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燕士奇丢下小老頭:“老實等着!”
內心幾欲崩潰的繞過拿着木棍石頭圍攻他的老頭們,循着地上的新痕跡往深山跑。
燕士奇很絕望,他逐漸發現自家兄弟對燕寨村人事的描述和事實有着極大偏差,但內心依然頑強地替兄弟找借口開脫:
老五離家還小,這都十年過去了!一定是姥姥把村裏的風氣帶歪的!
姥姥抱着樹幹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樹下,兩頭成年的大野豬輪番撞樹,樹木震顫不止,姥姥甚至感覺到了樹根處斷裂的動靜。
這當然不是錯覺,這棵樹比她剛剛爬上來的時候明顯傾斜。
姥姥臉色發青,頭冒冷汗。
今天砍了幾棵樹,殺了頭野豬,之後和底下兩頭野豬周旋又爬樹,力氣早用光了,不然跳下去八成還能壓死一頭,然後趁另一頭傷心欲絕趕緊逃命。
唉,被野豬拱可不是鬧着玩的。
姥姥發愁,猶豫着跳還是不跳。
接着就聽到了年輕人那語氣不善的叫聲:“老太婆!”
“混賬,叫娘!”姥姥高興。
青年手中甩出一根黑色長棍,面無表情的瞥她一眼,盯着沖過來的野豬:“撐住了!”
呵,還瞪她!臭小子。
姥姥第一次見到燕士奇戰鬥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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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身手敏捷的不可思議。
這種敏捷并不是小型動物的靈巧輕盈,像經驗豐富老道的大型猛獸,冷酷而沉着,游刃有餘。
每一次攻擊的動作都十足的矯健威猛,手臂、背、腹、腰、腿力量凝聚,剛硬與柔韌結合。
明明沒有一點花哨炫耀的動作,卻有着令人挪不開眼的奇異魅力……然而在場的除了雌雄未知的兩頭野豬,唯一的女性只有姥姥。
姥姥有着蓋世英雄般的雄壯身軀,神經粗大堅韌,走的是實用實在不拘小節的路線,她抱着樹大吼:“小子,你幹啥玩意兒!快打死了了事,咱拿三頭豬跟高老頭那個龜孫子換糧食!”
提起這個燕士奇就火大,抽空吼了一句:“閉嘴!回頭跟你算賬老太婆!”
“算你姥姥個腿兒!”姥姥罵,“野豬糟蹋莊稼,你打死它們是為民除害!”
燕士奇本想把野豬給揍一頓,它們知道厲害了自然會逃命。
不過兩只野豬先前跟姥姥結了仇,有股不死不休的勁兒,被揍得跟滾地肉包似的還是一股腦的紅着眼睛悶頭怼他。
燕士奇脾氣暴躁,聽了姥姥這句話,咧開嘴,露出整齊森白的牙齒,眼冒紅光。
沖過來的野豬甲突然一陣惡寒,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脅,被沖昏的腦袋短暫的清醒,四根蹄子急忙剎住……然後被殺紅眼的野豬乙一腦袋頂到屁股,在這股沖力作用下整頭豬向前滑了三米,堪堪停在兩腳惡魔的腳邊。
野豬:“……”
就這樣,伴随着屁股上撕心裂肺的疼痛,野豬甲和它豬隊友永遠的告別了這個殘酷的世界。
姥姥興奮:“臭小子,幹得好!”她這次動作有點大,勉勵支撐的“青年樹”發出不堪重負的斷裂聲,但她豪放響亮的笑聲完美的掩蓋了異常的動靜。
燕士奇把棍子在皮套中固定好,繃着臉走過去,眼神淩厲兇惡,打算秋後算賬:“老太婆!你給我——”
“咔嚓——!”
姥姥笑聲驟停,表情僵住。
燕士奇皺着眉頭,疑惑的擡起頭。
姥姥眼神一凜,盯着旁邊的一棵樹大聲吼道:“我跳!!!”然後雙腿一蹬,縱身一躍……躍出大概半尺的距離。
樹倒下的同時姥姥也掉了下來,轟的一聲落地,被枯枝落葉掩埋。
“我咋一點事都沒有?”姥姥發懵的從落葉堆裏坐起來。
燕士奇:“……”
好在姥姥很快發現底下壓着的倒黴鬼,伸手把燕士奇從泥土裏摳出來,蒲扇似的大手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算你小子孝順,哈哈哈哈!”
燕士奇滿臉泥土,一腦袋爛樹葉,在姥姥的掌力攻擊之下身體依然紋絲不動穩如磐石,但臉上的表情卻頗有些生無可戀的意思。
“來,你一頭我一頭。”姥姥率先扛起一頭野豬,“去找高老頭換糧食。”
“不用,有糧食,管夠。”燕士奇随便用衣服在臉上胡亂抹幾下,不耐煩的扯掉沾了一身的草葉,腦袋上的沒管,兇惡的瞪着姥姥,“老太婆,以後村裏大大小小的事情不要再瞞着我,聽到了沒有嗷疼死了!”他捂着腦袋,惱羞成怒,“家庭暴力不可取!”
“啥玩意?你個混小子就是這麽和老娘說話的?”姥姥不甘示弱地吼回去,“一口一個老太婆,叫娘!”然後又給了青年一拳。
燕士奇捂着腦袋蹲在地上,化身陰暗蘑菇,渾身散發着喪到極點的氣息。
這到底是為什麽啊?
天底下那麽多娘為什麽他就落到這暴力老太婆手上?
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老太婆對他溫柔一點?他也想要一個溫柔慈愛人人羨慕的老媽啊!付出任何代價都沒關系的真的!
結果他還是把兩頭野豬都扛了。
姥姥直誇孝順兒子。
但等在原地的小老頭和族老們看到燕士奇力拔山兮扛野豬的畫面眼珠子和下巴都要掉地上去。
這小夥是個比姥姥還了不得的大力士啊!
誤會解釋清楚,又得知村子裏糧食問題能解決,十幾個老頭高興得語無倫次,胳膊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身體裏仿佛充滿用不完的力量,等不及要回村看糧食。
燕士奇:“你們回去找輛車拉豬,我有些賬要跟高老頭算。”
一老太太并一群老頭眼睛一亮,興致勃勃,七嘴八舌道:“走走走,同去同去,我們給你壯膽!人多顯得有氣勢!”
“你們就是想湊熱鬧吧。”燕士奇陰測測道。
老頭們假裝聽不到,昂首挺胸,氣勢洶洶,直奔雙溪溝。
姥姥摩拳擦掌:“高老頭這個忘恩負義的老東西,老娘非打得他滿地找牙。走了,小子,去雙溪溝大幹一場!”
你們是土匪嗎?!
燕士奇一腦門兒黑線:“別惹事啊老……老娘!”他生硬的改口,“我可不是為了揍個老頭子。”
他扛着野豬,跟在衆人身後,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下走,周身萦繞的全都是野豬臭烘烘的味道,忍不住露出個惡心的表情。
等回去就把這身衣服剝了當柴燒!
洗是不可能的,他寧願穿早上換下來的那身破爛也不要自己洗衣服。
燕士奇盯着姥姥的背影,陷入沉思,他靜默片刻,語氣十分認真的問:“娘,你會洗衣服吧?”
姥姥頭也不回:“滾蛋,自己洗!”
“……”
想要一個溫柔的媽就那麽難?
……
聽聞消息,高老頭跑出家門,遙遙望見來勢洶洶的一群老頭子,個個都是要找人拼命的架勢,他心裏先是一喜:莫非是老妖婆和煞星都被野豬群給踩死了?
一想到這兩個人都沒命了,高老頭身上一輕,懸在頭頂的刀和籠罩着他的陰影也不見了。
高老頭拄着拐杖,挺直了腰板,讓村裏的青壯年把自己保護起來。
“高老頭,你個黑心腸的!這些日子野豬可沒少來山下吧?知道那邊山裏野豬多還叫姥姥去那邊砍樹!你想幹啥?!”
“就是!今天要是不給我們一個說法,這事兒咱沒完!”
“有種別躲年輕人後面,縮頭烏龜!”
“姥姥殺的野豬藏哪兒了!交出來,還給我們!”
一群老頭吵起架來就像一整個村子的雞鴨犬羊聚集起來開動物演唱會,吵得人腦殼疼。
雙溪溝的人一回嘴,族老們就更來勁兒,嗓門兒之大,語氣之激動,哪兒像沒吃飽飯的樣子。
高老頭十分想不明白,一群年紀一大把的老頭,沒一點長輩持重沉穩的樣子,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噴得到處都是,跟潑婦罵街似的在別人村子裏吵吵嚷嚷就不嫌丢人嗎?這還族老呢!
一村子傷風敗俗的!男不男女不女,哼,得虧老妖婆死了!也算她做了件好事。
高老頭聽着這幫子人罵自己的污言穢語,臉色越來越難看,實在忍無可忍地把拐杖在地上重重擊打三下,扯着嗓子吼道:
“閉嘴!你們還想不想要糧食了,啊!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鬧事的是什麽地方,啊!?”
他的聲音被雙方吵架聲蓋過,非但沒人搭理,罵着就有人開始動手,護着高老頭的人牆立刻亂了陣型,這個屁股頂他一下,那個踩他一腳。
雙方都冒了真火,氣氛劍拔弩張,有一點火星子都能炸了。
高老頭的保護圈成了他的磨難,叫人沒人應,想跑沒力氣,整個人如同風浪中老舊的漁船,身不由己的被大浪颠來簸去……沒一會兒發髻松了,衣服亂了,拐杖掉了。
這氣喘籲籲,可憐巴巴,顫巍巍伸着枯樹一樣的胳膊,欲哭無淚的叫着:
“都、都別吵了……停下,停下啊!哎呦我的腳……誰他娘的又打老子嘴巴子?!”
燕士奇“轟”的一聲把兩頭野豬扔到地上,望着這一幕不由得咧嘴一笑:“老頭子們還行!”
姥姥怒吼一聲:“都給老娘住手!老胳膊老腿兒還想學人家打架,你們咋不上天呢!”
母子倆的态度與在山上時截然相反。
讓別人不要惹事的興致勃勃,巴不得打起來才好,嚷嚷教訓高老頭的卻用吼聲震住所有人,強勢制止這場村村群架。
“你、你怎麽沒死?!”高老頭被人扶着好不容易站穩了,瞧見活生生的姥姥,內心落差太大以至于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
倒像是承認了自己故意讓姥姥到野豬群出沒的區域砍樹。
別說燕寨村這邊,就連雙溪溝的村民看村長的眼神也不對勁了。
争鬥是争鬥,誰也不敢動害人性命的心思。
此刻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高老頭的臉像是開了個染料坊,紅的白的青的黑的相互交錯,煞是好看。
燕士奇抱着手臂站着沒動,神色冷淡,不像要發怒的樣子,就連姥姥臉色都沒變,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嗓門兒洪亮:
“高老頭,你們村的糧食留着自己吃吧,我殺的野豬我要擡走!”
燕士奇補充:“還有樹。”
高老頭強行擠出一個笑容,幹巴巴的說:“大家都是鄉裏鄉親的,有什麽事都好商量。你們不是斷糧了嗎?這十裏八村的除了我還有誰敢把糧食賣給你們?這樣吧,我只比市價多收你們兩成,野豬和樹還算我的……”
快吃到嘴裏的誰想拱手讓人?
姥姥不耐煩聽他放屁,直接打斷他:“高老頭,當年山匪下山屠村,我們帶頭殺匪,從天黑殺到天亮才殺退了山匪。你們幾個老家夥一褲子屎尿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跪着感謝老娘的救命之恩都忘了嗎?你是瞧着其他老家夥都死了,小一輩沒人見過那場面,才有臉在這兒跟我趁火打劫?”
“什麽救命之恩。”高老頭眯着眼睛道,“我怎麽記着是官兵趕到了才把山匪給剿了?再說要不是你們村的人先殺山匪,我們也不至于受牽連!你還有臉自稱別人的救命恩人,呸!”
姥姥一直沒真的發怒,聽到高老頭這句話臉色忽然沉下,眼裏怒火騰的燒起來,如同一頭被激怒的巨獸,揮手掃開擋在高老頭身前的一衆村漢,一把拎他起來:
“誰牽連誰?我們殺匪之前,你們這幾個村子裏被山賊強盜們殺了搶了的男男女女是什麽?養肥了再宰的豬猡?”
高老頭:“你、你你……”
“給老娘聽好了,燕寨村死在剿匪□□三十七人,有姑娘有小子,每個都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他們殺匪也不是為了救你這種孬種王八蛋,是為自己、為至親拼命!你這種人連說句謝都沒資格!”
“犯我族人的就是仇敵!殺仇敵護家園就是勇士!誰誣蔑他們的老娘擰了他的腦袋!”姥姥擡起頭,滿目猙獰的對着所有人嘶聲怒吼,空氣震顫不止。
近距離觀看暴怒的姥姥,模樣實在過于恐怖。
她身形本就較常人要龐大,面目粗犷,顏色發黑的嘴唇,眼睛周圍塗抹的紫色顏料,都令那張暴怒的臉更加奇詭驚悚。
雙溪溝村民大氣不敢出。
燕士奇有些發怔,這些往事他兄弟從沒跟他提過,或許是來不及說,或許是他出生的太晚,沒有經歷過便沒有十分深刻的印象。
“小子!”
燕士奇站直了身體。
姥姥道:“該是咱們的一個別留!都帶回去!”
“知道了。”燕士奇順手抓住抹眼淚的小老頭,“老爹,走了。”
“去哪兒?”小老頭連忙抹抹眼淚收起情緒,很上心地詢問,“要我幹啥?你說!”
燕士奇一邊走着,兩條結實有力的手臂抱在胸前,微微垂眸,神情冷靜而沉着,顯得十分嚴肅,仿佛在思考什麽。
小老頭亦步亦趨,眼巴巴的等着他分配任務,着急的催促:“到底幹啥,你說啊!”
“去高老頭家拿我們的東西。”燕士奇沒有看他,雙目平視前方,聲線低沉語氣森冷,“你走前面。”
小老頭雙手背在身後,彎着腰悶頭走了兩條街,突然明白過來:“後生,你不是走過一次咋還不認路?”
被揭穿燕士奇很沒面子,暴躁:“啰嗦死了,快點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