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國慶第二天,車搖搖晃晃到隔壁M市的鄉下。
出了城後,路上沙礫翻滾,塵土飛揚。窗外默劇一般揚起的土黃色遮了半個窗戶,車內除了空調的微鳴和沙沙作響的調頻電臺廣播,不再有其他聲音。
宗騁野面對着車窗假寐,髒黃的光線亮的紮眼。他眼下微青,這兩天又病怏怏的,忙手忙腳地給班主任打臨時住校申請,又轟隆隆地挪着行李箱,決定重新搬回學校住。
羅璧不攔,連問都不曾,真沒什麽反應。
宗騁野想,羅璧大概是松了一口氣。
經歷了那晚後——羅璧出人意料的、毫無掩飾的沒有同情心,宗騁野打定主意要硬氣一點。
羅璧對他就像對一只眨眼就可棄之如敝的流浪狗,在得知宗騁野暗地裏迷戀他後,他的反感是如此明顯——
除此之外,當時羅璧的态度确實吓了他一大跳,那雙在黑暗中冰冷的眼睛和鐵鉗一般的力道讓宗騁野現在想來都心有餘悸。
宗騁野事後對着鏡子照,下巴上乍一看确實沒什麽青印,但是手指輕輕按上去,“——嘶,疼!”
宗騁野也不麻煩路小輝找公寓了,免得這人問東問西。自己和班主任講了理由又整理好了行李,打算國慶一過就搬到學校這破小六人間住。
回憶起那晚。
羅璧替他擦過眼淚後,宗騁野以為自己算是逃過一劫,睜開眼睛,第一次任由自己流露出了好像被拯救的情緒,神情都軟化許多。
羅璧凝視他,嘴還笑,眼眸漸深,手上的勁卻越來越重。他突然輕哂,說:“下車。”
宗騁野沒反應過來,下一秒羅璧已經松開了托着他臉頰的手,順勢将他往車門上掼,好像一秒也忍不了了,別過頭不再看宗騁野一眼,冰冷道:“下車。”
宗騁野拉開車門倉皇地滾了下去。門還沒關緊,車就閃着燈在黑暗裏揚長而去。
他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抱着一方被霧氣打濕的毛毯,緩過神後,向前邁步時才發現兩腿抑制不住地篩糠顫抖。
“有病!”他攥着那毯子,驚疑未定,走時喃喃,“有病!”
霧氣重,月光同路燈的顏色都薄,道路草木輪廓稀疏。
沉默半晌,宗騁野想不到也不明白,羅璧的态度怎麽轉變如此之快。
是不是他方才的眼神太過直白,羅璧生怕黏上就要甩不掉了?
天氣冷,沒有手機,他心裏便自動閃過羅璧過去溫柔善意的動作,于是想着要去求羅璧放他進家門;後來被淩厲的冷風一吹,零星含了雨水的樹葉打在臉上,宗騁野則自暴自棄地張嘴罵道:“去他|媽的,我要去把手機拿回來,他如果不讓,我就去砸爛他的窗戶。保安攔,我就連他一起打。”
幾千米的路,宗騁野第一次忘記再一次被人丢出去、趕出來的事實。
昏暗路燈下的夜路那麽潮濕,光線只能照到腳下的這一步,根本看不遠想不遠。宗騁野最初還盡力躲着泥濘水坑,後來則幹脆挽起褲腳,哪有水光、哪有水坑,他就往哪裏踩。
泥點肆意飛濺。
少年氣性被打碎,跌落在地上同泥和在一起,被月光看着。
去他媽的。
宗騁野想,這家不想搬也得搬,沒了誰我還活不下去嗎?
夜裏天涼霧重,宗騁野止不住地牙齒打顫,可脊梁骨卻越走越直、越走越熱、越走越有力。
後來走得腳板發麻,內力有根筋卻像被澆了汽油點起一把火直蹿。宗騁野已不記清是怎麽看到羅璧家的門口,他不像往常安靜,“砰”的一聲打開門。
房子沒有變,還是簡約的精裝修,灰白色在夜晚裏界限分明,一盞暖光燈落在羅璧身前。
“回來了?”
聽見聲響,羅璧将手裏的文獻資料往臺面上随手一放,見宗騁野褲腳往下都是結塊的泥土,手上還拎着張破毯子,“回來了就去洗澡。”
淩晨一點。宗騁野擡頭看了眼挂鐘,嘴裏喘着粗氣,熱氣很快融進溫暖的室內。
淩晨一點,走了快兩個小時。
兩人俱是沉默,宗騁野一顆劇烈跳動的心髒漸漸平靜下來。
他本是滿腔憤怒和委屈的,可是一到這,在冰冷的規則裝修的房子裏,羅璧平靜地擡頭看他,用尋常的語氣問話,就像宗騁野只是剛剛參加party後回家。
宗騁野突然洩了氣,心髒同別的什麽情緒都好像被熨平了。
他把手裏的髒毯子、泥鞋子和沾了灰的外褲都脫在了門外面,兩條又直又長的白腿打着顫,一聲不吭地往浴室走。
等洗完澡出來,客廳的燈還沒關,人同文獻卻早就無影無蹤。
宗騁野十分疲憊,大腦早已宕機,決定第二天再對未來做打算,回到卧室,一沾床就立馬睡死過去。
第二天早上,宗騁野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昨晚被脫在門外的髒衣服。
于是急匆匆地拉開大門,可門外什麽衣服都沒有了,樓道旁捆着兩大袋準備被保潔員收走的塑料垃圾。
宗騁野悻悻地甩上門。羅璧這麽愛幹淨。
他真有些摸不着頭腦,兩日空暇時就坐在桌子前反思自己,是不是早前得罪了羅璧,例如不夠愛幹淨、經常不回家等,現在就被一并奉還。
可轉念苦澀一想,羅璧大約最受不了的還是他的依戀。
在整理行李要搬出期間,他心驚膽戰,總害怕羅璧會催促他快一些。但在這件事上,羅璧是很君子的,他不但沒有催,甚至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兩天宗騁野連早餐都沒有下樓吃。羅璧還是照常,吃過飯後便坐在桌邊讀報紙,甚至問宗騁野今天還要不要去看外婆。
宗騁野早忘了這茬。
他本以為早前說一周後帶他去是搪塞的話,沒想到羅璧慢條斯理地喝着咖啡,将報紙又翻過一頁,問了出來。
宗騁野想自己已經本性暴露,甚至當着羅璧的面放肆過一通,補償也無濟于事,于是只是有一點克制地說“我想去”。
羅璧修長的手指輕點身旁的座位,桌上已經擺好了幹淨的碗筷,他還在閱覽報紙,随口說:“來吃。”
宗騁野自認是有一點怕羅璧,又實在想去見見那未曾謀面的外婆,只能磨磨蹭蹭別別扭扭坐下吃了一頓飯。
他心裏隐隐約約期望羅璧能就他往外搬說一些什麽話,但是羅璧一口一口啜着咖啡,表情冷淡又平常得很,對宗騁野打算外搬的舉動只字不提。
大約從外婆家回來後,就是要正式劃清界限了。
“怎麽去?”宗騁野放下碗筷,因為忌憚而不敢直視羅璧。
“坐車。”羅璧很淡地說。
是坐車,但是是雇人開。
宗騁野驚訝地看着把反手按下後備箱的羅璧,躊躇不前,兩天以來第一次和羅璧主動說話,“誰……誰開?”
羅璧睨他一眼,對宗騁野的恐懼視而不見,說:“回去路太長,我請了人。”
宗騁野還不肯動。羅璧就挑了挑眉,神色裏多了點輕慢的意味,“不去了?”
宗騁野激不得,一咬牙閉眼,壯士斷腕一般坐上後座。羅璧則上了副駕駛。
司機師傅很健談,同羅璧侃大山侃西北,在颠簸的土路上方向盤打得“嘩嘩”作響。羅璧一直有禮地回應。
宗騁野本還說服自己再忍一忍。
他随着車廂左右搖擺,誰知道就在快要睡着時,輪子猛得一打擺,緊跟着,車劇烈地跳頭抖動,哪怕司機師傅老道地穩住了方向盤,宗騁野立即感覺自己的胃都快要被抖出來。
羅璧皺眉,立馬扭頭去看宗騁野。
司機師傅兩手都把到方向盤上,嘴裏唠叨着,“對不住對不住,這路破,沒瞧見那大坑……政府修這路啊……”
宗騁野什麽也沒聽清,他強忍着湧入喉嚨的不适,用力敲打車門。
司機師傅還沒意識到,車保持慢速悠悠向前行進。宗騁野手指已經扣上了門把手。
羅璧蹙眉按住了方向盤,厲聲道:“停車。”
司機一驚,立馬踩了剎車。
車沒停穩當,宗騁野就捂着嘴飛速跳了下去,頭還沒夠到路邊的水池,已經先嘔了出來。
下了車才知道這片風景好。十一國慶人都往城裏跑,城裏人頭攢動都暴躁得不得了。鄉下卻一望無垠,壟起的沙土小道被田地夾在中間,遠去幾點炊煙人家,空氣清新得像是被人按着方寸淨化過。
鼻子一聳,還能聞到雨過泥土清新濕潤的味道。
這些宗騁野都感受不到。
他蹲在路溝邊,熱血繃到腦門,低頭吐了個天昏地暗。
等那陣勁緩過,還沒站起身,一瓶冷礦泉水從一側遞了過來。
羅璧今天沒再穿正裝,牛仔褲把他襯得年輕帥氣,站在西方,背着天幾乎能遮住宗騁野視線裏的太陽。
那雙遞水的手修長骨節分明,指腹上覆着薄繭。宗騁野垂眸看了兩秒,說了句“謝謝”,接過仰頭漱口又洗了手,頃刻間用得幹幹淨淨。
司機在車上探出頭喊:“咋回事?能走嗎?”
宗騁野站起身,把外套脫了擦嘴,內裏只剩了件短袖。他反手把衣服甩在路牙子上,“能走。”
羅璧卻突然出聲,“我開車。”
宗騁野腳步頓住,那司機狐疑地看他一眼,“這段路不好開啊。”
羅璧面色冷淡得很,堅持說:“我開。”
司機師傅灰溜溜地下了車,本來要繞到副駕駛座,誰知道宗騁野大步上前,先一步坐了上去,反手關上了車門。
隔着車玻璃露出亮白的牙齒,宗騁野對他笑,“坐後面吧,師傅。”
羅璧開車要更穩,他沒開空調,放下了車窗。車外湧動的泥土氣息飄進了車廂內。
宗騁野胸口同胃裏不再那麽難受了。他偶爾會垂着眼睛飄側臉冷峻的羅璧。但是夕陽下,璀璨的蜂蜜一般的光線将他勾勒得柔和雅致。
司機師傅沒頭沒腦地下了崗,坐在後座上起先還是那麽興致勃勃地談話,可羅璧不再像之前一般事事都回應了。司機師傅也就漸漸安靜下來。
宗騁野撐着頭,盯着羅璧的臉,竟在搖晃中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再醒來時車已經駛入了縣城道路,水泥同車輪摩擦的聲音舒緩悅耳。天已經完全暗了,一點紫灰色抹在天邊。
司機不知什麽時候下了車,車裏只剩下羅璧和宗騁野兩個人。
不多時,車繞過七扭八彎的街道,停在一棟老式居民樓前,路上沒光照,暗漆漆的,廢棄的塑料垃圾和鞋子被亂扔在街上。
但居民樓周圍幹淨整潔,透過窗戶可見幾戶人家明黃的燈,映在玻璃板上。
宗騁野知道自己該下車了,但他抵着門把手,并不動。
羅璧也不催促,他好像又變得善解人意起來。
引擎停止轉動,街道裏是傍晚後的安靜,鍋鏟聲音沒了,小孩放學回家的興奮勁也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陌生的、讓人向往的家的煙火氣。
宗騁野手指動了動,突然輕聲問:“萬一她不喜歡我呢?”
他小聲問:“她會不會不喜歡我的長相?”
“萬一、萬一她更喜歡女孩呢?”
“我媽媽當時是不是做錯了很多?”
“……”宗騁野越說越急,最後就像大壩開閘,問題和慌亂順着水“轟隆”地流。他驚慌失措地回頭看羅璧,不抱希望地問:“我是什麽樣比較好?”
寂靜中,羅璧笑了笑,他的手撫上宗騁野粗硬的頭發揉捏,輕聲說:“不重要,是你就可以了。”
宗騁野愣住了,仿佛被這句話砸得暈頭轉向。他嗫嚅着問,什麽樣都可以嗎?
“是。”羅璧手心的熱度就像火種燎人,抵在宗騁野的後腦勺上,眸中柔意似月似水,竟給了宗騁野一種奢想中的錯覺,他說:“一直都是。”
作者有話說:
春天快樂!謝謝觀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