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爛柯黃粱
謝靈均打斷劉少卿的話之後,循着胡黎的蹤跡,趕了上去。
兩人立在山陰,懷以相同的沉默,等待即将來臨的時刻。
正午一刻,自空中傳來虛無缥缈的聲音:
“前九名弟子,請盡快自行前往青崖書院,未初不至,視為放棄拜師資格。”
謝靈均站立的地方,離懸崖一步之遙,鳥瞰下方,但見濃霧彌漫,雲海怒翻。青崖書院,坐落于長留峰山陰的半空,就隐匿在萬丈雲海之中。
謝靈均與胡黎相視,會心一笑,雙雙禦劍,沖入雲層。
前九人,有七個是劍修,惟有兩人例外。榜三韋憐影,用的是家傳的古琴“枯木龍吟”。還有一個例外,則是榜四的邱菲。
青陽閣是器宗,劍修最多,刀客其次,還有一些修者擁着奇奇怪怪的法器,例如芭蕉扇。
邱菲用的,正是芭蕉扇,這把扇子名為“舒卷馀清”,取材于極東滄海的上古蕉葉。
與它相配的還有兩把扇子,一把取材于蓬萊仙境的不死紫檀,名為“畫船眠雨”;另一把取材于南疆秋水湖畔的長生黃花梨,名為“枕上三愁”。
邱菲聽到聲音,不解地問枚九:“原來沒有人來接應嗎,青崖書院在哪裏?”
“笨,”枚九嘆了一口氣,“我們以前是沒有資格進入書院的,但在長留峰這麽久,你竟然都沒有留心觀察過嗎?”
邱菲摸了摸腦袋,羞澀一笑道:“我光顧着練功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原來青陽閣還有書院呀?”
“有的,在長留峰山陰,就是不知道具體位置。”枚九指了指謝靈均離去的方向。
枚九領着邱菲走到山陰。
邱菲望了一眼雲海,擰眉道:“會不會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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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九白了一眼,不客氣地諷刺道:“你沒看見嗎?剛剛解千愁沖了出去。一個雜役都敢禦劍尋找青崖書院,你問這個問題,真給我們內門弟子長臉。”
枚九剛說完這句話,一聲清越的龍吟響徹山巅,是韋憐影釋放出了蒼龍。
再見到上古神龍,枚九和邱菲頓時臉色刷白,昨夜蒼龍咆哮引來雷雨的場景,頓時浮上心頭。
然而這次蒼龍沒有化成完全體,只幾十丈長。後爪一蹬,山巅的岩石碎成一片一片,滾落在空中,墜入雲裏。
韋憐影背着枯木龍吟,很端莊地坐在蒼龍脊背之上,看起來像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仙女,但現在誰都知道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蒼龍馳入茫茫白雲,先是若隐若現,而後很快消失在枚九眼前。
枚九拍了拍邱菲的肩膀,結了劍印,說道:“走吧。”
“等等。”
邱菲從袖中掏出芭蕉扇,一把小小的“舒卷馀清”在她手裏,很快變得半人高。這把舒卷馀清,是邱菲的啓蒙師長,在她臨別前所贈,雖蕉葉所制,卻重若萬鈞。
“你離遠點。”邱菲吩咐道。
枚九心領神會,二話不說,後退好幾丈遠。
邱菲雙手執扇,從左往右,用力一揮。
狂風大興,像是千萬人在凄嚎一般,大風刮過的聲音慘不忍聞。
飓風怒嘯着吹開雲海,剛剛消失的蒼龍又清晰可見,它正載着韋憐影朝下方疾馳而去。
枚九走上前來,解千愁的叫罵聲傳入她的耳朵:“邱菲,你幹什麽!我還在禦劍呢,你一扇子下來,我差點被狂風刮下去。我沒命了,你拿什麽賠我?”
枚九被解千愁的話氣到,鄙夷地評價解千愁這個人:“這個人太沒有禮貌了,我們好歹是他前輩,他竟然對我們大呼小叫。”
上次要不是謝靈均識大體,她就真的動手殺人了,解千愁哪裏還活得到現在。這樣一想,她又覺得解千愁真是不知感恩,對他印象更差。
“呃……”邱菲尴尬道,“話也不能這麽說。是我考慮不周,沒有想到他們還在禦劍穿行,要是真一扇子殺了他,我就要內疚上好幾日了。”
枚九無語,邱菲性子和她完全相反,但兩人卻意外成為了一對損友。
雲海開,從萬丈高山上向下望去,遠遠看到半山腰青藤紫蘿如瀑布一般,将半空中的景物遮擋得嚴嚴實實。
還有三刻不到的時間,從山巅飛往山腰,不需半刻。
枚九喊了一聲“走”,自己結了劍訣,祭出長劍,飛往空中。
邱菲嘴上說着怕死,但實際上一點也不膽怯,只不過是小心謹慎罷了。聽到枚九說“走”,她當即抛出手中的“舒卷馀清”,跳了上去。
兩人未至半山腰,濃厚蒼茫的白雲就又團團聚攏,前方雲霧缭繞,她們只好憑借記憶向下而行。還沒靠近藤蘿,她們就聽到解千愁哇哇大叫,原來他被青藤紫蘿纏住,狠狠地受着鞭打。
邱菲見狀,對枚九道:“你禦劍載我,我用芭蕉來扇開這些藤蘿。”
枚九靠近邱菲,邱菲一躍至枚九身後。長劍微微晃動,枚九勉力維持,好險兩人才都沒掉下去。
枚九氣呼呼道:“你怎麽這麽胖?”
“你才胖!”邱菲忍無可忍,反唇相譏,“我只是動作大了一點。你自己禦劍技藝差,還怪到我頭上。”
邱菲說完,左手環住對方的腰,右手緊緊握住扇子。
一扇,藤蘿迎風搖擺,原先探出來要抓她們的藤莖,也都在狂風中縮了回去。
二扇……
解千愁在狂風之中搖擺不定,驚恐大呼:“別扇了!我要掉下去了。”
來不及了,邱菲已經扇完,如萬千人齊聲哭嚎的凄厲風聲,呼嘯着傳入解千愁的耳朵中。
解千愁感到身上的藤蘿一松,就要掉下去,心中頓時一片絕望,想道:“吾命休矣!”
解千愁來不及結下劍印,失重的感覺就已經傳來。
死亡,離他還有多久?
一息,還是一刻?
瞬間,還是永恒?
心髒像是下一秒就要停止,補償一般在短短的時間內,急遽跳動,快要炸開。
這就是臨死前的感覺嗎?
解千愁“嘩啦”一下,落在一個人的懷中。
此刻,即使在他以後漫長的歲月裏,也算得上最難以忘懷了的一刻了。
“你還好吧?”
解千愁聽到有人在問他,又好像在這一瞬間失聰,什麽都沒有聽到。
是幻覺嗎?
還是說,他還活着……
解千愁伸出顫抖的雙手,摸到自己的腰間有粗粝的磨砂質感,緩緩低頭一看,是一只形狀極其優美、線條極其流暢的手——劍修的左手。
謝靈均輕聲笑了一下,氣息都落在解千愁耳邊,淡淡道:“本來都已經到了青崖書院了……”
“你是……特地趕回來……救我的?”解千愁虛弱道。他劫後餘生,驚魂不定,緊緊抓住謝靈均的左手,惟恐謝靈均松開。
“不是救,”謝靈均搖了搖頭,“是接你。我只是怕你找不到路,特意來接你,我不會小看你的。”
解千愁本來還好,聽到謝靈均這一句話,頓時感動得無以複加,眼淚随即湧上眼眶。
像家的溫暖,像再次感受到了兄長的關懷。
謝靈均感到訝異,自己手背上傳來了水的濕潤,問道:“你哭了?”
“七年前,”解千愁悶聲說出一個數字。
“什麽?”
解千愁嗚咽着,斷斷續續道:“七年前……我回到南疆,我的……大哥……病亡了……”
謝靈均用右手拍了拍解千愁的肩膀,思來想去,只憋出了四個字:“節哀順變。”
“我應該早一點,”解千愁抽泣的聲音變大,“只要再早幾個月,我或許……或許就能帶着大哥去找醫修……或許大哥就能病愈。”
謝靈均無情地拆穿了解千愁的幻象,卻還是溫柔地安慰道:“沒用的,醫修只能治療有靈脈的修仙者。不是你的錯,你別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更何況,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節哀順變。”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對于絕大部分劍修而言,也是如此,再厲害的劍修,也終有神消道滅的一日。幾萬年間,也不過只挽天書院的葉玉清和言缺兩人飛升成仙。
劍修,一生與劍相伴。
一個劍修的人生能有多久?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
他們的人生,注定與凡塵無緣,凡塵裏曾歷經的一切,都不過了爛柯一局,黃粱一夢。美的、壞的,注定都要塵封在記憶之中。
惟有劍,最後也只剩下了劍。
謝靈均長嘆一聲,最後總結道:“會好的。”
時間會治愈一切傷痕,會撫平一切記憶。謝靈均如是想。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一聲疑問,問話之人的嗓音如夏日清泉,沁人心脾:
“你們還不走嗎?”
謝靈均早就注意到遠處有人,此刻也不驚奇,朝上空望去,看到了一個他萬分熟悉的人。
沈正澤身着素雅絲服,白袍青衿,在長風雲霧中含笑而立。他的俊美,不在皮骨,而在通體神韻,就像是正在吹拂的微風一般,又好像萬裏長風,讓人忍不住感到溫暖,想要和他親近。
沈正澤說不出自己心裏是何滋味。
一個長得和謝靈均有七分像的謝靈均,懷抱着另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正在落淚。
何其相似的一幕。
反正名叫謝靈均的人,懷裏抱着的總歸不是他。
沈正澤笑意不減,他心想:無所謂,反正真正的那個謝靈均,對面站的、手裏握劍的對手,最後終歸還是我。
他這樣想着,便好心提醒道:“快點走吧,這也是三年裏考核的一環。如果我沒有記錯,解千愁的排名是第九,如果最後排名能夠進入前三,或許有機會拜師。”
作者有話要說:沈正澤這個人,真是笨死的,最後知道真相的他就發瘋了。
這一本的走向,大概是追夫火葬場吧。如果有心疼受的妹子,我建議及時止損,後面你看了可能會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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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留峰車技大賞之“關于劍修為什麽清心寡欲”
原文如下:
解千愁伸出顫抖的雙手,摸到自己的腰間有粗粝的磨砂質感,緩緩低頭一看,是一只形狀極其優美、線條極其流暢的手——劍修的左手。
胡黎默默觀察謝靈均。謝靈均手上有着厚厚的劍繭,不止常用手,就連左手也如同枯樹一般。雙手虎口,因為常年握劍,有些畸形。即便如此,謝靈均的手型仍然無可挑剔。十足的劍修的手,極流暢極美。
道理就是這麽簡單,你們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