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八年後。埃斯坎比亞。佛羅裏達。
男人背着一個灰撲撲的工具包,衣衫褴褛,徘徊在汽車站。他剪着非常短的頭發,皮膚粗糙黯淡,身材健壯,像個從田納西水壩上回來的勞工。然而埃斯坎比亞這個小地方除了監獄,可再也沒有別的大型建築了,更別提什麽工程項目。離車站不到兩英裏的地方依稀可見高大陰森的金屬外牆,在霧中像個潛行的怪物,仿佛會突然撲上來似的。
車子一輛一輛地開過,男人一直捏着手上的票,在站牌下來回踱步。做打掃的婦人見怪不怪似的,主動上前看他的車票︰“您要去紐約是嗎?”
“嗯……是……是的。”
老婦慈藹地笑,将他帶到車門口︰“上去吧,到站的時候司機會說的。”
男人望着黑洞洞的車廂十分不安。司機對他招招手︰“沒關系,請上來吧。”
佛羅裏達還沉浸在大蕭條後的荒蕪慘淡之中。
車子經過一處大gg牌,上面印着羅斯福的頭像和一行大字——
“我們唯一恐懼的只有恐懼本身。”*
這是1934年的五月,羅斯福上任的第二年。杜魯門正在參加民主黨初選,即将成為華盛頓舉足輕重的人物。共和黨黔驢技窮,直罵羅斯福是“一個無法靠自己的雙腿站起來的男人,只能仰仗拐棍的人”*。華盛頓你方唱罷我登場,然而總統先生真正的注意力在天氣上。這一年天災肆虐全國,主要是塵暴,農田本來就沒從去年冬季幹旱中恢複過來,連續的塵暴無疑雪上加霜。整個季度顆粒無收,災民成群結隊地游蕩,從田埂上一直蔓延到公路。
(*我們唯一恐懼的只有恐懼本身︰出自羅斯福就職演說;
*“……只能仰仗拐棍的人”︰出自《光榮與夢想》卷1 第三章143頁)
車子因為災民的抗議堵在了路口,整整二十分鐘一寸都挪不動。
男人無心窗外憤怒的喧鬧,頭一歪就睡了過去。
這一路,他都蜷縮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沒有下車。昏暗的車廂使他十分有安全感,車窗外對他而言像是個嶄新陌生的地方,他撩開窗簾偷偷摸摸地窺視,小心卻貪婪地向往着。到晚上,世界變得黑暗的時候,他就掰着自己的手指頭,從工具包裏掏出一個本子來,用鉛筆在上面寫寫畫畫,偶爾懊惱地鬧着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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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他前面的一個小女孩對這個神秘的男人很好奇,她探着頭套近乎︰“您也是去紐約嗎?”
男人謹慎地點頭,瞳孔縮緊。女孩笑笑,将手裏的糖果給他︰“你吃糖嗎?”
男人目露渴望,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吃到糖果了。
女孩走過來,輕輕地把糖果放在他身邊︰“我可以看看你在寫什麽嗎?”
男人似乎在打量她有沒有威脅性。這個個頭才剛剛到他腰部的孩子顯得天真可愛,他猶豫着将本子拿給她看。女孩兒看到滿紙的方程式,好奇地問︰“你是數學老師嗎?”
男人剛想搖頭,似乎又生出了其他的想法來,于是回答︰“嗯。”
他低沉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柔和溫暖。女孩兒毫無防備,開心道︰“你真厲害!”
後面的路程因為有孩子的陪伴顯得有趣起來。
他們在中午到達了紐約。女孩和她的母親繼續轉車離開。
男人沿着街道往前走,車站外人群熙熙攘攘,他茫然的将懷中的包裹抱緊,戒備地四處張望。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往後一縮,連稱對不起。可撞人的已經浮塵而去。
此時一個輕快的聲音響起來︰“先生,擦個鞋吧,只要十美分。您絕對不吃虧。”
男人反應不及,已經被一條黑 的擦鞋布将腳拉了過去。他吓了一跳,條件反射便将腿往後縮,一個用力過度把那擦鞋的拽倒在地上。男人連忙蹲下來去扶他︰“對不起,對不起。你還好嗎?”
那是一頭陌生的亞麻色頭發,在人來人往的車站門口非常不起眼。
然而當這張臉擡起來與他對視,兩人都愣在原地。
“甜心?”沃克反應更快,眼神亮起來︰“甜心,是你嗎!”
男人吓得連連後退,一半搖頭一邊站起來抱着包扭頭就跑。
“甜心!哎!你別跑啊!甜心!”沃克追了上去。
男人喘着粗氣,撞開潮湧一般的人群,拼了命似的跑。
氣流刮過他的耳邊,躁動的人聲和車馬聲,腦袋空空如也。他下意識往人多的地方鑽,慌不擇路跑進車站裏面,然而候車廳只有那麽大的空間,他抱着包慌張地躲進廁所裏,把隔間的門牢牢關上,蹲在馬桶旁邊将整個人恨不得埋起來。心裏默念,別過來,走開,別過來……
不一會兒,腳步聲漸漸近了。
男人哆嗦起來,手都在顫抖,頭埋在雙腿之間。
“甜心,乖。出來,我看到你了。不要躲了。”
男人咬着嘴唇對着門板使勁搖頭。
似乎對方察覺到了他的抗拒,回答的是一聲嘆息︰“甜心,這個車站我呆了六年了,連廁所裏的老鼠我都認識,你不可能躲得掉的。你乖乖的,自己出來好不好?”
半晌,隔板後面仍然沒有動靜。
“你跑什麽呢?就那麽害怕我嗎?我又不會吃了你,我就是個擦鞋的,能把你怎麽樣呢,對不對?我都不怕你,你幹什麽要怕我?”
雙方僵持不下。
沃克的聲音突然拔高,“格林?蘭道爾!你他媽的給我出來!聽見沒有!”
男人抱着自己的手臂越發緊,背都貼着牆了還想往後面縮。
“你不出來是吧?好,我跟你在這裏耗着,我今天在這裏不走了,等你出來為止。”沃克開始唠叨︰“我看看你能跟我耗多久,你以為我幹什麽呆在這個車站?伊莉斯說你轉獄回佛羅裏達了,我本來想去佛羅裏達的,結果瑪麗安這幾年一直在生病,我要照顧她走不開。他們說這個車站每天從佛羅裏達過來的汽車,我就想在這裏等着,看看你會不會來。”
他說着說着,心口發酸︰“我等了這麽久,結果你還一看到我就跑。你有什麽可跑的?都回紐約了還怕見到我嗎?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怎麽過來的?29年經濟崩潰,我跟保爾找不到工作,窮得連飯都吃不起,每天排隊領救濟,那時候為了搶食物都要打架,我們不敢跟人家打,怕被送到警察局去又查出以前的案底來,那年冬天是靠瑪麗安織毛線帽子才沒有餓死。”
“結果冬天一過,瑪麗安就病倒了。醫生說她年紀大了,又太過勞累,只能休養,不能再幹活了。當時實在沒辦法了,我就跑到車站來給人擦鞋,一次十美分,兩分錢可以買個隔夜的面包,剩下的攢着給瑪麗安買藥。後來我還硬着頭皮去向伊莉斯借錢,現在還欠着她。”
他深吸了一口氣︰“雖然現在經濟有了一點點起色,好多工地在招工人,薪水也還不錯。但是我怕我走了會錯過你,我等了你好多年,每天都在算,你是不是該回來了。”
他埋怨道︰“好不容易等到了,你還跑。就知道跑,我……”
說到這裏突然沒有聲音了。男人愣了一下,稍微擡頭。
等了好幾分鐘,依然是靜悄悄的。男人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是不是走了?但是沒有聽到腳步聲呀。
他秉着呼吸,細細地聽。
一聲極輕的抽泣漏了出來,掉在安靜的地板上,如一聲蚊吟,乍入耳男人還以為是錯覺。
男人的心猛地揪起來,本能想起身去開門,手摸到門栓又有些畏縮。
——你……為什麽要哭……
下一聲抽泣明顯了些,那樣安靜的哭聲卻如鉛石砸在男人心裏。砸的男人心疼,他的手罔顧腦袋的意志,已經拉開了門栓︰“你別哭……”
一個人影已經撲進了懷裏。格林的包掉在地上,将人接了個正好,連臉都沒來得及看清楚。
但他聽到沃克滿足而得意的聲音︰“甜心,我抓到你了。”
格林愣愣的,沃克緊緊摟着他的脖子,用腦袋上的頭發磨蹭他的脖子,蹭得他毛骨悚然。他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擺,卻頂不住心愛在懷的誘惑無法推開︰“你……”
沃克稍微放開他︰“怎麽了?你見到我不開心嗎?”
格林看他眼角含淚,鼻頭發紅,搖頭︰“沒有……我沒有不開心。”
沃克笑嘻嘻把眼角的淚水擦掉︰“沒事,就是騙騙你才哭的,沒有真哭。”
格林用手指輕輕刮掉他臉上的水痕,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上不知道說哪一句,只目不轉楮地盯着他看,仿佛在車上貪看這個世界似的,要一眼望穿了才好。
沃克給他看得臉熱,嘴上抱怨︰“你幹什麽見了我就跑,萬一跑沒了我去哪裏找你。”
格林支支吾吾地解釋︰“我……我是犯人……你不要跟我扯上關系……”
“扯淡!我跟你說,我還沒找你算帳的,當年你留張白紙就把我懵過去的事……”沃克拉着他往外走,手攢得緊緊的,還不放心,把他的包撿起來自己拿着︰“走,我們回家去,你欠我很多東西我跟你說,再跑試試看?包在我這,想都別想,我們回家好好算帳。”
格林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還猶猶豫豫是不是要跟他走。
沃克立刻看穿了他的意圖,吹鼻子瞪眼楮︰“你敢說要走試試?”
格林固執地低着腦袋,就是不挪步子。
沃克真的傷心了︰“好啊,你走!走了永遠不要回來!我就算這麽多年白等了!”
他眼裏明顯是絕望。格林怕了,小心翼翼反握他的手︰“不走,我不走。”
他只能跟着沃克回去。沃克的住處竟然還是瑪麗安從前的房子。
裏頭的格局和家具沒有太大變化,桌子上有一些稿紙,沙發堆滿了毛線帽子和縫補的衣服,床沒有鋪,被子皺成一團。地板上還扔着兩只襪子。
“瑪麗安還在一樓。這是我們這幾年最幸運的事情,她那個前夫在獄中死了,但是賠償金沒有來得及付給瑪麗安。他也的确沒有錢,法院就把房子判給了她,我們才沒有淪落到要去街邊睡的地步。我還是挺喜歡這裏的,等會兒我下去看看還有什麽東西吃沒有。你先洗個澡吧。”
沃克翻出一套舊睡衣出來給他︰“沒有熱水,我們供不起,先将就一下吧。”
格林倒是不介意。他在獄中也從來沒有洗過熱水澡,冬天依然是冷水。還好佛羅裏達在南方,冬天即使再冷也冷不到哪裏去。他脫掉衣服,露出精壯的身體來,獄中的勞作鍛煉了他的體魄,使他原來還有些單薄的身體真正變得強壯起來,這是唯一的好處了。
洗過澡後,他擦幹頭發,揣着毛巾不知道往哪裏坐。
心裏空空的,腦袋回憶着在車站的情景,仍然覺得不太現實。
二十分鐘後沃克開門進來,抱着面包棍和一鍋湯︰“伊莉斯等會兒會來,我就買了新鮮的面包和土豆湯,反正她說她會付賬。就當作給你慶祝出獄好了。你幫我把桌子挪過來,然後到樓下搬張凳子上來,就在瑪麗安的客廳裏,有張木椅子。”
格林把椅子搬上來,放在桌子旁邊,然後看着他切面包。
沃克見他呆呆的站着不動,好笑道︰“幹什麽站着,坐呀,不累麽?”
格林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你很好看。”
沃克聽了心裏甜蜜。格林說完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麽,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真的這麽好看呀?”沃克有心逗他。
格林也臉紅了,讷讷地閉着嘴巴。
沃克得意起來,指着旁邊的凳子︰“坐吧,你要表現好一點我就獎勵你今天晚上跟我一起睡。聽到沒有?幫我把面包裝到籃子裏面去。”
格林看他靜靜地幹活,注意到他的手上有許多細小的傷口和繭,腰微微地弓着,大概是常年在街邊擦鞋養成的習慣。他無法想象曾經一個将整條華爾街騙得團團轉的人如何淪落在街邊,卑躬屈膝,為了十美分蹲在腳邊給人擦鞋。沃克早年混跡街頭,但到底沒有吃過什麽大苦,他又是一個骨子裏自視甚高的人,要讓他過這種日子實在是一種折磨。
格林看着心疼,不自覺地伸手去摸他的手,他記得沃克曾經的手柔軟細膩,白皙漂亮,現在摸起來比監獄裏面的廁紙還要糙。他皺了皺眉,低聲問︰“我給你留了錢,為什麽還要去做這種工作?錢用完了嗎?”
沃克看他摸自己的手,心跳加快︰“那是你的錢,我才不要用。”
他跑到沙發邊上,将一個坐墊拿起來,從沙發裏把當年那個旅行袋拿出來。
袋子打開來,當年的鈔票還原封不動地包着︰“我擔心鈔票會壞,還經常拿出來曬一曬。哪,三萬二,一分錢都沒有少。還給你,我不要你的錢。”
格林苦笑︰“我要這麽多錢幹什麽?就是留給你的。”
“我可以自己賺錢。”
“沒必要去賺這種錢,把自己熬成這個樣子。”
沃克心裏一暖,拉着他的手︰“也還好吧,大男人糙一點沒關系的。你別小看擦鞋的,也不是那麽好做的。31年的時候,日子簡直是沒辦法過了,紐約遍地都是失業的,車站那時候擦鞋的好多,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個。我剛去還要跟人搶生意,有時候還挨打,現在車站那一片都是我的地盤,沒人敢跟我搶。我很厲害吧?”
格林聽着卻更加心疼︰“嗯,很厲害。”
沃克摸摸他的腦袋,把他攬到自己懷裏,輕聲說︰“我吃了很多苦,但我知道你在監獄裏比我更難熬。當年伊莉斯問我,飯都吃不上為什麽還要守着這些鈔票。我說他代我去受罪,我還在外面拿着他的錢吃好喝好,我做不到。這是我欠你的,我要是不辛苦一點,我怕你出來連見我都不願意。所以你今天看到我就跑,我很害怕,我怕你不願意見到我。”
格林搖頭︰“我……我很想你……每天都很想你……”
沃克說︰“那你再也不許扔下我一個人了,好不好?”
格林将他的雙手都攏在自己的手心裏,十分鄭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