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離開鹿鳴鎮,出租車一路回到白原市區,已近傍晚,道路兩旁的路燈都已經亮了。

尚揚撥了金旭的手機,響了一聲便被挂斷,猜想他是正在工作,改為發微信消息,問:在哪裏?

金旭回:市局。

去市局就意味着有可能要和市局領導、省廳督導組碰面,尚揚着實是有點怕麻煩。

最後,他還是對出租車司機道:“師傅,送我去市公安局。”

在此時此地,這樣一個冬日黃昏,陌生的西北城市裏,在聽了一個寥寥數語但又字字戳心的陳舊故事以後,他心裏産生了一種想要再次認識金旭的急切。

這急切感,他難以形容是為了什麽,總歸不是出于同情。

可能更像是好奇,這位相識了十幾年,睡過一張上下鋪的同窗,擁有怎樣不被人看到的內心世界,才能翻越命運的殘忍與不公,穿過這許多年的凄風冷雨,成為今天這樣一個人。

市局,大門外。

尚揚對門崗執勤民警說:“你好,我是松山派出所的,來找金所長。是他讓我來的。”

他撒了個小謊,也不向門崗出示工作證,如果對方問起,他準備說他忘了帶。

門崗看看他,竟沒起疑心,說:“金副局和省裏專家回來有半個多小時了,應該都在三樓會議室。”

尚揚:“……謝謝。”

他試探着擡腳,要邁進門去,又不太确定地看門崗,這就讓他進去了?站的什麽崗?

其實他的模樣,門崗打眼一瞧就知道他是同行,只不過以為他是新人,長得顯小,身上也沒老片警的氣質。

“剛從警校畢業吧?是不是第一次來市局?沒事,”門崗還笑着逗新人,說,“讓你們金副局多收拾兩回,膽兒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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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揚心想,還說不定誰收拾誰。

市局三樓,大會議室的門打開。

省廳督導組的各位專家們,市局的幾位主要領導,還有“10.26抛屍案”專案組的骨幹成員們,從會議室裏魚貫而出。

“準備下發警情通報,”一位市局領導說,“這案子不到四十八小時就偵破,在同類案件裏算得上很可以了。”

衆人點頭稱是,一行人從走廊裏匆匆走過。

一線刑警還要去忙收尾工作,責任領導則要去處理輿情,以及向上級單位做詳細彙報。

栗傑和金旭落在最後面,栗傑比起這兩天來,也算是迎來了輕松時刻。

唯獨金旭,還是一副若有所思,帶着懷疑的樣子。

栗傑看領導們都走光了,才低聲道:“怎麽?還覺得嫌疑人口供有問題?”

金旭道:“還是覺得不太對。”

“他的證詞和我們掌握的證據都能對得上。”栗傑頓了頓,道,“你和劉衛東從前的關系,是不是影響到了你對他的判斷?”

金旭動了動嘴唇,最後道:“也許吧。”

栗傑拍了拍他的肩,說:“別想了,剩下的事都交給我們,你回去好好睡一覺。”

金旭點點頭。

兩人繼續朝外面走,冷不丁看到一個人出現在走廊轉角處。

金旭:“……”

栗傑低聲:“嚯。”

“恭喜兩位神探,這麽快就破案了。”尚揚雙手插在風衣兜裏,望着他倆,微微一笑,明顯是聽到了剛才領導們出來後的那幾句話。

“還不算完,剩下不少事等我去幹。”栗傑笑起來,與金旭一起走上前。

他看了金旭一眼,再對尚揚道:“不過我這徒弟是沒什麽事了,給你,帶走吧。”

尚揚對這位老刑警很有好感,開玩笑道:“栗隊好大方,徒弟都能當土特産送我麽?”

栗傑大笑,還要再說兩句,金旭催他:“有事就快走,別磨蹭。”

“金副局好大的官威。”栗傑笑着吐槽了一句,還真就和尚揚擺了擺手,走了。

餘下尚揚和金旭,長長的走廊裏,兩頭空空蕩蕩,說句話都像忽然間才有了回音。

金旭有點疑惑地看尚揚,敏感地察覺到尚揚的态度好似有了點不同,但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尚揚沒有想聊他的那些過往,也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去過鹿鳴鎮,對案情進展也很好奇,暫時收起了來時的情緒,問道:“說說吧,兇手是誰?劉衛東?”

金旭觀察着他的表情變化,遲疑了數秒,才說回正題:“算是。”

尚揚道:“算是?不是說破案了嗎?”

“人證物證都齊全,所以說破案了,只等把劉衛東緝拿歸案。”金旭道,“目前情況是這樣的,剛才會上,也是這麽彙報的。”

尚揚聽出了言外之意,是說他覺得還有疑點,問:“上午分開以後,你和栗隊都找到了什麽新證據?是不是又有新證人出現?”

金旭把警服的領帶松了松,道:“換件衣服吃飯去,邊吃邊說,午飯都還沒顧上吃。”

來了白原近十天,尚揚差不多就吃了十天面,終于在地頭蛇的帶領下,吃到了地道特色美食。

最具地域特點的菜肴羊羔肉,精選30到45日齡的小羊羔,上籠清蒸,只用基礎調料,保留小羊羔肉的原味,細嫩多汁,肥而不膩,無腥無膻。

這菜一上來,尚揚就拍照發給了袁丁。

袁丁秒回了一排“裂開”表情。他坐了大半天車到省會,又從火車站轉去機場,現在正在候機。

為羊羔肉“裂開”以後,他又發了一堆抱怨牢騷,表達自己不想走以及關心尚主任一個人留在白原的安全問題等屁話。

尚揚沒再理他,甚至嫌他煩,把手機開了飛行模式。

金旭道:“剛才從市局出來,門崗是管你叫小弟了嗎?”

他們從大門口經過,門崗對金旭說了句“金副局再見”,又對尚揚說了句“小弟,沒事常來”。

“可能是吧,”尚揚吃羊肉,懶得細說,道,“用你教我的招混進去的,自稱是松山所的新人。”

金旭笑着看他的臉,說:“這招也就你能用,長得這麽嫩,比這小羊羔都嫩。”

尚揚道:“這聽起來不像好話。”

金旭道:“說你嫩也不好?總比你說我土要好。”

尚揚和栗傑開玩笑的時候,說了句金旭是土特産。

“我土嗎?也還行吧。”金旭不确定地看了看自己。

“看在你破了案的份上,給你留點面子,不點評這事。”尚揚小小毒舌了一句,道,“講講吧,到底什麽情況?”

金旭便講給他聽:“中午不是跟你說,浙江那邊反饋了那個支付寶賬號的信息?我就去找人了。”

從周愛軍家出來,他帶着人又去了村子裏的食品加工廠。據周愛軍所說,他的身份證唯一一次外借,就是加工廠的老板為了花式避稅,用周愛軍的身份證及殘疾證,簽了一份假用工合同。

到了加工廠,見到了這位作坊工廠的老板,剛開始他還支支吾吾不願意承認自己為了避稅采取了不法行為,按當地收入和政策,加工廠“錄用”周愛軍,一年能減免稅款或者說從中獲利近四萬元。他只給了周愛軍兩千塊“好處費”。

在金旭的訊問下,他最終才肯承認,是借過周愛軍的身份證,但表示絕對沒有用周的身份證注冊使用過支付寶賬號。

進展卡在了這一步,金旭和同事只好先離開,結果從老板辦公室裏一出來,迎面遇見個年輕人,這人一看見金旭,轉身就想跑。怎麽可能讓他跑得掉?金旭和同事前後圍堵,把這人按住了。

“是什麽人?”尚揚問,“你們出外勤應該沒穿警服?他跑什麽?”

金旭道:“沒穿警服,以前清查黃賭毒專項行動的時候,他被抓回過分局,見過我。”

尚揚又問:“黃賭毒?他是哪一類?”

金旭道:“都沾點。”

這年輕人名叫于濤,以前是個在市裏一些擦邊娛樂場所看場子的馬仔,看的場子,黃賭毒多少都沾點,碰上嚴打和專項整治行動,總會被抓進去幾次。

是以于濤很認識金旭這張臉。

最近幾年白原公安對于不法經營場所屢屢重拳出擊,這些場所大多開不下去要麽關張要麽轉做正行,馬仔們也都陸續丢了飯碗,不得不另謀生路。

于濤經親戚介紹,來給食品加工廠的老板開車,小型民營私企人事結構混亂松散,司機順便還兼職秘書助理,跑腿兒打雜什麽也幹,偶爾還要趕鴨子上架,把會計出納的工作也幹了。

他以前呆的場子魚龍混雜,需要很會來事兒才能待得住,因為這個,現在的老板也很信任他,很多加工廠裏雜七雜八的事,都樂意交給他去辦。

例如拿周愛軍的證件,去辦理相關減免稅款的手續。

尚揚恍然道:“周愛軍的支付寶賬號,是這個于濤申請了并且在用……難道他就是和劉衛東一起回了賈鵬飛家的第三人?”

金旭道:“對,把他就地抓到,剛問了幾句,他就全招了。”

于濤交代,劉衛東殺了賈鵬飛後,找他一起抛屍,并提出為了迷惑警方,由他穿上賈鵬飛的衣服假扮成賈,和劉衛東一起開着賈的白色面包車回到賈的家,意圖造成賈回家以後離奇失蹤的假象。

這和先前刑警們的猜測基本一致,也差一點就誤導了警方的調查方向,糾結于賈鵬飛的屍體是怎麽從家中被運出去這一點上,所幸發現了留在面包車地毯上的血跡,及時從跑偏的方向拉了回來。

事實上據于濤說,他和劉衛東也并不知道車裏還留下了這樣致命的證據。

“他和劉衛東什麽關系?劉衛東找他殺人抛屍,他就肯去?”尚揚奇怪地問。

金旭道:“食品加工廠的賬非常混亂,那老板很信任王濤,他就偷偷挪用公家賬上的錢去賺外快,當高利貸主,只借短期,利息非常高,劉衛東找他借過幾次錢,倆人就這麽認識的,劉衛東利滾利欠了他幾萬塊,還不了,找他的時候,說賈鵬飛支付寶裏有十五萬,事成了就能還他錢,所以他就去了。”

尚揚想了想,說:“劉衛東現在躲在哪兒?”

“王濤說不知道,他們倆本來想把孫麗娜給賈鵬飛的那十五萬轉到周愛軍的支付寶裏,然後再慢慢分,但可惜的是,賈鵬飛用了部低端手機,面部識別不靈敏,人死了以後,手機識別不出死人臉,沒有密碼,轉不了賬。”金旭嘲諷地說,“他倆還為此互相埋怨,最後鬧掰了,然後劉衛東就走了。”

尚揚:“……”

金旭問:“怎麽,是不是你也覺得哪裏不對?”

尚揚道:“照王濤的說法,人是劉衛東殺的,誤導警方的主意也是劉衛東出的,他只是為了錢幫忙演了一場戲,倒是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他頓了一頓,問道:“你是怎麽想的?”

從鹿鳴鎮回來後,涉及到劉衛東的話題,他不自覺會擔心觸及到金旭的糟糕回憶。

金旭卻想也不想地說:“我不覺得劉衛東有這腦子和膽子。實話說,從一開始我就不太相信他能做出殺人的事。”

尚揚:“……”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難以評價金旭對劉衛東的評價。

一個人要如何才能不帶惡意地去看待,另一個曾經持最大惡意對待過自己的人?

金旭皺起眉,問:“怎麽了?”

“沒怎麽。”尚揚認真道,“你确實不土,我覺得你很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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