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路小輝把餐盤放到離窗戶遠的陰涼處,正打算坐下時,宗騁野在身後冷冷地說:“走開,這是我的位置。”

他撇了一下嘴,把餐盤移到僅剩的陽光下的位置。

見宗騁野神色恹恹地挑着餐盤裏的菜,問道:“不喜歡吃肉嗎?就讓可憐的肉找到溫暖的家——”路小輝把自己的盤子移過去,筷子越過邊界意圖不軌。

“走——”宗騁野推開路小輝的臉。

“嗐。”路小輝輕嘆一聲,失望地将盤子拖回來。

兩人沉默地咀嚼食堂食之無味的飯菜,路小輝想起什麽似的,突然問:“那個房東告訴我,你一直沒有聯系他,是哪裏不滿意嗎?”

“啊。”說到這個宗騁野就興奮,他擡起亮晶晶的眼睛看路小輝,說,“沒有呀。”

路小輝猶豫再三,在宗騁野殷切地注視下,不太确定問:“為什麽呢?”

“是這樣的。”宗騁野将筷子收回盤子上,有點炫耀地說,“我現在住在一個人家裏,他特別好,以前是我媽媽的弟弟……”

路小輝敏感地捕捉到某個詞彙,蹙眉道:“以前?”

宗騁野頓了頓,說:“他們從前關系還不錯。”

路小輝“啊”了一句,似乎有點不太理解。

宗騁野繼續道:“反正他就會一直一直照顧我,我可以一直住在他家,他這麽說的。”

“他做的早餐很好吃。” 羅璧說到做到,不忙的時候,連續幾天宗騁野都能吃上他做的早餐,“蛋是溏心的,粥又糯又軟,比這個賣相好多了。”宗騁野挑起糊了的青椒捧一踩一。

路小輝神情有點尴尬,想說我們家保姆也是這樣,話說一半就被宗騁野打斷了。

“——他還會給我留燈,教我畫國畫。”宗騁野想到自己那副比做人堪稱半身不遂的畫大言不慚道,“他說我有天賦。”

當時宗騁野熱切地展示,羅璧揉了他的腦袋,說“第一次畫,還不錯”。

路小輝欲言又止。

宗騁野滔滔不絕,“我上次不是生病了嗎?就是從party提前回家那次,他找了醫生到家裏,按時提醒我吃藥、加衣,還說——”

路小輝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這不是我爸嗎。”

宗騁野滿意了,把那口紅燒肉扔進嘴裏,咂巴幾口後贊許地說:“就是嘛。”

太陽大鳥兒鳴,國慶假期将至,宗騁野帶着路小輝游走稱霸學校這段日子過得尚可,只是臨近放假前,遇見個總喜歡挑路小輝事的刺頭兒。

俗話說同性相斥,但宗騁野還真沒見過像恭一這樣陰陽怪氣的刺頭。

滿中明面上分國際班和普通班,普通班暗地裏又分了個尖子班和平行班。

國際班的學生渾水摸魚、遲到早退,是有錢有退路;差生班的學生吊兒郎當、不學無數,那是短志氣。

但偏偏這種短志氣的人喜歡見到有退路的路小輝就冷哼,暗地裏使絆子惹人不痛快。

某一天在宗騁野堅定地婉拒路小輝逃課邀請後,路小輝大言不慚道,“學習?學什麽習!以後咱們努把力考出國。”

宗騁野想自己不一樣。他見到羅璧挑燈辦公到淩晨兩點半,實在是充滿了學習的欲望,想沖到羅璧面前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刷一波存在感。

但是再一看自己的成績,過一遍腦海裏不存在的知識,立馬偃旗息鼓,懷的一腔熱血全都吐在作業題上了。

起因是羅璧某一天見到他對知識的海洋望洋興嘆時,随口說能幫他看看物理。

宗騁野立馬興奮了,他打小就希望宗高晟能和別人的爸爸一樣來指導他作業,盡管從來沒有過。所以羅璧這麽一說,就和夢想成真似的,想好好表現。

他那點心思像春天的生命蓬勃,草長莺飛,結果見到羅璧真從滿滿當當的工作表裏抽出一個小時,來輔導他那些最基礎的、而宗騁野是真不會的題目時,羞愧和尴尬爬滿了全身,連眼皮都順帶着抽搐兩下後,這點跳躍的心思就被摁進冷水裏淹死了。

羅璧也不惱,倒是先笑了笑,把空了大半的基礎習題冊還給宗騁野,讓他好好再看看書,也就再也沒有提出要幫他補習這事。

機會轉瞬即逝,宗騁野終于體會到什麽叫“你身如沙從我指尖流去”*,追悔莫及也是錯過了,捶胸頓足也不能彌補自己要是能“早一點好好學習該多好”的遺憾。

所以宗騁野說“我不去”,冷漠堅定,主謂語齊備,目的清晰地拒絕了路小輝,又抛下殺傷力最強的一擊,“我要學習,你不學嗎?”

路小輝本來去哪混、怎麽混都是跟着宗騁野來,現在老大改邪歸正,還改得莫名其貌、端端正正,他雖然已經動搖了,但還是忍不住負隅頑抗,“有什麽好學的啊,反正是要出國的,到時候努努力不就行了嗎?”

就在這時,變故突生。

貧窮卻不平凡的刺頭恭一從旁邊走過,肩膀一撞路小輝,再冷哼一聲。

他也不穿校服,一件洗得發白的T恤刺眼得讓宗騁野恨不得扒下來挂他頭上。

這也不是兩人第一次矛盾。

路小輝和宗騁野混,但是長得白白淨淨、身量可小,一看就是人傻錢多的少爺,有高傲的脾性沒高傲的脊梁,人一戳就軟,在宗騁野看不見的時候不知道吃過多少次虧。

某一天被隔壁技術學院的人攔下來一通“錢與美貌不可兼得” 的教育後,乖乖掏幹淨了口袋,興高采烈地覺得自己辦成了一件事。

能用錢解決的事情能叫事兒嗎?

路少爺說這不叫事兒。

于是路少爺每天乖乖付錢,幹地下交易一般躲着宗騁野。

直到有一天,人狠話不多的恭一出現了,勾拳踢腿一套炫麗動作打斷了交易,把技院人趕走了,冷着臉把錢遞還給路小輝。

路小輝躲得遠遠的,見到錢遞到面前了,先是一愣,繼而哭腔眼淚一并上來,聲淚俱下地埋怨道:“你他|媽趕他們走幹嘛呀?”

恭一也一愣,沒見過這種好心當作驢肝肺的。暴脾氣順着也沖上來,把捆着的錢幹脆利落地往自己口袋裏一塞,啐罵了一句“窩囊”後轉身就走。

恭一大概覺得路小輝娘裏娘氣,哭起來娘們唧唧,沒一點爺們脾性,特看不起這樣的人。路小輝則覺得這人武力大過腦力,愛管閑事、多此一舉。

從此兩人互不待見。

路小輝喝涼水塞牙,恭一在現場冷哼;路小輝扣籃時摔跤,恭一校籃球剛拿冠軍,春風得意;路小輝被教務處主任叫到辦公室教訓,恭一也正靠牆罰站。

反正哪不順,哪有恭一!

路小輝倔性居然也真上來了,一件事都沒告訴宗騁野。

但宗騁野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朋友的事還真是上心。原來他腦子裏沒恭一這號人,現在看恭一自然也不順眼了。

他心情不好,遇見挑事就來者不拒。

路小輝好像看見兩人對視時,空氣裏竄火星滋溜的火光,天雷勾地火,實在太過激情火熱。

可能強者都是顱內交流,兩人一言不發就開始友好切磋。

你把你的手輕巧地放在我脖子上幫忙揉捏酸澀的肌肉,我把我的大臂溫柔地壓在你的小腕上純作大小的比較,場面情意綿綿、柔情萬分。

好巧不巧,交流剛開始,路小輝甚至還沒來得及勸架,教導主任笑眯眯地出現了。

滿中學風開放,教風開明,可禁的最嚴的就是打架,一被發現就是檢讨開條叫家長一條龍服務。

宗騁野反應得比較快,他把手飛速從恭一後腦勺移下來,勾過恭一被扯散的領子口,哥倆好地說了一句“我給他整理領子呢。”

恭一翻了個白眼,把宗騁野推開,罵了一句“神經病”。

宗騁野臉色立馬陰沉下來。

教導主任見事态确實沒有轉機後,笑眯眯地對兩人招手,頗為民主地問道:“叫個家長,放學後見?”

羅璧發消息說要請宗騁野吃飯,宗騁野思來想去,支吾地告訴他自己要晚一點放學,一個人磨磨蹭蹭地去了辦公室。

本以為已經滿座,誰知道辦公室泾渭分明,只有教導主任和恭一兩人面對面。

教導主任見到宗騁野也是一個人來,很興味地“嘿”了一聲,問道:“我沒有讓你們叫家長嗎?”

宗騁野想好了措辭,他能屈能伸,道:“他們沒空。”

恭一冷聲道:“我沒爸媽。”

教導主任一驚,多看了恭一一眼,後竟然自顧自地轉移了話題,苦口婆心地教育兩個小孩不要再打架後大手一揮,下了開條的通知。

一張條等于二十個小時義工時長,在社區裏做好義工蓋章認證,附帶一張言辭懇切的檢讨書後就能消條了。

等教導主任長篇大論講完,天已經快要暗下來。

宗騁野突然想起羅璧還給他發了短信,現在已經遠遠超過了兩人的約定時間,于是手忙腳亂地往地鐵站趕。

誰知道一出校門,那輛熟悉的車已經停在路邊。

宗騁野心裏一暖,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羅璧正閉目養神,等宗騁野系好安全帶後,朝他微微笑道:“想要吃什麽?”

宗騁野想到羅璧平常實在是養生得很,辛辣垃圾食品一律是不吃的,家裏冰箱也只備牛奶和礦泉水,于是說:“粵菜吧。粵菜可以嗎?”

羅璧啓動了車子,眉眼溫柔,很放松地提醒道:“小野,不用這麽客氣。”

宗騁野的臉立馬紅了。

說來奇怪,他本來是很害怕坐車的,像梁叔那樣開車極穩的司機,宗騁野也會難受,可一坐到羅璧車上,那些因為應激反應而産生的症狀全都消失了。

盡管還會有一些不舒适,但已經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羅璧車上有薄荷葉的清香,凝着淡淡提神的香氣,宗騁野被罰寫檢讨的郁悶一掃而光。

這個時候是高峰期,路上車水馬龍、人頭攢動。

羅璧熟練地将車撇向通往目的地的小道上。

這一周以來,兩人相處得當,關系同宗騁野後背上的淤青一樣好得特別快。宗騁野遇到問題總是會想要先詢問羅璧,這在從前是沒有過的。

而羅璧總能給出恰當的解答,但他總有意無意地同宗騁野保持一點距離,宗騁野感受到後會有一些挫敗感。

通常兩人一起吃早餐,午餐宗騁野和路小輝一起在學校解決,晚上羅璧回家的時間很不确定,所以也是分開吃。

然而今天,羅璧卻主動說要請宗騁野吃飯。

宗騁野盯着羅璧冷峻的側臉,不着痕跡地喜悅道,“今天為什麽出去吃飯?”

羅璧偏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的提問感到驚訝。但對上宗騁野疑惑而真誠的眼神後,只笑不答。

餐廳出了市中心後,很快就到了。

饒是宗騁野這樣經常探店的人也不曾來過。路雖然不遠,地址卻偏僻。騎樓樣式,木牌的匾額上挂着“草草”二字,風蝕日曬,顯然已經有了些年歲。

店裏人果然不多,一樓大堂二樓雅間,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迎上來,将那副圓片墨鏡一摘,粗犷地招呼道:“羅教授!怎麽要來也不先說一聲?”

羅璧笑了笑,“帶小孩來吃飯,不用招呼。二樓還有沒有位置?”

“你的位置當然還留着呢!”墨鏡很親熱地拍了拍宗騁野的肩膀,将他順帶進臂彎裏往上走。他顯然誤會了什麽,“還沒有見你帶人來過,小孩?”

宗騁野表情實在是冷淡,他不大喜歡同旁人接觸,墨鏡身上的廚房味讓他有些抗拒。

羅璧問:“有茶水嗎?”

“有啊!還是龍井?”墨鏡撒開宗騁野,利落地擺開茶具沏茶。

宗騁野從禁锢中解脫,悄沒聲息地往羅璧身邊靠了一些。

宗騁野按着菜單點了一些想要吃的菜品,羅璧又加了一些菜後,墨鏡就先一步回到廚房去了。

菜很快就上來了,菜品精致,盛在竹蒸籠中,香味四溢,讓人食指大動。

羅璧常是七分飽就放下筷子,靜靜飲茶,宗騁野餓得很,默不作聲地将菜吃了個幹淨。

座位靠窗,屏風一邊镂空,管中窺豹般可見屋外景色。

兩人就要吃完時,燈突然熄滅了。

門從外打開,零碎的腳步,伴着男人粗犷而幾度跑調的嗓音,生日歌湧入房內。

宗騁野一驚。回頭時彭雲已經捧着蛋糕走近,羅璧的臉在燭光搖曳下溫柔無比,含笑看着宗騁野。

他說:“生日快樂。”

宗騁野稀裏糊塗地吹了蠟燭,燈大亮,彭雲興奮地切蛋糕,“羅璧早就和我說啦,讓我下午去取個蛋糕!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表弟!”

他将大塊的蛋糕放到宗騁野面前,揉搓他的腦袋,“成年了就不是小孩子了!許了什麽願望?”

從驚訝中抽身,宗騁野被彭雲和羅璧兩人盯着,有些不自在起來,他拿小叉子戳着蛋糕上的皇冠蛋糕,說:“沒有許……”

“怎麽能沒有許呢?”彭雲又要搓宗騁野的腦袋,“是不是不想說?”

“彭雲——”羅璧打斷了他,從餐桌上拿起刀慢條斯理地切了平整的一塊,“吃蛋糕。”

“動物奶油,好吃嗎?”彭雲咬了一大口,吃得毫無形象,問宗騁野,“我本來是要買冰淇淋的,但是這個老古董說不健康。”

“這個更好。”宗騁野聽不得別人說羅璧,下意識就反駁,我更喜歡吃這個。

“欸——”彭雲被逗笑了,轉頭和羅璧說,“你們家小孩怪護着你的啊?”

羅璧臉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大約也是很高興。

彭雲還在絮絮叨叨,說成年以後有多好。他說:“我和羅璧在成年前一起創業,住在地下室裏。那個時候壓根沒人願意聽我們介紹項目,就算穿着襯衫領結去介紹,別人也覺得我們是小孩。”彭雲湊到宗騁野耳邊悄聲說,“但是我們有秘訣,你知道是什麽嗎?”

宗騁野很懵懂地看了一眼羅璧,搖搖頭。

“彭雲。”羅璧很淡地叫了一聲。

“講講嘛,就講講嘛,你看人小孩子好奇。”彭雲指着宗騁野。

“我不好奇。”宗騁野堅定地搖頭。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會拆臺。”彭雲大驚。

“我十八歲了。”宗騁野友好提醒,“我不是小孩了。”

彭雲大笑起來,臉因為室內溫暖的環境染上紅色,“不是小孩那就更能說了!”

“會所你知道吧?就是有漂亮富婆的地方。”彭雲用眼神暗示地瞄羅璧,“他那時候可是青年才俊,那個詞叫什麽?”

宗騁野腦海中跳出“可靠”一詞。

“——禁欲!大家可就最喜歡這樣的。”彭雲說,“讓他穿上襯衫去介紹,富婆哪裏走得動路——”

宗騁野驚訝地看向羅璧,沒有想到他并不是一直都過的雅致從容。

“彭雲。”羅璧壓低了聲音警告。

彭雲摸了摸鼻子,倒也說痛快了,他岔開話題,又對宗騁野說:“嗐,那都是舊事了,成年後什麽事情都好辦多了,哪還需要像以前一樣?”

“成年還不是張開翅膀的海鷗,那句話怎麽說?——任他吹任他亂,想去哪去哪。”

羅璧大約也是很贊同這句話的。他難得開懷地笑,眸裏同含了星光一樣亮。

宗騁野勉強附和地笑了笑。

彭雲真是為了陪宗騁野而來的。宴席散後,他自己打車,羅璧同宗騁野回家。

窗外星光浮沉,方才一腔熱烈湧動的情緒平複下來,宗騁野抿着唇,沉默地扭頭看向車窗外。

羅璧撇了他一眼,見他居然還只穿了一件短袖。

滿城在九月份底的晚上雖然不冷,但還是有些涼意。

他反手從車後座拿了一件毯子,放到宗騁野膝蓋上,說:“累了就休息一會。”

宗騁野安靜地接過毯子,難得沒有同平常一般道謝。

他以為羅璧不知道他的心事,不斷偷瞥,欲言又止。

羅璧問:“今晚不開心嗎?”

宗騁野立馬搖頭,他本來就不是喜歡過生日的人。小時候還行,可是他一過生日,羅杏就會抱着他一直哭一直哭,宗高晟則極少參加生日派對,有一次他們吵架,羅杏神經質地将蛋糕砸碎在地上,看宗騁野的眼神也多了一些怨恨。

從此後,宗騁野就不過生日了,連路小輝都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

從前他的生日就會失去一些東西。可是在所有人成年好像就要成長的這一天,宗騁野不想失去羅璧。

他低聲道,聲音小得近乎呓語,“我不想成年。”

“成年不好麽?”羅璧把着方向盤目視前方,說得很輕松。

車內安靜猶如滾水冒泡,沸騰的氣泡破裂地紮着人心。羅璧的臉被黑暗籠着,偶爾閃過的車燈将他側影勾出一縷白光。

宗騁野終于忍不住,也不再臉紅了。

那沸水無孔不入,最後竟然一股勁竄上眼眶。宗騁野将唇抿了又抿,眼角紅了,憋着一股氣問:“成年是不是就要搬出去了?”

羅璧不說話就是默認。

宗騁野那點突如其來的勁沖上來了,他脖紅帶着臉頰也紅,少見地暴露了本性,粗聲指控道:“可你從前、從前說我想住到什麽時候都可以,怎麽還騙人呢?”

羅璧驚訝又好笑地瞥他一眼。

但車在行進,窗外光影照得人明暗交織,車內也是什麽都看不清的。

宗騁野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像被人用針戳了一樣驚醒過來,那點沒由來的膽子也破了。

頓了頓,他握緊了拳頭,聲音也低下了,悶悶地說:“我……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再找找房子。”

這通指控撒得莫名其貌。

羅璧不說話,宗騁野也不敢看他的神色,深深後悔自己在最後暴露脾性,頭挂了鉛球一般垂下,只覺座位燙屁股,如坐針氈。

——他甚至想開門就下車,但是又不舍得。

怎麽才一周就舍不得了呢。

方向盤被人握着打半個轉,車駛離原定車道,速度漸漸緩下來,宗騁野聳聳鼻子好像都能聞到人行道上的柏油味。

該下車了吧?

自己下去還是死乞白賴後被趕下去好?

他低眉順目,糾着手指頭,心裏委屈都忍着,心說還是道個歉好。他轉過身,手勾着門把手,突然,一股力量勾起了他的下巴往上擡。

宗騁野懵懵懂懂,還努力繃着臉,一擡頭就撞進羅璧眼睛裏。

羅璧低頭,意外的冷淡,“難過什麽?”

宗騁野不懂他的意思,但是羅璧的手指很燙,觸着他皮膚的那一塊好像都燃燒了起來。宗騁野剛憋回去的眼淚又上來了,眼眶濕漉漉的。

車裏實在溫暖。羊絨毯子的毛像手,把人的心髒都揉緊了。

羅璧的鏡片就像一堵冷冰冰的牆。宗騁野倔性上來,不願這個羅璧看他将哭未哭的樣子,使勁別過頭。

羅璧平常掩蓋的很好的控制欲此刻顯露出來。他右手一勾,用着蠻力毫不憐香惜玉地把宗騁野轉了過來。

宗騁野的臉被用力擡高。

借着月光,羅璧放肆地打量他。

少年氣性被災禍磨去大半,可最不少的就是倔強。他本是被迫仰着臉,後來索性不再躲了,帶着股自虐地快感回視面無表情的羅璧。眼底難抑制的淚卻越堆越高,在月色下宛若一捧浮雪,又像即将決堤的潮水,卻遲遲不滾落下來。

宗騁野難受,他看着表情越發冷淡地羅璧,心裏反抗情緒更勝,甚至開始憎恨起沒有往常善解人意的羅璧來。

不知道羅璧怎麽就使了一副要吃了他的勁。

被直視夠了,他越掙脫,羅璧手指卻扣得越緊,幾乎能按出兩道血痕。

宗騁野喊起來,手也不受控制地推搡羅璧,罵道:“你松手……你幹嘛啊!松手啊!”

“疼……疼!”宗騁野從前是心甘情願的,臨走時卻不願意羅璧再占他便宜,“疼死了!”

他實在狼狽透了,比外表狼狽的是內心。

十七歲的宗騁野失去了父母、不太穩固的家庭,和搖搖欲墜的自尊心。

可他也終于逃離了自私自利的宗高晟、神經質的羅杏,以為自己遇上一個正常的好人,情願毫無芥蒂、不求回報地對他好,這人卻實際斤斤計較、控制欲強、有虐待癖、在人情交易上一點虧都不願意吃。

臆想之外,哪裏有什麽家?

狹小的空間內,宗騁野胸口痛得連喘息都不自在。可羅璧卻反複逼他、強迫他說出口,按着他把傷口撕出來給人看。

難過什麽?羅璧問,哪裏疼?

哪裏都疼!

宗騁野抿着唇,抵抗那股力氣,他甚至覺得羅璧反手就能掐死自己,于是卯足了勁推打羅璧,打定主意不回答。

車內照明燈在混亂中被打開了。宗騁野的臉被黃光烘烤着,溫度灼燒他的眼球,他下意識閉了閉眼睛,呆不住的淚水就順勢被擠了出來。

兩滴淚像銀河一般淌過他的臉,落到羅璧的手指上,宗騁野突然就不掙紮了。

他破罐子破摔,閉上眼,悶氣說:“我又沒人要了。”

戲劇高潮後總要留個恰當的空白給人回味。

沉默中。宗騁野眼睫毛打顫,一抖一抖,噙着水光,勾在人心上。

羅璧松開擒着他下巴的手,卻沒有撤離,冰涼的手指沿着下颚線一路描摹到耳後,直到覆着一層薄繭的大拇指腹輕巧地擦過宗騁野緊閉的眼睛。

淚痕閃爍。粗粝的熱度燙得他眼皮跟着心髒一起震顫,宗騁野出人意料地平靜下來,小小地打着方才因為用力過猛造成的氣嗝。

一震、一震。

羅璧的聲音就像軍鼓,一說話所有人都得聽令,聲音沉得好像往人腰杆子砸,宗騁野卻奇妙地獲得了一種力量。

他閉着眼,鼓槌仿佛敲着他的心髒。

“哭什麽?”羅璧低笑,“有我呢。”

作者有話說:

*《如何》今天和明天合起來發了一張大的!明天不更不更(≧?≦) 謝謝觀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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