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五大集日,一艘來自北地的貨船停在了祥雲鎮的渡口。

船上下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有點奇怪。

或許他是個修行的和尚。人們暗中揣測着,戰戰兢兢的拉開距離,在心裏補充一句:惡霸和尚。

“哈哈,真熱鬧!”兩人中的中年人饒有興致的四處打量,“難得難得。”

“快點。”惡霸和尚——短發青年一臉的漠不關心,冰冷嚴肅的神情和過于銳利的眼睛都令人望而生畏。

有這麽一張神情兇悍的臉,加上鶴立雞群的身高,精悍健碩的軀體,還有站在人群中就能帶給人們巨大壓迫力的氣場,不怪被冠上“惡霸”二字了。

“逛集市快不了啦。”中年人笑哈哈,“燕兄弟這麽等不及要和慈母團聚啊?”

“不錯。”青年眼眸中染上期待,神色轉為嚴肅鄭重,“我娘是燕寨村最慈祥的老人家。我軍中穿每一件衣裳都是老人家一針一線親手縫制。我娘和藹可親,脾氣溫和,灑掃煮飯縫補做衣無一不精。……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她……”

青年滔滔不絕,能想到的贊譽之詞全用在“慈母”身上。

“……”中年人突然驚叫一聲,用力抓着青年的胳膊,“哎喲燕兄弟,快看快看,那邊出亂子了!”

“……嗯?”

中年人伸着脖子:“聽說是什麽黑虎幫的在收保護費。”

黑虎幫?

青年手放在腰側,拇指摩挲着皮套中一根黑色短棍的手柄,眯眼望着混亂的方位。

“第一害:幫派之害。”青年沉着嗓音,嘴角緩緩勾出一個邪氣兇惡弧度,“過去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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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一次的大集日,燕寨村的村民就會把曬好的山貨和其他貨物拿到集市上賣,以補貼家用。

只是燕寨村的村民已經很久都不來鎮上賣貨了。

今天卻有一個老人帶着幾個半大孩子來了集市,他們悄悄的縮在最不顯眼的角落,也不大聲叫賣,做成一筆生意極不容易。

聽到有人喊“黑虎幫”,老人連忙叮囑幾個孩子:“躲邊上,別聲張。”

孩子們小臉滿是痛恨,卻不能不聽老人的話。阿黃是年紀最大的孩子,招呼一聲幾個孩子一溜煙跑開躲好。

“老頭,燕寨村的吧?”黑虎幫三個大漢直接沖着老人的攤子過來,不懷好意,惡劣的吩咐,“兄弟們,砸!把這老頭兒丢出去!”

“烏爺爺!”躲在人群中的阿黃大喊一聲,怒氣沖沖揮舞着拳頭沖出來,發威的牛犢一樣,狠狠地一腦袋撞在一個大漢的肚子上。

勇氣可嘉。

然而大漢紋絲不動,嘿嘿嘿冷笑着,抓小雞仔似的拎起阿黃:“小兔崽……嗷!!!”

阿黃咧嘴壞笑,猛地高擡腿踹中大漢脆弱的鼻子,趁着大漢捂着鼻子慘叫成功脫身。

他并未趁機逃跑,完全不顧大漢同夥的拳打腳踢,和随後沖上來的四個孩子纏着大漢又咬又踢,那股狼崽子一樣的狠勁兒把上來幫忙的兩個男人都給吓到了。

一人罵了句娘,發了狠的撿起一塊石頭砸阿黃腦袋,冷不防有人一把塵土撒在臉上眯了他的眼睛,阻斷了他的惡行。

烏爺爺拿着扁擔“嘿”了一聲給他屁股一下,又反手一下抽中另一人的膝蓋。

“孩子們!快跑!”

被孩子們圍攻的大漢忽然大吼一聲,猛地起身震開幾個孩子,伸手抓向叫阿黃的少年纖細的脖子:“找死!”

“砰!”

斜側忽然伸出一只長腿,套着皮靴的大腳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形,不偏不倚踢中大漢的側臉。

長腿主人的動作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百八十斤的壯漢随着這只腳的運行軌跡,沉重的身體不可思議離開地面,然後快速的飛出去砸在牆上,停留一秒後緩緩掉落。

人群剎那間寂靜無聲。

其餘兩個人瞠目結舌的看着這一幕。

他們的額頭上忽然滲出冷汗,不是因為看到同伴被一個男人踢飛出去,而是忽然發現這個男人不知何時到了他們身後。

身後的男人臉上籠罩着暗影,雙眼如獨行的野狼一樣森冷殘酷,緩慢的擡起手按在兩人的腦袋上。

兩人身體動憚不得,雙腿打哆嗦。

男人的氣勢完全壓制了他們。

“砰!”

“砰!”

幾乎重疊的聲響中,僅剩的兩名黑虎幫大漢被生生的按着腦袋砸到地上,瞬間失去意識。

周圍寂靜無聲。

“我叫燕士奇。”男人那張年輕英俊的面容盡是邪氣和狂妄,透着殘酷的眼睛望着衆人,嘴角一咧,“老鄉們,幫忙傳個話,明天我親自登門拜訪黑喵幫。”

群衆:“???”

喵?

中年人有氣無力的扶着額頭,又來了。

又給人亂起名字!

是黑虎幫不是黑喵幫哦!打他們的人還有和解的可能,名字叫錯可是要結死仇的小哥!

除了烏爺爺和幾個孩子,人群如鳥獸散盡,攤販也慌忙收拾東西挪位置,對其避如蛇蠍。

燕士奇渾然不在意,瞥了眼孩子們,一笑:“幹得不錯嘛!”

他笑起來意外的爽朗直率,趁着那張英俊的臉龐實在讓人讨厭不起來。

孩子們就沒那麽怕他了。

“燕兄弟時間不早了。”中年人走過來,無可奈何的說道,“再耽擱下去麻煩要找上門了,我們還得趕在天黑之前回到鎮上。”

燕士奇點頭,走兩步,忽然想起什麽,返回烏爺爺的貨全買了下來,除了山貨還有雞和竹鼠,五只狗崽子,兩個人連同籮筐都搬回船上。

“鎮上到燕寨村的河段吃不住大船,得用小船。”燕士奇沒停留,邁開長腿往船下走,“貨拜托镖頭了,我先回燕寨村,記得給母雞老鼠和狗崽子喂食。我家夥計呢?”

“不是老鼠是竹鼠。”哎又瞎起名字,中年人抓抓腦袋,“初五,把燕兄弟的馬牽出來。”

“好嘞!”

名喚初五的少年從船艙裏牽了一匹矮腳馬,四條圓滾滾的小短腿兒,身體是淺棕色,額頭到嘴巴一片白,表情有些傻,一點都不威風也不好看,還不怎麽機靈,可卻是燕士奇的“夥計”。

它有個寓意頂頂好的名字:

福寶。

目送燕士奇騎着福寶走遠,中年人兩手揣在袖子裏,走了兩步,轉頭問船工:“初一啊,他認得路嗎?”

初一:“認得就有鬼了。初五你給燕兄弟指個路。”

初五:“憑啥我去?”

“你牽馬你指路才叫有始有終,對吧頭兒?”

中年人沉穩的點點頭:“人家燕兄弟是咱的大恩人,幫恩人指條路算什麽,你這孩子怎麽還推三阻四的。”

初五摸摸頭,二話不說從船上跳下來,撒腿跑得飛快。

初一感慨:“還是小孩子單純好使喚,頭兒也是這麽想的吧?”

中年人哈哈哈大笑。

其他船工:你們兩個老奸巨猾的。

現在是一天中集市最熱鬧的時候,路上不見其他人影,燕士奇沿着初五指的山路不緊不慢的走了小半個時辰,遇上了燕寨村的老爺子和幾個少年。

個頭最小的孩子走路不老實,蹦蹦跳跳四處看,回頭瞅見燕士奇連忙揮手和他打招呼:“大叔!大叔!烏爺爺,是集市上遇到的兇大叔!”

然後被烏爺爺一拳揍到腦袋上:“休得無禮!”

燕士奇眼角一抽,這老頭兒下手真狠。

被揍的小孩兒捂着腦袋兩眼淚汪汪向燕士奇道歉:“對不起哥哥,我叫阿白。”

“我叫阿黑!”

“我是阿紅,嘿嘿。”

“阿青!”

四個年紀相仿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聲音清脆的報了名字,然後齊刷刷的看向比他們都年長的第五個少年。

阿黃一摸鼻子,一臉神氣和自信:“我就是大重山黑白兩道都要給三分薄面的無敵勇士燕——嗷!”少年捂着屁股怪叫一聲,自覺丢人,燒紅了臉惱羞成怒地沖踹他的烏爺爺道,“疼死了烏爺爺!你幹嘛!”

四個小孩兒機靈的搶在烏爺爺開口之前大聲說:“休得無禮!”

烏爺爺噎了下,笑罵:“你們這些臭小鬼!年輕人,孩子們不懂事讓你見笑了。這條路再往前就是燕寨村,老頭子多嘴問一句,小哥你莫不是也要去燕寨村。”

“嗯。”燕士奇手裏拎着包裹,已經從馬上下來,這時候才插上話,“老爺子上馬坐吧,我走一會兒。”

“這不是騾子嗎?”

“對吧,腿短的是騾子,腿長的才是馬。”

幾個小的湊在一起嘀咕。

烏爺爺上了馬,笑呵呵的問:“是矮腳馬吧?”

“矮腳馬也算馬?”阿黃撓撓頭,想了想,大聲說,“我要騎就騎威風凜凜的高頭大馬!汗血寶馬!千裏馬!這些馬才配得上我大重山無敵勇士的威名!”

“別小看它。”燕士奇刀鋒一樣具有強大壓迫感的視線掃向孩子們,聲音低沉,嚴肅道,“福寶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過的軍馬,馬中硬漢。高頭大馬汗血寶馬千裏馬,可比不上戰火洗禮千錘百煉的軍馬。”

孩子們被他的氣勢鎮住,聽到這匹短腿馬這麽厲害,刮目相看。

也是很好哄了。

烏爺爺笑呵呵。

“記住,真男人從不被膚淺的外在迷惑。”燕士奇話語不疾不徐,一臉令人信服的沉穩冷靜,“你們雖然弱小,卻稱得上勇士。”

他他他他說什麽?!

孩子們激動的漲紅了臉,阿黃兩眼冒光的問:“你真的覺得我們是勇士嗎哥哥?”

燕士奇微微颔首,深沉道:“我看到了你們和惡勢力戰鬥的姿态,的确是勇士所為。”

孩子們高興極了,燕士奇瞥了他們一眼,表情十分正經:“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錯誤,你們剛才嚴重傷害了福寶身為一匹軍馬的勇士之魂,來,道歉。”

孩子們:“對不起福寶!我們錯了!”

福寶:“咈哧,咈哧。”

烏爺爺:“哈哈哈哈哈!”

年輕人真是有趣啊。

有件事烏爺爺一直很在意,和燕士奇熟悉起來,發覺他是個挺容易相處的年輕人,便直接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長得很像我們村的小五。話說回來小五從軍時還是個孩子,如今都過了十年,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怕都認不出咯。”

燕士奇收了玩笑的心态,平靜道:“我是他兄弟。”

“小五人呢?”

燕士奇這回不言語,沉默地移開了視線。

烏爺爺立刻明白這沉默意味着什麽,幾個孩子懵懵懂懂,察覺到大人的情緒不對,都乖乖的不鬧騰。

到了燕寨村下午也已經過去一半。

村裏很安靜,沒有人在外面走動。

茅草頂的竹屋零零散散的分布在村寨各處,高低錯落,雖然簡樸但看着也結實。

村裏沒多少戶人家,一下掃過去就能盡攬眼底,冷清的景象和燕老五敘述中人丁興旺的熱鬧大相徑庭。

烏爺爺下了馬,帶燕士奇去燕老五的家。

孩子們一溜煙跑沒了影,不一會兒燕士奇看到他們正穿過村子沿着山腳下的小路爬上山坡,鑽進林子裏再次隐沒了身形。

向上大概垂直距離七八米處有一塊平地,單獨建了一座房子。那就是幾個孩子的目的地。

“姥姥就住在那兒。”

姥姥,烏爺爺這麽稱呼燕小五的母親。

燕士奇讓福寶留在山坡下,懷着期待和緊張的心情邁上了臺階。

馬上就要見到他們兄弟兩個的娘了。

初次見面是不是得帶禮物?

送禮多生疏,兒子回家還用得着給娘送禮?

見了娘的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麽?介紹自己麽?

兄弟戰死這件事又要怎麽開口?

老人家要是哭了要怎麽安慰才好?

燕士奇走走停停,罕見的為某件事猶豫糾結,連什麽時候跟丢了烏爺爺都沒留意,更沒留意當頭劈下的一只巨大的腳。

“啪叽”,燕士奇五體投地,整張臉都被嵌入了帶着腥味的松軟泥土中。

空氣寂靜了一剎那。

燕士奇右手穩穩舉着包裹,左手朝內彎折,由爪變拳,從泥土枯草爛葉中緩緩拔出腦袋,陰雲密布的臉上大寫的暴躁和兇殘,擡頭盯着逆光而戰的龐大陰影。

壯如小山的巨大身軀,手裏拎着根大棒槌,男人一般粗犷的臉,沒有喉結胸部突出,眼睛上抹着顏色奇怪的紫色眼影,嘴唇發黑……

這年頭應該是沒人妖的,确實是女人沒錯,并且是上了年紀的女人。

燕士奇喉嚨裏發出醞釀着暴怒的恐怖聲音:“敢偷襲我,就算你是個老太婆我也會把你當對手暴揍一頓的。”

“十年不回家,一回來就敢威脅你老娘,很有種嘛,燕小五!”

燕士奇眼神冰冷。

過了一會兒。

他歪了下頭,眼神呆滞:“……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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