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個混混見到憑空出現的高大的男人,氣焰沒了,立馬溜得飛快。
在羅璧注視下,宗騁野的理智從黑暗和恐懼的沼澤中掙脫出來,他收回了手。
羅璧松開扣住他下巴的手,掀開風衣,大約是想檢查宗騁野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痕,被宗騁野輕輕避開了。
“去醫院。”羅璧不勉強,聲音也不見愉悅。他伸手将宗騁野從地上扶了起來。
身後沒動靜,羅璧回頭,見宗騁野還披着那件過長的風衣,垂着腦袋,神色隐沒在昏暗的小道裏。只有頭頂亂糟糟的發迎風立着,非常倔強。
很髒、看不清神色——羅璧沒由來地非常煩躁。他做出了平常不會有的舉動,蹙眉将宗騁野的下巴不容置喙地擡了起來。
——在将熄未熄的燈光下,宗騁野的眼神是很慌亂的,他沒有想到羅璧會有這樣的動作。他額角流了血,盡管臉上沾了灰,卻還是能看出比平常要蒼白一些,薄唇很倔強地抿着,仿佛這樣旁人就無法窺探他的脆弱。
簡直像個落灰的洋娃娃。
不知道還能不能更髒一點。
他背對着光,輕輕将手指抽了回來,“流血了,要消毒。”
風呼聲下其餘一切都很沉默,或許是他态度稍微軟化了一點,宗騁野突然攥|住羅璧的衣擺,小聲祈求道:“羅先生,能不能不去醫院?”
宗騁野的臉色蒼白得很,眼神也不再那麽堅毅了,自下而上看着羅璧的下巴,無聲祈求道。
羅璧是一個很好的人,羅璧應該要答應他小小的、可以免去不少麻煩的要求。
“不去醫院,應該去哪裏?”羅璧低聲問。
“回家吧。”宗騁野下意識小幅度地拉扯羅璧的衣襟下擺,很沒有戒心地說,“回你家好不好?”
宗騁野可能不太喜歡坐車。
車在紅燈下停駐,羅璧偏頭,很冷靜地打量他。
宗騁野同兩人初見時如出一轍,睡覺時也不舒服地擰着眉頭,長長的睫羽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兩手攥着蓋在身上的風衣,緊貼着車窗門,戒備地好像一副随時都要逃跑的樣子。
但是他的防備從來沒有向過羅璧。
不論是葬禮、搬家、還是現在,因為總恰好出現在對的時間,羅璧一直是宗騁野首選求助對象。
羅璧并不是一個喜歡給自己找麻煩的人,他将一切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潔而有條理,一切方可有跡可循。
他同意收養宗騁野,一部份原因,來自羅杏生前寫的一封信。
羅杏請求他多多關照宗騁野,那時候車禍還未發生,盡管最後一語成谶。羅璧本來要将這封信和羅杏從前發瘋時寫的很多封信一同燒毀,誰知道宗騁野先打電話給他。
在寂靜無人的夜晚,很可憐、很無助地乞求他,“收留收留我吧”。
這些都是宗騁野沒有必要知道的。
羅璧見過宗騁野的照片很多次,躍入腦海中的頭幾個詞是“叛逆”與“很難管教”,眼睛太亮,像個不願意服輸的小王子。可是再在葬禮上見到的宗騁野,死氣沉沉、戒備、只是一只遍體鱗傷的流浪狗。
這确實,十分吸引羅璧。
羅璧擡手打開了車內燈,亮黃的燈光刺痛了宗騁野的眼睛,他在睡夢中偏頭躲了一下,于是離羅璧更近了。
羅璧冷靜地審視他,就像手術臺上理性判斷應當從哪裏下刀的腫|瘤醫生。
或許是車內的香氣有安神靜氣的功效,或者是羅璧的大衣太溫暖,宗騁野的嘴唇回了一點血色,在蒼白的臉上好像一朵罂粟花,很誘人。
他的傷口被用紙巾胡亂擦了一下,現在只剩下幹涸的血跡。
和女孩接過吻的嘴唇。
羅璧眸色變得晦暗不明,他伸出手,越過社交該有的正常距離,一點、一點地往前探去。
就在修長的食指快碰到宗騁野的額角時,鈍鈍的喇叭聲突然透過鐵皮傳來。
紅燈轉綠,身後有人催促,宗騁野被響聲鬧得重新向車窗偏轉些許。
羅璧抽回手——他像個性|瘾者一般的奇怪舉動終止,眼底的瘋狂也如潮水般退散。他重新把手放回方向盤上,松開了剎車。
夜色如墨,風景在車窗外飛速倒退。
羅杏希望自己偶爾能縱容一下、保護一下宗騁野。
羅璧想,也不是不行。
羅璧替宗騁野粗略清理過額角傷口,貼了一張防水創可貼,宗騁野垂着眼一直安安靜靜的,看起來心事重重。
羅璧無意窺探他的想法,将棉簽收拾過,說:“先去洗澡。”
身後的宗騁野欲言又止,羅璧已經抓了震動不停的手機推開了陽臺門。
“我說祖爺爺,您怎麽就走了啊?光我和大老板互相看,就是讓我把裏子掏幹淨了也不懂他講的是什麽呀!”
羅璧回頭看了一眼。透過明亮的玻璃,浴|室的燈光已經亮了起來,光線從門縫流到地上。
羅璧打斷了彭雲的抱怨,“我讓你這段時間好好照顧宗騁野,你有來新居看過他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戛然而止,片刻後,彭雲自知理虧的聲音響起,他弱弱地辯解道:“……他……我給他介紹了一遍你家嘛……這孩子挺大了,看着也倔,我尋思着在旁邊唠叨會惹他煩……就保持了個适當的距離……”
視野內的夜景被浸籠在一片慘白的月色下,星星點點,某些鐵質器和屋頂反射的月光如同水面上浮動閃爍的魚鱗。
羅璧突然就想到了宗騁野蒼白失神的臉,和倔強有神的眼睛。
耳邊是彭雲不着四六的絮叨,羅璧向後仰靠欄杆上,閉上眼睛。
他撥開三個混混走近的那一瞬間,宗騁野已經抓住了地上半塊散落的磚頭,他的眼睛,是有那麽一點瘋狂的自救成分在的。
盡管因為生理性的害怕而失去了基本的自控能力,宗騁野卻還是很努力地想要往上走,想要掙脫泥沼、想要掙紮、想要自救。
阿媽曾經說過一個耳熟能詳的故事,浸沒在蜂蜜罐子裏的青蛙要一直往上跳才能不被淹死。
但宗騁野要擺脫的不是引誘他的蜜糖,而是沼澤深淵。
他的眼神裏,又多了一些羅璧熟悉的、嘗試遺忘、卻又禁忌地吸引他的東西。
他的身體因為情緒的湧動開始發熱。
要把宗騁野弄到手不難。他最熟悉這樣的小孩。他們自卑、堅硬、渴望愛,但一旦被人溫柔對待,刺猬般的外殼就像融入熱牛奶的可可一般無影無蹤,異常香甜。
羅璧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光是宗騁野在黑暗裏的眼神就夠回味半天。
但羅璧做事一向有原則,絕不多一少一、顧此失彼。
比如彭雲按照約定照顧了宗騁野,羅璧就會幫他談一樁生意;比如能給他帶來興奮的疼痛感只能給予自願的、陌生的、下床即散的性|伴|侶,不可無端加諸在他姐姐的孩子身上。一旦過界,只會給羅璧帶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宗騁野的特質,或許只是羅璧見過的許多普通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不值得引起注意。
彭雲的聲音猛地将羅璧從思慮的漩渦中拽出來,“你不會為了這個小孩和我生氣吧?我以為你只是因為必要義務才照顧他一段時間的……”
羅璧睜開那雙在黑暗中如鷹隼一般冷靜的眸子,溫和地應了一聲後,面無表情地挂了電話。
他覺得自己漸漸發熱的軀體正開始冷靜下來。片刻後,羅璧推開陽臺的門,重新回到客廳。
宗騁野不知道怎麽想的,還穿着那件沾了灰塵的、上面印了曼聯标記的白色T恤,頭發濕噠噠的滲水,肩膀上搭了一條半幹的浴巾,正從浴|室裏走出來。
“過來。”
他的臉被熱氣熏得已經基本恢複了正常的紅色,現在還多了一些粉撲撲。
羅璧關上了陽臺門,将夜裏的冷風都隔絕在外面,随手把手機放在桌上,擡起下巴示意宗騁野坐到沙發上去。
宗騁野瞪大了眼睛,好像被他吓了一跳,眼睛濕漉又無辜,抱着一團衣服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
羅璧嘆了口氣,他覺得今晚自己的脾氣出人意料地差勁。他放輕聲解釋道:“別讓傷口沾了水,我給你換藥。”
“噢。”宗騁野木讷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坐下時,他微微擰起眉,不着痕跡地輕“嘶”一聲。
在羅璧靠近時,他很自然地擡起頭。
于是那雙有神的、發光的、不帶防備的眼睛更加肆無忌憚地撞進羅璧的視線裏。
少年的脖頸白淨修長,猶如一條最優美的抛物線,是造物神靈感的肆意揮灑,青春與幹淨夾雜在一起,充滿希望。
羅璧心髒上的弦仿佛被人撥動着,同宗騁野滾動的喉結一起跳動了一下。
他的傷口藏在額發間,宗騁野果然不甚在意,水珠從頭發間滾落進創可貼的縫隙,很快将傷口泡得發白。
羅璧打開醫藥箱,熟練地抽|出棉簽和碘伏。
“疼?”羅璧揭開濕|了的創口貼,将沾了碘伏的棉簽輕柔地在傷口周圍滾動。
宗騁野溫順地搖搖頭,把頭放低了一點。
這麽近的距離,很難不觀察羅璧。
羅璧的下颚線雅致、鋒利、成熟,帶着宗騁野前十七年前都沒有體驗過的可靠氣質。
盡管這才是他們兩的第二次見面,但是他确實、确實,不由自主地開始信任羅璧。
羅璧對所有人都這麽好,大家依賴他,這也是很應該的事情。
宗騁野腦海裏突然跳出“不想搬家”的念頭。
羅璧又一次救了他,出現的那麽及時,不問他為什麽打架、不責罵他,甚至很好心地提醒他傷口要防水。
他那麽好心——為什麽不問問自己為什麽要搬家呢?
傷口清理得很快,轉瞬間,羅璧已經将用過的醫用物品包好,将藥箱移到一邊。宗騁野撇了一眼。連藥箱裏的藥品都規矩而整潔地排列着,跌打損傷挫傷一類的藥物都準備齊全。
宗騁野的幻想也就此停止,他低聲道謝,抱起髒衣服要走。卻見羅璧沒有動。
羅璧低聲說:“後背的傷也清理一下。”
宗騁野不解地偏頭,羅璧平靜地敘述:“是淤青吧?我看見你坐下時候皺了眉頭。”
宗騁野趴在沙發上,臉貼着松軟的純手工白沙發,不本分地、短暫地閉上了眼睛。
房間內的燈光蜂蜜般籠蓋在他身上。
他的T恤掀到右肩胛骨以上,從那裏到脊椎中部都是大片由于碰撞造成的皮下出|血的淤青。宗騁野皮膚很白,而且從小有了傷就很難好,看起來格外猙獰吓人。
羅璧只在他身後停頓了兩秒,就拉開藥箱,取出了化瘀的藥物。
宗騁野覺得很享受——室內很暖和,羅璧的細心對待讓他有了想象中家的感覺,簡直像小船滑入銀河,宗騁野閉上眼睛就能睡個好覺。
但如果細看——羅璧的嘴唇抿得很緊,他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着,鏡片後的眼睛閃着精光。
宗騁野毫無防備的裸|露的傷痕累累的後背,就像多年饑民被邀請上桌的饕餮盛宴。
瑰麗、誘|惑、瘋狂幾乎像熔爐一般煮沸他的血液,這是一塊摻血的美玉、是含了痛苦的燕窩。
羅璧的手,最開始是小心地,不着痕跡地描摹淤青的形狀。
他脆弱的肩胛骨像停枝的鳳凰,邀請羅璧、勾引羅璧,去火裏、去地獄、去永生。
可輕柔撫摸猶如隔靴搔|癢,萬般難耐如同萬蟻蝕心。
痛苦多美!
他失控了——羅璧勾起了嘴角,修長的手指漸漸注入了力氣,看着眼前青色的皮膚因為擠壓開始略微泛白,他像個信徒,渴望離鳳凰無暇的美麗近一點、再近一點。
直到宗騁野悶|哼出聲——
“啊。”幻想破裂,如同唱片機被人移開了唱臂,音樂戛然而止,羅璧倏地撞進宗騁野很純真的眼神裏。
宗騁野睜開眼睛,略微偏頭,輕聲祈求道,“我能不能吃一顆糖?”
室內安靜得很,皮膚相互摩梭的聲音也消失了。淡淡的藥膏香氣逐漸彌漫上鼻尖。
他小心翼翼地瞥着逆着光而看不清神色的羅璧,兩頰因為不好意思而閃上緋紅,抿唇解釋,“我有一點怕,疼。”
茶幾上的玻璃碗裏确實散落着幾顆薄荷糖。羅璧挑挑眉,正欲說話,茶幾上的黑色手機先震動了起來。
宗騁野愣了一下,探過身去拿。
是路小輝打來的電話,宗騁野喝酒喝到一半走掉了,路小輝很擔心他掉進了不幹淨的地方。
“沒有。”宗騁野偷偷瞥了一眼正在收拾藥箱的羅璧,小聲說,“我不舒服,先回家了。”
“那就好!剛剛急死我了!”路小輝頓了頓,疑惑道,“你說話怎麽細聲細氣的,嗓子不舒服?”
“嗯……嗯。”宗騁野胡亂應兩聲,趁羅璧轉身倒水的時候捂住電話孔,“不講了我要休息。”
然後在羅璧轉過身看向他的時候果斷挂掉電話。
羅璧倚靠在手工桌上,擡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對他挑了挑眉。
羅璧身高腿長,兩腿交疊而立,有着平常沒有的放松。他将杯子随手放在身側,神色自然地問,“為什麽突然想搬出去?”
玻璃相碰發出清脆聲響,羅璧擡眸看向宗騁野,眼睛在鏡片後是平靜與認真,似乎非常想知道他的想法,“是不是哪裏住得不舒服?”
“不……”宗騁野愣了一下。他扭過身,将衣服拉下來遮住淤青,昧着良心說:“住出去會方便一點。”
藥膏的香氣像是剛割過的夏天的青草,讓人心蕩神馳。
羅璧溫和地看着他,神情平靜又包容,又恢複到羅教授平常那般善解人意的姿态。羅璧耐心地等他繼續說,宗騁野只好別扭地垂下眼,誠實道:“……我怕打擾到你。”
這個回答大約在羅璧的預想範圍內,他沒有做出驚訝的神色。而是沉吟片刻措辭,道:“前幾天的會議是意料之外的,會議性質特殊才不得不參加。”
宗騁野的神色還有片刻猶疑,羅璧便和善地笑了笑,“不會因為你來住,我就故意不在。”
宗騁野認為羅璧是沒有必要同他解釋這些的,心裏因此莫名其貌多了一些被人關注的感動。他點點頭,羅璧便輕聲征求意見,“還要搬走嗎?”
宗騁野小幅度搖頭,誠懇地說不搬了。
“那就去把髒衣服換下來。”羅璧微微笑,擡手從宗騁野的額發撫過,同他最親近的長輩一般,“今晚好好休息。”
宗騁野捏着白T恤拉離胸膛,小幅度扇動着,仿佛這就能趕走一部份不自在。他的臉有點熱,室內溫暖的溫度如同叢林蒸汽一樣撲面而來。
因為大部分衣服都被收進箱子,今晚洗澡後才不得不又穿上這件衣服,喜歡整潔的羅璧應該覺得他不修邊幅。
宗騁野潛意識裏不希望羅璧這麽誤會他。
他想,但大部分家長都很喜歡溫順、不會辯解的小孩,于是吞下解釋的話,乖巧地點頭,說:“好的。”
“睡吧。”許是想到宗騁野在小道裏不太正常的舉動,羅璧補充,“我在二樓,燈會一直亮着。”
宗騁野躺在蓬松柔軟的床|上,第一次覺得自己躺的是實實在在的棉花而不是空氣,二樓書房的燈光傾瀉下來,讓人很踏實。
羅璧是個絕佳的好人。
宗騁野完全信任他。
他在黑暗裏輕輕笑起來,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向羅璧靠攏,任何诋毀的話都會變成廢紙簍裏的垃圾。
短信聲響起。
宗騁野打開手機。屏幕光有些刺眼,他只好眯着眼睛看。
發件人來自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宗騁野看清了內容後毫不猶豫地把號碼拉進黑名單,暗滅了手機。
他輾轉反側,覺得怒火中燒,短信內容異常刺眼,幾乎紮着他的膽,憤怒更甚。
宗騁野瞪大眼睛,掏出手機又把聯系人從黑名單裏拉出來,劈裏啪啦快速打字,幾乎是要把文字當作利器。
那方很快回應了,短信的收件音在黑暗中異常刺耳。
宗騁野只猶豫了兩秒,就回複了好。
-騁野,你現在是不是住在一位叫做羅璧的人家裏?有些關于他的事情,我想你應該要知道。蕭頃。
-關你屁事
-羅璧不是像看上去那樣是個體面的好人。我知道你對我有一些偏見,但是這件事很重要,明天我們能不能在哪裏見一面,談一談?
-我很擔心你的安全,請不要覺得我多管閑事。蕭頃。
作者有話說:
粗長
謝謝觀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