十秒後,寧蕭無奈敗下陣來。
“我沒有車。”
“現在去學校步行也來得及。”張玮玮道:“本來我一個人去上學也可以,但是叔叔說你現在很危險,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時陪着。所以早上讓你陪我去上學,順便讓我照看你。”小孩露出一副責任重大的表情,看向寧蕭。“你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徐尚羽究竟是怎麽教導孩子的?寧蕭欲哭無淚。
十分鐘時間解決完早飯,寧蕭便和張玮玮一起去學校。一路上,小男子漢忠實地履行着自己的承諾,一直在警惕地看着前後方,注意保護寧蕭。這更讓寧蕭覺得尴尬,他勸過張玮玮,但是小孩一臉嚴肅地說這是自己的任務,男子漢就應該完成任務。
就這樣,兩人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走着,又路過了昨天的那間小教堂。此時太陽早已經挂在半空,燦爛的金輝将整個教堂刷上一層耀眼的光芒。
張玮玮看見教堂,又有些小興奮道:“看,那只黑貓,它爬到十字架上去了!”
寧蕭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還沒來得及看清什麽,擡頭不經意間卻看到小孩上方的一道黑影。
“玮玮!”他快速地沖向孩子,用盡全身力量将他撲倒在地。還沒移動半米,寧蕭就感覺左腿遭受一陣撞擊,随即一股劇痛從骨縫裏蔓延開,直鑽入心。
“張玮玮,玮玮!你沒事吧,有沒有事!”
來不及顧得上自己,寧蕭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擡起孩子的臉龐。然而張玮玮卻像失魂一樣注視着他的後方,臉色蒼白,眼神恍惚,宛若一個木偶,怎麽呼喚都沒有反應。見狀,寧蕭雙手護住孩子,向自己身後看去。
入眼,便是一地血紅。
紅色的液體如絲綢一般在路面緩緩展開,浸透了每一個細縫。它如同蝕骨的惡魔,粘稠地沾滿一地,向着兩人攀爬過來。而映照在孩子眼中的,則是路面上那個頭顱綻開的屍體。
白色的腦漿在激烈的碰撞下甩出三四米遠,粘在兩人身上。一個被甩出的眼珠,咕嚕嚕地滾到寧蕭手邊,帶着血絲的眼白直直瞪着兩人。扭曲的四肢錯亂地攤着,白骨劃破肌肉,生生地從胸膛裏刺穿出來。
一個從頭部起四分五裂的人,七零八落地四散在二人周圍。
“啊,啊啊!”看到這一幕,張玮玮說不出話,只能從嘴裏發出零碎沙啞的聲音。
“不要看。”
寧蕭一把捂住張玮玮的眼睛,緊緊摟住他将他護在懷裏。而他自己則一直看着那具從天而降的屍體,緊抿着唇,眸光沉沉。
直到在周圍人恐懼的驚叫聲中迎來警車,寧蕭都沒有再動彈一下。
他又想起了昨晚的夢。
夢中,吞噬人的貓臉怪物微笑地看着他,問:
【寧蕭。】
【游戲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