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羅璧去衛生間洗手,這一次更久,似乎是要将手根根縫縫洗得幹幹淨淨。路過客廳回來時同阿媽說了幾句話,神色自然得很。
“兩個人會不會太擠?小野睡不睡得慣?”
“不會。”羅璧神色自然,“他就要睡了。”
等他再繞進房間時,宗騁野已經用被子蓋過頭,一副為了強忍尴尬而無所适從的樣子。
卧室是羅璧青年時期住過的,布置整潔,尤其多的是一大櫃子的書。光線同碎鑽一般跌落,輕巧柔和。
床另一側下陷,估計是羅璧上了床。
片刻後,就聽他溫柔一笑,說:“如果不是阿媽收留我,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做什麽。”
意識到羅璧是在回答之前的問題,宗騁野翹起尾音,掀開被子,懵懂地扭過頭。
“嗯?”
羅璧說:“我爸。”他頓了頓,眼裏閃過不易察覺的狠戾,但宗騁野沒看見,“在被阿媽照顧前,我和王勇之一起住……”
他緩緩訴說,聲音同大提琴一般悠揚低沉,輕易将人扯入電影一般的場景片段。
王勇之和妻子離婚前好賭、酗酒、家暴,幾乎将人渣行徑做了個遍。妻子早年因為他長得帥氣,卻未曾想過他是個社會底層渣滓,生下羅璧後,她不堪忍受這種非人的折磨,某一日在王勇之喝醉酒後趁着夜色逃跑了。
王勇之更加憤怒。
那時候各家各戶都有個小院,冬天積髒雪,一排排被堆疊的綠啤酒瓶口森森朝上,像啖人骨的邪獸張着血盆大口。
王勇之喝酒後就打人。妻子在就打妻子,妻子跑了就砸男孩。
他一般夜晚外出尋酒,清早回家,呼呼大睡到次日傍晚。除了去偷,家裏沒有東西吃。
男孩忍受這種非人的摧殘到八歲,羅母與王勇之交涉,說孩子可以放在她那裏寄養。
王勇之高興的不得了,家裏早揭不開鍋,他想甩掉兒子這個負擔,卻還想借此敲羅母一筆。
羅母嫌他有病,牽着面無表情的羅璧就要走,王勇之在身後大聲喊,搶孩子了!有人搶我孩子了!
街坊鄰居哪一個不知道他的脾氣,院子裏都是他發酒瘋後砸碎的四散的玻璃渣,沒有一個敢上前攔。
羅母抱起男孩就要跑,誰知王勇之怕到嘴的鴨子飛了,惡從膽邊生,從後猛地推了一把羅母。
她一個不防,扭着腳跌坐在地上,左手還護摟着男孩,右手卻撐在酒瓶的碎塊上,血順着掌心流下來,從髒雪上浸潤下去,染紅一片地。
王勇之是個陳年家暴男,一旦發現別人在形體上要比他更弱就興奮,順手撿起一個完好的酒瓶在手心敲打,一邊往羅母走近,邪笑。
我也不是不願意給你,這個小兔崽子,我好歹養到了八歲。
羅母面色猶豫,手偷偷往包裏掏,想着對策。
王勇之看出來了,他勾嘴角,臉上橫肉堆疊,猛地一轉身,以極快的速度熟練地飛出一腳。
可你呢,白眼狼!別人說要帶你走你就走!和你那狗|逼的婊|子媽一個德行!
來不及阻攔,只聽“噗”的一聲,小男孩像斷裂的風筝一樣被踢飛了出去。
身體砸落在地上,滑出三米遠。半張臉都被融化和了泥的髒雪掩蓋,髒得只能看見那只黑得發亮的眼睛。
王勇之氣頭上來,走上前,一腳一腳地踢,踢肚子,踢大腿,踹臉,飛舞的手腳好似在跳某種怪異血腥的舞蹈。他用力得整個人像個被吹鼓脹的氣球,面上肥肉劇烈抖動。
他一邊踹一邊啐,沒出息的小婊|子,我養你這麽大,你就這麽孝順我?
男孩縮在地上,任由王勇之踢打,一聲不吭,像塊破布被颠來倒去地踹,暈死了一般。
羅母驚聲尖叫,她沖上前拼命拽王勇之。
別打了!這是你兒子啊!
王勇之知道,但這就像賭桌。這是他的籌碼,踢得越狠,價格就越高。
他喘着粗氣,仿佛因疼痛縮在地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肉。他好像沒聽見羅母的聲音,腳高高擡起——如鐵錐一般再一次重重落下。
雪地裏只有骨肉相撞的聲音,噗、噗……男孩一聲不吭。
我付錢!我買!多少錢我都出!羅母嘶吼着哭,別打了!他要死了!這是個人啊!!
王勇之停了腳,搖搖晃晃地轉身,眼裏貪婪呼之欲出。他邪邪一笑,甩甩運動過度的腿,搖擺地走向羅母。手裏的酒瓶跌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玻璃四濺。
多少錢?羅母胸膛起伏不定。
王勇之比了一個數字,他的聲音因貪婪而激動顫抖起來。
不多,嘿,我養了這玩意八|九年,是個母雞都下了幾輪蛋了。
行。羅母說,我要去取錢,這孩子我也要帶走。
那怎麽可以!
王勇之橫眉一挑,你帶人跑了怎麽辦?這玩意和誰走我都不放心。
他往後一指。男孩瘦小的身軀在泥地裏像爛蝦一般弓起,時不時抽搐一下,臉貼在冰冷雪地上,幾乎已經沒有熱氣。
羅母急得發抖,她從包裏抽出紙筆,飛快地寫下地址塞給王勇之,喊,這是我家地址!你先讓我把小孩送去醫院!晚上我給你送錢來!
王勇之含着根稻草,把那張紙舉高,眯縫眼對着天光端詳片刻後,一笑,笑得人毛骨悚然,說,那你去吧。
羅母急匆匆地點頭,把紙和筆塞進包裏,掌心的血流得到處都是,她沒管,繞過王勇之要去牽男孩。
王勇之笑着勸誡,聲音沙啞尖銳。
這狗崽子和他媽一個德行,養不熟,你最好把他晚上鎖雜物間,早上盯着他做點事,不然指不定半夜就拿把刀站你床邊把你男人捅了……和他媽——
話沒說完,幾乎是一瞬間,男孩從地上暴起,像個發射火箭,帶着驚人的爆發力撲到王勇之背上,竟然将一個毫無防備的一百八十斤的男人沖倒在地。
男孩騎在王勇之脖子上,瘦弱的手腳如同焊絲的鐵杆,王勇之一時不查被死死掐緊脖子,為了自救,他兩手劇烈掙紮,毫不手軟地甩在男孩身上,男孩巋然不動。
沒人看見他什麽時候抓了快碎玻璃在手上,或許一直攥在手心裏。鋒利而無規則的玻璃片在王勇之粗肥的脖子上輕而易舉地拉開一道猩紅的口。
不夠深,因為他劇烈的抵抗,劃不深。
玻璃片處處是棱角,熱乎乎的血從手裏滴落,滴答滴答,砸在王勇之的脖子上,濺得他視野裏猩紅一片,從未被當作人來看待的東西原來騎在他脖子上時這麽高大,操|他|媽的居然像個索命的閻王。
王勇之瞳孔收縮,驚聲尖叫,像只待宰的野豬一樣叫破了嗓子。
你麻|痹個臭婊|子!你個狗|逼居然敢動你爸!救命啊!殺人啦!救命啊!
他的脂肪居然是熱的。羅璧想。
尖叫的時候扁桃體都在抖動,讓人想一顆顆拔了他的牙堵住他的喉嚨。
太吵了。動脈裏的血流得太慢、太響了。
王勇之的推打力氣已經越來越小,眼裏逐漸泛起将死的魚肚白,眼裏的紅血絲外凸,兩腿踢蹬抽搐,嘴裏泛着白沫,和髒血混在一起。
別掐了!
別掐了!
別掐了他要死了!
羅母反應過來,她不論怎麽喊,男孩都像是沒有聽見,他的眼神像淬毒的蛇一般,掃像羅母時,羅母下意識地顫栗。
他聽不見別人說話,面無表情盯着人看,就像在看木偶演的默劇。
男孩不松手,羅母就跪下來伸手去掰。掌心裏的血黏糊糊的,同剛流出來的濕熱的紅色混在一起,她落淚了,砸在男孩手背上,鹽水像一方墨硯化開血跡,好像燙熱了男孩。
男孩一抖。
“松手……”羅母的聲音霎時間潮水般湧入腦海,“……他要死了。”
頓了頓,男孩張開了嘴。
他嗓子沙啞,滴水未進,開口都是血腥味,“你給了他家庭住址,他會上門找你要錢。”
“……我給……”羅母顫抖着哭,一手摸上男孩肮髒的臉頰,試圖将他臉上的泥土拭去,“……我有錢。”
“不夠的。”男孩搖搖頭。他躲開羅母的觸碰,低下頭專心致志地掐王勇之的脖子,好像那個費力抵抗的只是一個性能不好的塑料玩具,“他會一直要一直要,他不會滿足,他會害死你。”
王勇之已經開始翻白眼,舌頭外伸,幾乎要把舌根都露出來,喉管和破舊的鼓風機一樣,發出破碎的“嗬嗬”聲。
“我們和他不一樣。”羅母哽咽,“你知道的,我們和他不一樣。”
“我不能讓他害更多的人。”男孩輕聲說。
“不、不。”羅母嗚咽,“我們報警,我們能報警,警|察會抓住他。我們……和我回家吧,我們回家吧……”
遠處傳來喧鬧的人聲,早有觀架的人因害怕男孩被打死去報警。警笛聲忽遠忽近,像光圈又像水波。
男孩迷茫地擡起頭,似乎對這個詞很不解。他緩緩松了勁,直直地看着羅母的方向,眼底無邊的黑暗裏好似滑過一顆流星。
“回家吧……我們回家……”
“叫羅璧吧。”後來羅母捧着男孩的臉笑而認真地說,“玉落在泥裏,還是塊玉。”
記憶回籠,室內安靜,同發酵的美酒一般醞釀着醉人的香氣。
羅璧只平鋪直敘地同宗騁野講了一點點,可宗騁野卻還是沒有來地由一隅猜其全貌。
怪不得從見到羅璧的第一眼只覺得他熟悉,讓人不自覺地想要靠近。
不論性格、處事如何大相徑庭,事實上兩人根本就是一類人。
父親混賬,母親自私,在家庭的天枰上兩人各持一端。
只是,羅璧雖然不說,他卻也比宗騁野更狠、更戾一點。
羅璧一笑,手指抹上宗騁野的嘴角,拭去一點亮晶晶的水漬,“呆了?”
宗騁野搖搖頭,他不由自主地靠向羅璧寬大的手掌,溫熱的臉頰同那手掌觸在一起,摩挲兩下,像極了安慰主人的小狗。
羅璧一愣,眼神暗了暗,不着痕跡地收回手。
羅璧頓了頓,低聲說,“你如果不願意一個人,就別搬出去了。”
宗騁野本該欣喜若狂。可不知是不是羅璧無意透露的遭遇讓他第一次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産生憐愛,他竟然聽後毫無反應。
宗騁野思索片刻,突然坐起身,鄭重地看向羅璧,保證道,“你以後不會是一個人。再也不會。”
他神色認真,竟沒有一點不好意思,那大膽又炙熱的目光竟燙得羅璧心口一熱,目光發愣。
“我會陪你。”宗騁野說。
他想,就像你當初沒丢下我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本章貢獻全書最多髒話。我好讨厭王勇之啊!呸呸呸!臭人渣!】 南方的寶貝們小年快樂!今天過節了嗎!這周末還是不更新的! 謝謝觀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