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收拾東西并不需要很久。許多東西他從帶來的第一天就沒有從箱子裏拿出來。
關上房門時,室內還是靜悄悄的,和宗騁野來的前十天一樣。
Party的地點在近郊的一家酒吧。
地偏又不設限,沒有城區管轄,到了夜裏就會有一群人在這處飙車。
空曠的柏油地上挂着幾棵孤零零的樹,極不相稱的是相當熱鬧的酒吧一條街。宗騁野從前很奇怪怎麽會有人将酒吧這種依靠人的服務産業開到這麽市郊,事實上,該酒吧生意火爆,總有顧客喜歡驅車前往那種難找到的商店下手。
酒吧內雖然人多,但酒吧旁的偏僻小路卻藏污納垢。
這片街區宗騁野以前來過,還比較熟悉,不太費勁就找到了指定入口。
同街道上不同,內部相當幹淨,同大部分群魔亂舞的酒吧都不一樣。燈光搖晃,暗紫色同其他顏色緩慢地交替閃爍,一層有慢歌的舞廳,二層大多是封閉的包廂。一進門,肉桂同糖的香氣一同盤旋而上,像香薰一般溫暖幹燥的感覺籠罩住了宗騁野。
路小輝眼尖,朝着門一眼就瞧見了宗騁野,揮手喊道:“小野!這裏!”
酒和飲料已經混着喝了一輪,幾個玻璃杯七倒八歪地在桌上滾動着。十一個熟悉的面孔圍坐在圓桌旁,陳穎穎坐在中間,帶了頂生日帽。
宗騁野對大家打了個招呼,把手裏的禮物遞出去,“生日快樂。”
見到宗騁野來,她臉上的緋紅好像紮了氫氣球的雲,要飛到天上去了。
“人到齊了,快切蛋糕!”
路小輝把宗騁野拉到身邊坐下,衆人又開始手忙腳亂地分發蛋糕。
氣氛又熱了起來,陳穎穎不知道什麽時候換到了宗騁野身邊,她穿了白色的吊帶長裙,脖頸上的銀鏈子在燈光下亮得能倒映人臉。
她時不時會小聲地湊到宗騁野耳邊輕輕說一兩句話。
宗騁野大多時候神游天際,衆人提議玩國王游戲,他便随手跟着抽了一張卡、喝一兩口酒。
路小輝幾次想與他講話又欲言又止,陳穎穎見他沒什麽興致,随手看了一眼卡上的數字,就将卡牌倒扣在桌面上,靠近宗騁野臉邊說:“這個游戲好無聊呀。”
宗騁野連數字都沒有看,随口應,“還可以。”
“穎穎。”一個女孩叫,“你的數字是幾呀?”
陳穎穎驚醒過來,“是7。”
“是7!剛剛國王下命令啦,讓零號和七號接吻!”
“那小野是幾號呢?”
宗騁野興致缺缺地掀開號碼牌數看了一眼,意外的,牌面印着一個碩大的“0”。
“快接吻!親一下也可以的!”
“不好吧。”陳穎穎眼神亮晶晶的,像銜了寶石的小鳥,她瞥了一眼宗騁野,“不要啦。”
氣氛炒得很熱鬧,剛剛吞入肚的酒精像被蒸汽鍋壓過一般,從胃裏慢慢熏到了大腦前額葉。
路小輝也在幫倒忙,因為陳穎穎和宗騁野的關系一向很親近。衆人整齊劃一地大聲喊道“接吻!接吻!”,猶如浪潮一般波波重疊,将陳穎穎和宗騁野的腦袋推得越貼越近。
女孩子的香氣就像四月份的雛菊,嫩黃又水靈靈的,或者是下雨前臨時駐足檐下的蜻蜓,攜來一絲青春的夏日氣息。
她同宗騁野淺淺地碰了一下唇角,臉頰上的緋紅就變成了火燒雲,眼神被燒得羞澀又炙熱,匆匆瞥了一眼宗騁野又離開了。
衆人呼聲驟漲,将氣氛湧向高潮。
路小輝很得意地猛拍宗騁野的後背,露出一副“還不賴嘛”的神态。
宗騁野好似意猶未盡,實則目光發愣,方才那一下也是陳穎穎耐不住起哄的主動偏多。與其說是親一下,不如說是被女孩的唇擦過嘴角。
他在看酒吧的二樓。
那裏燈光要更暗一些,底下的人不太能看清楚上面人的人臉。但是在燈光在條紋玻璃交替閃爍的幾個瞬間,宗騁野好像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羅璧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羅璧在M市,羅璧不會來這種地方!
宗騁野突然站起身,叫路小輝讓開一點,他要去衛生間。
“沒事吧?”路小輝關切地問。
“沒事。”宗騁野說。他費勁地往二樓又看了一眼。
從卡座到門口間卡了一個舞池,有人配着低沉舒緩的音樂在裏面慢搖。路口處狹窄,宗騁野同一個成年男子撞了一下。
他籠緊白T外的外套,低低地說了一句抱歉,踉跄中,覺得方才喝過的酒精都湧上了喉嚨,抓着手機快步往門口走去,那裏有新鮮空氣。
彭雲低頭看手機,沒有注意到面前的小孩。撞過以後,他喊道:“沒事吧!”那小孩卻快步繞過了他。
彭雲站在原地,盯着那個背影看了幾秒,覺得很眼熟,琢磨着上了二樓。
今天是要談一點生意。
這個大老板是出了名的不好合作。在同一個領域已經将彭雲的同行篩掉了一位又一位,其中一位優秀師兄曾在酒後對彭雲惋惜道:“大老板眼光之高,非池中之物。”
彭雲左右打聽,終于了解大老板是位同時喜歡鄉村disco和康德道德主義的奇人。他想了半天,最終敲定了這個場所,請來了在哲學介質裏浸潤沉浮多年的羅教授,将自己的期望降到最低。
意外的是,大老板對這個城鄉結合的組合感到十分滿意。
大老板同羅璧很合得來。說到志同道合時,大老板一杯杯地喝酒,眼裏贊許連連。他們從環保講到吊詭,間或彭雲尴尬地穿插幾句場面話,三人配合有道,自成一個怪圈,餐桌氛圍融洽得不像是在酒吧。
生意快要談妥,彭雲趁着這期間去衛生間放松了一口氣。
和這兩人坐在一起,同高考後坐在兩屆教過他的數學老師中間沒什麽兩樣!
羅璧還穿着那身沒來得及換的襯衫,袖口因為太熱而被挽起,風衣則被随意地搭載椅背上。他剛匆忙地結束M市的會議,下飛機後,領着箱子要往家趕,卻被彭雲臨時抓到了這裏。
明朗的燈光從房頂傾瀉而下,将他的神色照得很清晰。他唇很薄,下颚線則頗為淩厲,嘴角噙着一抹恰當的微笑。
羅璧并不喜歡這種聒噪的、髒亂複雜的場所,他不會說出讨厭,只是那種漠視的态度,會讓人下意識的感覺,這些東西是不能捧到他面前的。他喜歡幹淨整潔、有條理的結果。
羅璧這次願意來,是為了還人情。
彭雲從廁所回來,看着羅璧,突然就想起來了那個小孩是誰。
他趁着大老板閉眼後仰的當口湊到羅璧耳邊,沒頭沒腦地問:“你記不記得你讓我幫忙照看的那個小孩?”
羅璧啜了一口茶,不鹹不淡地掃他一眼。
彭雲自知又說了傻話,于是連連低聲道:“我知道你這次趕回家就是為了他嘛……我是說,你知不道那個小孩今晚在哪裏?”
羅璧放下茶杯,修長的手指緩慢地敲打着桌面。
“你們家小孩……成年了沒有啊?”彭雲見到羅璧有興趣,于是賤兮兮地湊到他耳邊笑問,“這種地方能來嗎?我剛剛, 好像看見他和一個女孩接吻了呀。”
離午夜近兩個小時。酒吧大門如同一個有形結界,将內外隔成兩個不同的世界,裏面人群嘈雜、燈球閃爍、氣氛熱烈,門外則是一片漆黑,黑暗吞沒夜色,像一塊海綿一樣吸收了所有的聲響,一切卻又在靜谧的夜色中被放到最大,遠處傳來一群人的歡呼尖叫。
宗騁野想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光是想到羅璧就讓他胸口很悶。他慢吞吞地走到一條阒無一聲的小道。
小道的入口處有一盞半明半暗、好像供電不足的黃色燈光,脆弱地挂在牆半腰處,破碎的玻璃将燈光割裂開來,燈光又把小道分作明暗兩半。
有三個不良青年叼着煙,抱臂斜靠在燈光下面,表情很痞,明顯對闖進來的宗騁野并不滿意。
宗騁野劃拉屏幕,計算着如果從羅璧家搬出去,銀行賬戶的餘額夠他使用多久。
這張卡是羅女士生前随手給他的,那時候他并不需要考慮房租、水電、吃食等一系列生活必需品。
宗高晟運營着一個大公司,宗家絕大部分的經濟來源自然都是他,羅女士則忙着過一種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
在宗高晟将自己的大部分財産都贈與給蕭頃之後,宗騁野沒有想到這張卡竟然還可以使用。
想到這裏,宗騁野臉上浮起的溫暖神色漸漸淡了一點。
他昂着頭,眼睛半阖着,是一貫漠視與不在乎的樣子,從混混身邊走過去的時候看起來很高傲。只有他自己知道,皮下的自負不堪一擊。
垃圾桶上蹲着一只貓,不滿地“喵喵”叫了兩聲。
他站在小道的另一邊,暫時和三個混混相安無事。
宗騁野計算完銀行餘額,得出不需要勤工儉學的結果。成年以後他就可以使用基金——這樣東西蕭頃至少得不到。
他又點開編輯短信的頁面浏覽了一遍,那封短信确實已經編寫完成,措辭中規中矩,有着不屬于宗騁野的謙遜的當,宗騁野只猶豫了一秒,就點擊了發送。
短信音“咻”的一下,轉瞬被融入黑暗裏。
宗騁野閉上眼睛,脫力般地靠向冰冷的水泥牆。這種店的小門與側門是沒有必要刷漆的,很浪費材料。
那三個青年中的一個,正在把弄掀蓋打火機,“啪嗒”聲層層疊疊,一下下清脆悅耳,在狹窄的小道裏回蕩。煙味開始彌漫,被月色照到的煙霧顆粒宛若漂浮的絲帶,從小道頭,被風帶到了小道尾,鑽進宗騁野的鼻尖和毛孔裏。
他聽見一個青年不耐煩地“啧”了一聲,腳從石灰牆上移下來,摩擦出一陣尖銳地刮擦聲。
宗騁野知道他們想要什麽,錢包、手機、身份證……什麽都可以。
而他,只想要痛痛快快、酣暢淋漓地打一架,證明自己确實存在。
毛發豎起,感官被放大,他一瞬間變成了警覺的流浪動物,期待一場流血的厮殺。
煙頭被猛地擲在地上。明亮的橙色火光轉瞬即逝,“噗”的一聲,猶如跌落水中的悶炮。
蹲在垃圾桶上的貓被人一腳踢開,驚恐尖叫地逃離。
突然,一陣尖銳、刺耳、綿長的聲音穿破黑暗,撕裂夜空。
車輪橡膠因為轉彎帶來與地面的急速摩擦,在路上留下一道漆黑的焦油。這個熟悉的、同車禍後宗騁野幻想過的千百個場景一樣的聲音——猶如開腸破肚的手術刀,在他的腦海裏劃拉一道口子。
宗騁野好像被人當空澆了一捧冷水,僵硬在原地。他的胃過電一般,擰巴蜷縮起來。
這個聲音、車禍、車禍……
混亂不堪,吱呀粗粒的場景一瞬間如同卡帶的唱片,洪水猛獸般湧了上來。
先是電話響起,宗騁野放下手裏刮黃油的刀去接聽,電話聲音讓其餘的一切都變成好像電影的畫面。快速閃過、虛幻、不真實。
他好像看見車突然變道,撞向路邊的保險杆;羅女士因為争吵而憋紅的臉,她高聲尖叫着;宗高晟憤怒地冷笑,兩手飛速打着方向盤;對面駛來的車刺眼的遠光燈……呼救聲、電機聲、汽車猶如失控的陀螺一般,在水泥地板上飛速旋轉,像物理題中最常見的動力碰撞,損失的能量好像都留在了路上兩道焦黑的痕跡裏。
警察詳細的描述最初只是讓他有點不适,後來宗騁野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他想象不出宗高晟和羅女士猙獰的畫面。他只記得道路上的兩道黑印記、刺耳的刮擦聲,猶如老舊的黴印,在白牆上怎麽也擦不幹淨。
宗騁野後來就盡量避免坐車了。
轟隆的引擎音漸遠,好像也帶走了一部份近日看似完好無損的宗騁野。他像一塊被撞碎的玉,碎片跌落在地上。
胃開始灼燒,這可能是他的幻覺,宗騁野心理清楚,卻在這片刻的混沌裏難受地彎下了腰。
腳步聲接近,一個混混被宗騁野赤紅的眼神吓一跳,退後半步。
“怕什麽。”另一人推搡他的後腰,“就拿他的錢包。”
垃圾桶旁的空酒瓶被風吹着,有規律地敲打着水泥牆壁。
一下、一下。
淅瀝的酒液像詭異的搖籃曲,回音在小道裏空蕩。
在這種危機的情境下,宗騁野很自然地就聯想到了小時候不小心掉到井裏的遭遇。
他貪玩跑到宗家工地,卻不小心掉到井裏,幸好沒有通水通電,井也并不深,但也淺不到能夠自己爬出來。
宗騁野覺得井壁太逼仄、太黑、潮濕悶熱得讓他喘不上氣。
混混走近,表情狠戾,為首那個伸手推了一把宗騁野。宗騁野下意識後退一步,他步伐虛脫,後背猛地撞到堅硬的水泥牆上,右臉頰則被牆上粗粝的石子滑過,留下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但這些都沒有軀體內無形的疼痛強烈。他好像被人挖空後又灌了鉛。
可能抵禦剛才那一下已經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宗騁野像被切斷線的提線木偶,無力地跌坐到地上。
三個混混猶如井壁一般擋住道口一點微弱的燈光,宗騁野被逼到角落,盡力瞪大眼睛,視野裏的一切卻又黑又潮濕,山一般向他壓倒而去。
他像被鐵肺禁锢了全身。
牆越走越近,宗騁野覺得,這次他永遠也爬不上來。
“騁野。”憑空出現的聲音像肮髒畫面裏最不和諧的因素。
如同一把柔軟的劍劈開僵持。
溫暖的大衣當頭蓋下,舒心而幹燥的氣息瞬間籠罩了宗騁野,将他從濕冷的水泥裏解救出來。
宗騁野看着羅璧快步穿過三個混混向他走來,身後是小道入口薄弱的光的散射,将羅璧輪廓割裂地很模糊。
羅璧在他身前蹲跪下,衣衫幹淨整潔。
宗騁野全身都很髒,他抗拒地別過頭蜷縮起來。
羅璧面無表情地扣住宗騁野想要逃離的腦袋,食指以不容抗拒的力道移動他的臉,查看右側額角的傷口,沉默片刻後,輕輕地問:“是哪一個人弄的?”
宗騁野看着羅璧鏡片後黝黑深邃的眼眸,打了個哆嗦。
他沒有見過羅璧這個樣子,只是潛意識覺得,羅璧現在應該很生氣。
作者有話說:
羅先生戲份就來了! 謝謝觀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