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宗騁野揣了只三花貓回去。
那貓軟軟糯糯,抻展了身子只有半臂長,身上黃黑白交映點綴着,最顯眼的要數頭頂正中一抹黃。它舒服窩在人懷裏時,山霸王似的。
“這貓叫虎斑。”羅母說,“隔壁姑娘搬去和男朋友一起住,男孩對貓毛過敏,就把貓留下了。”
那貓就滾在樓道中的舊紙箱裏,明明長相憨态可掬,卻又端着副睥睨之态,幾根細胡須微翹,有人送食時就慢條斯理地舔爪。
仿佛每天吃的不是嗟來之食,而是衆人供奉。
羅母心善,偶爾還會清蒸一條魚放在門口。
可想要逗弄時,這虎斑常是愛答不理,等人遠遠走開後,才竄上前叼走餐點。
就這麽只心高氣傲的貓,宗騁野瞧見了,随口喵叫逗了兩聲,竟就亦步亦趨跟着來了。
宗騁野本對這貓只三分好感,聽老太太一介紹,心裏那點好感立馬竄上七分,抱在懷裏勾下巴揉腦袋,不亦樂乎。
貓也高興,一根黃白長尾勾着人手臂打轉,撒嬌似的。
羅母見他喜歡,笑,“這貓沒人要,想帶走就帶走。”
宗騁野還真起了這點心思,他瞥一眼羅璧,不說話。
羅母随口說完,捧着擇好的豆角進了廚房。
國慶期間,宗騁野是在放假,可羅璧沒有。
他同彭雲還運營着一個工作室,雖說有時要忙,可大部分時候還是做個甩手掌櫃,工作室主要由彭雲運營。畢竟兩人都小有身家,且都不是從前為財而不惜命的時候了。
縣城人少也小,早上踏着三輪車出發,中午就能到另一端。
可就是這麽個小地方,沒景點沒古跡,早上樓下吆喝擺攤,白面饅頭熱氣往上一蒸,夜裏涼風習習,夜宵辣油子香味竄鼻,竟別有風趣。
三人常一起散步,羅母遇着熟人就停下攀談,揮揮手讓羅璧和宗騁野繼續走。
縣城路邊玩意兒多。擺的攤子從吃的到用的,無一不盡。
兩人就快要繞出這小攤一條街,宗騁野突然伸手一拽羅璧的袖口,點點那插在稻草上的一串亮似紅油的糖葫蘆,說,我想吃。
平常羅教授對這些東西是不看一眼的,暗自嫌那用的東西沒有品質,吃的東西不夠健康。
金黃糖漿過的幾枚紅果,饞人得狠。宗騁野下意識舔過嘴角,又擡頭問羅璧,就吃一根,行不行啊?
宗騁野和羅教授住的兩個星期,已經深知此人養生的脾性,飯不過七分飽,油水均少量健康,所以問得不是很有底氣。
不料羅璧倒是沒想折煞他這點小孩子心性,大手一揮,讓他去買了。
宗騁野站在賣糖人身前,對着那餘量幾串糖葫蘆左右比對,才抽出一條,付錢要走時反倒猶豫不決。
羅璧見他躬下身同那賣糖人的小販講了些什麽,又等了幾分鐘,才左右手各撚根棍子,笑眯眯地朝他跑來。
給三分顏色能開染坊。這話說的絕對是宗騁野。
他左手撚着根紅果的糖葫蘆,紅得鮮豔欲滴,張嘴咬下一顆,黃糖渣粘在嘴角,又舉起右手含糊不清地說,“你看,糖人兒,老鷹。”
那小販擺攤說只做十二生肖,不知宗騁野怎麽說服他做了只鷹。
那鷹利爪亮目,翅大毛厚,振翅欲飛,潇灑又兇狠。現在堪堪停在一根細木棍上。
宗騁野邀功似地舉近,仰臉問:“像不像?”
他嘴裏噙着糖絲,夕陽襯着雪白的臉上一抹酡紅,真真比花好看。
羅璧垂眸看他半晌,說,像。
宗騁野一勾手将那糖塞羅璧手裏,大言不慚道:“送你的。”
或許是縣城氣氛叫人容易松弛,或者是宗騁野心情好了善讨巧,兩人走得近時,羅璧也願意慣着他。
宗騁野嘗完一串糖葫蘆,又自然地探頭從羅璧手上的糖人咬了一口,嘎嘣一下,腦袋沒了。
宗騁野盯着那個沒了腦袋的糖鷹傻笑,貝齒在燈下閃着光,像極了漫畫裏壞事得逞的反派狗狗。
宗騁野瞥了羅璧一眼,又湊過頭去咬糖,三下五除二竟就就着羅璧的手吃完了整根,最後還理直氣壯地說,鷹還是完整呆我肚子裏吧。
得,敢情說送就是為了個拿糖的免費勞力。
他奸計得逞,卻得逞的可愛,眼裏仿佛亮着滿天星河,羅璧揉他腦袋,哈哈大笑。
兩人繼續往前走,太陽漸沉,一抹清灰燃盡,路燈陸續亮起來,人也漸漸變少了。
走過寬敞的步行小道,繞過殘敗的路邊花,長青樹落下幾片葉子,兩人還沉默地走,羅璧輕聲哼起了歌。
曲調低沉滄桑,又有詩人的孤寂。羅璧哼調,嗓音沉而穩,随性又沙啞,似唱片輕轉,又像只人手,挑撥着宗騁野的耳朵,勾了勾他的心弦。
他知道這是誰的歌,當紅歌手白聞的《歸》。
任爾仗劍走天涯,吾心安處即是家。
宗騁野側頭看羅璧,見他取下了眼鏡,嘴角勾笑,眼神溫柔,心不由地熱。
他嘴裏的糖甜還未散去,舌尖凝着點糖漿,攪動着整個口腔都甜膩膩的。正欲說話,就聽見一聲軟軟的叫喚自後而來。
“叔叔!”
兩人回頭,見到一位身量細小的少年遠遠揮手跑來,帶起一陣晚風清香。
他氣喘籲籲地停在羅璧面前,眼神十分驚喜,同鑲了鑽一般,嫣紅的唇一張一阖道:“叔叔!好久不見!”
羅璧倒也驚訝,挑一邊眉,沉聲道:“文寧?”
來人想必是從很遠追來,喘氣時還不忘揚起那巴掌大小幹淨的臉龐盯着羅璧看,十分仰慕。他長相偏向小家碧玉那一卦,眉眼彎彎,像極了鄰家哥哥。
宗騁野對陌生人總是這樣,眼皮仿佛擡不起來,神色恹恹又不甚在乎,常被人誤以為目中無人又狷狂。
何況他心底天生對文寧有些戒備與不痛快,且不說文寧打斷了他與羅璧之間美好的氣氛,還有那一句又一句親熱的“叔叔”,叫得他雞皮疙瘩直往上竄。
而且文寧看羅璧的樣子,總讓他心裏不自在。
眼泛光,嘟着嘴,這不惡心人麽!
和宗騁野不尴不尬地打了個招呼後,文寧很自然地站在羅璧的左側,同羅璧攀談起來。
從兩人的話語中,宗騁野也聽出個大概。
文寧和羅家從前住得臨近。但他母親坐牢,父親拉貨受傷因為送醫不及時導致下半身癱瘓,文寧終日只能呆在家裏照顧父親,家裏更無錢送他上學。
那時文寧雖然生活窘迫,平日卻還往羅家跑,照顧當時身子還不是十分便利的羅母。
羅母雖然不喜歡有保姆照料,曾拒絕羅璧請保姆來的提議多次,但像文寧這般能伏在人膝上聽話,順口又可聊天,身世凄慘的小男孩難免不招人疼愛。
時逢羅璧工作後歸家,已經小有資産,羅母同羅璧提了幾句,羅璧就出錢出資送文寧上學。
在羅母的安排下,羅璧對文寧頗有點回報的意思,可謂是有求必應。
直到後來羅母搬到了這個小縣城,文寧順利獲了國家補助金和獎學金後便義正言辭拒絕了羅璧的資助,兩家人才陸續少了聯系。
誰曾想,在這麽一個小縣城,黃昏下沉的夜晚,兩人竟然又碰到了。
文寧講自己的境況,說他父親的弟弟這兩年從國外留學回來,多了個人,家裏近況也好了許多。
文寧心思活絡,講完後便朝羅璧笑問:“叔叔當年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羅璧稍一反應就明白了,他低頭笑,“怎麽?”
兩人顯然早有約定。
文寧也不打擺子,直接就道:“當初叔叔就說過,‘錢不是白借,日後等你來打工還’。我現在是滿大的經管的學生,能不能來叔叔工作室打工?”
宗騁野一驚,心想滿大不就是羅璧教書的大學麽?他不動聲色瞥一眼羅璧,卻見羅璧面上毫無反應,只是微微一笑,道:“滿大經管的學生,來我這屈才了。”
文寧嘟了嘟嘴,那神情嬌俏得很,是很會撒嬌的一張臉。
“叔叔……”文寧喊,音調百轉千回,“你當初說過——”
宗騁野長這麽大沒見過這麽個大男人撒嬌,還這麽自然。于是很驚奇地瞪大了一雙眼睛,伸着脖子看。
他心想羅璧才不吃這麽一套,誰知就聽見羅璧在他上方嗯了一聲,說願意就來試試。
在縣城中幾日羅璧願意順着宗騁野的心思,可宗騁野心裏總有那麽一點疙瘩,往高了說是心有芥蒂,往低了說就是覺得自己不配。
每日能和羅母羅璧兩人同桌吃飯,再熱騰騰地說上一點話已經讓他欣喜若狂,再多一點就更顯得得寸進尺,恃寵而驕了。
如今看着文寧許久沒見到羅璧,卻還能這麽理所應當地撒嬌,宗騁野多多少少生出些不痛快的羨慕來。
他不越界,也不愛提要求。
可心裏總還存着那麽一點期翼,覺得羅璧能越界答應他些什麽。
要離開小縣的前一天下午,宗騁野撫着那三花貓,軟毛擦過指縫,貓就在陽光下發出密密的呼嚕聲。
羅璧正靠着躺椅假寐。他膝上蓋着半阖的書,一雙腿筆直修長,硬是叫宗騁野這樣從小就身高腿長的人都羨慕。
塵滓飄浮,午後陽光斜照,落在羅璧身上。他閉眼任人打量,眼窩深鼻梁高,眼鏡微有松弛,落在鼻梁中央,屬實放松。
宗騁野凝神看了半晌,心思竟被着安靜似畫的景色撥得一動,托着腮幫子細細瞧,不料羅璧突然睜開了眼睛。
兩人驀地一對視,宗騁野兩頰不争氣地先熱了起來。他捧着貓遞出去,竟口不擇言,叫了一聲,“叔叔。”
羅璧愣了,宗騁野也愣住了。
他那聲叫喚沒半分不情願,聲音雖小,倒是清亮。更像是湖水淹過重石,自然流出來的。
宗騁野從不叫舅舅,只叫羅璧,這聲“叔叔”,多了點讓人臉紅的親昵,暗地咂摸甚至還有點争寵的意思。
羅母正巧端了貓糧出來,正招呼虎斑去,那貓嗚咽一聲,縱身躍離宗騁野的懷抱,向着羅母去了。
羅璧啞然失笑,倒是沒讓宗騁野難堪,只問:“明天要走,東西收拾好沒有?”
宗騁野點頭說收拾好了,憋了半晌,又扯一扯羅璧衣袖,問,我能不能帶這只貓回去?
宗騁野先前決定要搬出去,就是要真搬。
此番搬家不是擔心自己再也沒有人要,而是覺得自己有能力、有心境只靠自己了。
但是住校不能養寵物,他問着貓咪能不能帶走,潛一層意思就是問羅璧,這貓能不能放在他那裏養。
貓糧撒在盤子裏,叮鈴作響,虎斑傲氣,沒有一點寄人籬下的樣子,一拜二拜,做足了架勢才上前卷幾顆貓糧進口中。
宗騁野知道羅璧喜靜,他還有那麽一些潔癖,養只半大不小又會掉毛的寵物簡直會要人命。
但是他又忍不住,想起那晚所見,又忍着不耐喚道,叔叔,我周末就去照顧它,平常就放在你家裏,好不好?
安靜半晌,宗騁野心裏忐忑,心裏愈發嫉妒文寧,他叫叔叔怎麽就嬌滴滴的,這麽好用?
羅璧許久不說話,宗騁野回頭看他才知道羅璧也正看着虎斑,眼裏到多了一些興味,反倒像是透着虎斑在看什麽人。
羅璧轉眼将目光重新落回宗騁野臉上,一笑,說,好。
繼而兩眼一眯,像只要捕食的鷹,似很受用又似調笑,尾調慵懶:“再叫句叔叔來聽。”
作者有話說:
歌是瞎編的。麽麽湫!
謝謝觀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