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和省廳督導組一行人打了照面,金旭就暗道,尚揚沒來是對的,督導組裏還真有熟人。
是一位公大的師兄,比金旭和尚揚高兩屆,本省省會人,既是同省老鄉,在學校時就和金旭認識。
師兄畢業後回到省會市局刑偵支隊工作,後來調進了省廳刑警總隊,現在已經是省內有名的刑偵專家。這次他在督導組裏任督察專員,足見省裏對“10.26抛屍案”的重視。
這兩年金旭升職升得快,一年之中總會去省廳開會或學習幾次,隔三差五也能見到這位師兄,還是比較熟悉的。
他向包括這師兄在內的督導組全員,彙報了目前掌握的情況,表示接下來要去調查死者賈鵬飛手機支付APP裏,那最後一筆交易記錄的來龍去脈。
督導組成員們簡短而低聲地讨論了片刻,決定安排那位刑偵專家,即金旭和尚揚的那位師兄,也直接參與到偵破工作中去,務必盡快破案,給死者家屬一個交代,也給社會各界一個交代。
專案組副組長金旭帶隊,與督導組專家一起,一行人從市局出發,去往抛屍現場與在那裏再度勘查的栗傑會和。
而那位名叫“周愛軍”的涉案人,剛巧住得離抛屍地點不遠。這究竟是不是巧合,也得等見面問詢過才能知道。
路上,金旭給尚揚發消息,簡單說了情況,問他介不介意和師兄碰面,要不要也來現場,讓他自己拿主意。
和他同輛車的督察專員師兄開玩笑地問:“小金在給誰發消息?有女朋友了?”
“還不是。”金旭關掉手機屏幕,與師兄聊起了案情。
鹿鳴鎮中學,校長辦公室。
尚揚看到金旭發來的消息,回了一句:不去了,等你們忙完再說。
有人敲門進來:“校長找我?”
老校長介紹說:“楊老師,這位是尚警官,有事想找你了解一下,關于劉衛東的。”
這位楊老師拘束地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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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老校長說,楊老師是劉衛東在鎮中讀書期間關系最好的學生之一。
這幫初中時交好的男生們,現在還留在鎮上生活的,就只有楊老師,和另一位開農家樂的男同學,叫馮波。
警察來過兩次,楊老師也知道劉衛東卷進了大案,這位年輕警官少不得也還得再去找趟馮波,主動對尚揚道:“尚警官,下午我沒課,幹脆我帶你到馮波家裏去吧,他家就住在旁邊。”
尚揚本來還想,等和楊老師聊完,可能還要再去找馮波,這下倒是方便不少。
去馮波家路上的幾分鐘裏,楊老師大致把他們和劉衛東的關系介紹了一下。
初中時,幾人都在這所鎮中讀書,學校當時的舊校舍在鹿鳴鎮的另一邊。楊老師是二班學生,劉衛東和馮波同在一班。
鎮上學生少,老師也少,體育課都是兩個班一起上,所以也常是混在一起玩。
楊老師道:“這幾年來往很少了,他還在燃氣公司工作的時候,經常回鎮上來,劉老師退休了也還記挂學校,他也常陪劉老師回來看看,他剛結婚的時候還帶他老婆回來過。後來他不上班了,也就沒再回來過,聯系得也不多。”
在燃氣公司做質檢員是份體面的工作,娶了當醫生的漂亮老婆,父子倆之前回這小鎮子,多少是有點炫耀的意思。後來什麽都沒了,自然也不願意再回來。
“上次見面還是去年劉老師去世,學校組織去市裏吊唁,和劉衛東見過一次。”楊老師道,“還有個事,我跟前兩回來的警察都說過了,就這個月初,國慶剛過完,十號,劉衛東給我打過電話,說想借點錢,他賭博我們都知道,我就沒借給他。”
說話間,到了馮波的家裏。
馮波開農家樂,院子敞亮,淡季沒什麽客人,見警察又來問話,倒也配合,還招呼老婆沏茶,帶尚揚和楊老師到屋裏坐下,他家裏裝了地暖,能看得出來經濟條件不錯。
“劉衛東也找我借過錢,當時鎮上都聽說劉老師得了癌,他說是給劉老師看病用,我覺得能幫一點是一點,就借給他了,分了幾次,不到兩萬塊,後來劉老師不在,他也不提還錢的事,我也就算了,兩萬塊看清一個人,也算值。”馮波如是說。
楊老師和馮波的意思都很明确,他們和劉衛東在最近兩年都已經斷了聯系,劉衛東要躲也不會來找他們,他們不會幫劉衛東逃脫警察的追緝,如果有任何線索,一定會主動報告。
尚揚猜測這些話他們已經和警察說過了兩次,知道警方會問什麽,所以才講起來這麽順暢,加上心裏确實也沒鬼,非常坦坦蕩蕩。
“好,這些情況我了解了。”尚揚問,“你們還記得二班的金嘉軒嗎?”
楊老師和馮波都是一愣,看了看對方,表情都起了變化,明顯沒有剛才那麽自如。
尚揚道:“這不一定和案子有關,我只是随口問一問,你們不用太緊張。”
楊老師道:“我們聽昨天來的刑警說了,金嘉……金副局長現在負責查劉衛東的案子。”
尚揚:“……”
“金嘉軒”果然是金旭初中時的曾用名。
“10.26”抛屍案現場,督導組的專家們和帶隊在現場二次勘查的栗傑碰了面。
金旭把浙江那邊反饋的信息和栗傑簡單說了一聲,道:“周愛軍的家就在附近村子,我過去找他問問情況。”
栗傑皺眉,低聲道:“你就把督導組扔給我應付啊?”
金旭說:“那現場找線索這事,你放心交給我?我幹這個不如師父你。”
“迷惑領導的本事我不如你。”栗傑一語雙關地嘲諷他,說,“尚揚人呢?”
提起尚揚,金旭在師父面前就露出一點苦惱,說:“不知道,他也不愛理我。可能回我家睡覺了,他這兩天沒睡好。”
然後說:“我先去了,你這邊也抓緊點,争取別讓督導組在白原過夜。”
栗傑道:“我看你是着急破了案能回家。”
金旭一笑:“目标一致,你就別管我什麽動機了。走了。”
到周愛軍家,只有兩公裏左右,沿着抛屍現場旁邊的鄉村公路一路直行。
這條路未免太順暢了。這是金旭進了周愛軍家村口時的第一個想法。
從抛屍的荒草地過來,兩公裏沿途都是普通非工業級攝像頭,如果趁着夜色從這村莊駕車出發,把屍體扔到荒草地裏,只要謹慎地避開行人,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再一路關掉車燈緩行,路旁那些監控也完全拍不清楚。
如果周愛軍不是一個殘疾人,以現在的線索看,他還真是挺有嫌疑。
中風的後遺症,周愛軍偏癱,右半邊身子不能動,說話都說不太清楚,家庭條件很普通,兒子兒媳去了南方打工,女兒在省會上師範大學,幾畝地靠他老伴兒一個人耕種。
周愛軍夫妻倆都沒有智能手機,家裏只有一部老人機,用來和孩子們聯系。
金旭問周愛軍有沒有注冊過支付寶,老兩口都很茫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在金旭解釋說是能在網上買東西用的網絡錢包,才稍稍明白了一點,但表示沒注冊過。
金旭又問:“身份證外借過嗎?辦過銀行卡沒有?”
周愛軍的老伴兒說:“沒有,身份證咋能借給別人。”
周愛軍“啊啊啊”地想說話,他老伴兒道:“說不清楚就別說了,警察同志忙正事,不跟你聊天。”
她向金旭解釋說,平時家裏少有人來,周愛軍自己只能終日卧床,偶爾來了客人就拉着別人說個不停,“沒一句有用的。”
雖然她說得嫌疑,但看周愛軍身上幹幹淨淨,卧床幾年也沒有褥瘡什麽的毛病,臉龐也紅潤,可見還是被她照顧得很好。
周愛軍卻忽然急了,用能動的左手拍打老伴兒的腿,含糊不清地說:“身份證……證……借過……借過!”
老伴兒:“什麽?”
金旭忙問:“身份證是不是借給過別人?”
周愛軍好半天才把話說明白,村裏有人來找他借過身份證,說是要開加工廠,因為周愛軍有殘疾證,雇傭殘疾人的話可以減免稅費,讓周愛軍把身份證借給他辦個證明,還給了周愛軍兩千塊好處費。
老伴兒詫異道:“你沒跟我說過這事啊?”
家裏條件不好,女兒一邊讀書還一邊當家教、商場臨促。周愛軍收了那兩千塊,等女兒暑假回來,偷偷給了她,沒有跟老伴兒說。
他老伴兒抱怨了幾句:“學費都是國家管,學校還發生活費(*師範生補助),你給她做什麽?你有錢吃藥啊?”
金旭道:“這個開加工廠,借走身份證的人是誰?”
周愛軍含含糊糊說着,金旭聽不明白。
老伴兒聽懂了,替他說:“我們村有個食品加工廠,工廠小老板來借的。”
金旭和刑警隊同事從周愛軍卧床的房間出來。
在院子裏,他問周的老伴兒:“申請低保了嗎?你們倆的醫保也都記得要按時交。”
“有,都有,村幹部都幫着辦好了。”
金旭點點頭,道別走了。
鹿鳴鎮。
“劉老師是二班班主任,兩個班的語文都是他教。他兒子劉衛東是初一開學快倆月了,才從市裏轉過來,又是語文老師家的孩子,市裏小孩兒嘛,跟我們村裏的土鼈當然不一樣,他自己也知道,人家長得幹淨,洋氣,普通話說的還好聽,以前村裏的小孩兒誰見過這樣的。”馮波道,“不誇張地說,當時我們這倆班學生都把他當成個哪兒來的小王子,都想跟他玩。”
楊老師道:“對,衆星捧月,一點都不誇張。”
劉衛東在這種環境裏,日漸嚣張,俨然像是成了兩個班學生的統帥。
他因為父母離婚的事,和劉老師關系并不好,叛逆心理作祟,也不好好學習,整天就是玩,還帶着其他同學故意搗亂,把劉老師氣得夠嗆,離了婚以後覺得虧欠兒子,又舍不得打,管也管不住。
唯一該管也能管劉衛東的人都管不了,而後劉衛東也就越來越放肆。
“金嘉軒學習好,人也老實不惹事,就是有點軸。”楊老師道,“随堂測驗,劉衛東想抄他答案,他不讓,劉衛東就記恨上他了。”
十二三歲的小孩,三觀都還沒有穩定建立起來,好起來都仿佛是小天使,壞起來,比惡魔的行徑還要聳人聽聞。
那時金嘉軒的父母親早就已經去世。
他媽媽死得早,死于婦科慢性病,因為條件不好不舍得去看,幾乎算是拖死的。
兩年前父親不在,肝癌,癌症病人去世時,肢端腫大,村裏不少幫忙的大人都見過,有的回家說話也沒避着小孩。
就有個和金嘉軒同村子的學生,大約是為了讨好劉衛東,把從大人那裏聽來的這些都和劉衛東說了。
劉衛東這人,因為父親是語文老師,家裏有不少文學書籍,他小時候也算是囫囵吞棗地看過幾本書,平時吹牛逼還愛給自己立個博覽群書的人設。
“他跟別人說,”馮波尴尬地回憶道,“金嘉軒的爸有那種病,他媽是被他爸……”
尚揚沒明白,道:“什麽?說他爸傳染什麽病給他媽媽?”
楊老師道:“不是,他就是嘲笑金嘉軒的名字,想說他也有他爸的毛病,遺傳的,将來也是要死老婆的命。”
只因為劉衛東在《白鹿原》最初的篇章裏看到過一個白嘉軒的事跡。
尚揚:“……”
馮波以為他還沒明白,索性道:“劉衛東添油加醋地說,金嘉軒的媽是被他爸日死的。”
尚揚:“……”
馮波道:“就……天天帶幾個人一起欺負人。那時候金嘉軒長得矮,打也打不過,家裏又沒大人,這事跟老師也張不開嘴。課間和放了學還老被堵在廁所裏,聽說經常被扒褲子……不過這事我可真沒摻和過。”
話是這樣說,但從他的神情,尚揚不太相信他沒參與過。
楊老師相比起來就坦然很多,語氣裏頗有佩服地說:“後來中考,金嘉軒是那年鎮上唯一一個上了市一中的,我在三中上的高中。聽說他給自己改了名,後來還去了北京上大學。”
尚揚道:“他……是很努力。”
馮波道:“尚警官,別怪我多嘴,劉衛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不會是被殺了吧?”
尚揚皺眉,看了他一眼。
楊老師道:“馮波,別亂說話。”
馮波大約是真的有這個懷疑,不自在地挪了挪位子,說:“我要是被那樣欺負過,報複回去也正常。我聽劉衛東說,他後來當了官,還搞了劉衛東老婆呢。”
尚揚吸了口氣。
楊老師以眼神示意馮波不要再胡說八道。
馮波不服道:“随便說說,不犯法吧。”
尚揚起身,說:“謝謝你們,有情況及時和警察聯系。”
楊老師道:“尚警官,這就走了?”
轉身離開前,尚揚眼角看着馮波,道:“金嘉軒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有人活在陰溝裏,一輩子只能看見髒老鼠。但也有人,不管在哪兒,永遠仰視星空,心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