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一年,學校的開放日,黑發混血的徐安柏站歌詠隊伍第一排的正中央。
淺色的白種人裏,她突兀的像是一株枝桠叢生的小蘋果樹,張牙舞爪的吸引過所有目光。
漂亮的金發姑娘金妮和大家竊竊私語,這是多元文化的觀念在作祟,如果我有一個黃皮膚的爸爸,我也能站在那個地方。
她當作聽不見,專心在禮堂觀衆席裏四處掃視。
媽媽說好會準時出現,還有爸爸,帶上她最喜歡的點心,放在竹子編成的花籃裏,有酥軟的表皮和香甜的餡料。
卻找不到,直到音樂起,跟随節奏和指揮附和着吟唱。
話筒就在面前,比她高,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張嘴說不出話的啞巴。
掌聲,鞠躬,下臺,她被一群孩子圍在一起鬧。
“你那個中國爸爸呢?”金妮揚着下巴對她驕傲的笑,“我爸爸告訴我,他給你找了一個新媽媽,還有一個比你大的姐姐。”
徐安柏不說話,攥着拳頭,死死地盯着她看。
“他已經厭倦了你的好媽媽,還有你,黑頭發的小雜種。”
她忽然就爆發,手狠狠砸上金妮的肩,推她,把她打得東倒西歪。
金妮沒本事地咧嘴大哭,向遠處求救,男孩子們一起湧過來,推倒了徐安柏,撒一把土,罵她黑頭發的小雜種。
徐安柏帶着一身的傷,冒着雨,走路回家。
像是一只從泥裏撈出來的小貓,髒兮兮,只趿着一只鞋。
地板上落下一大一小兩只腳印,她奔跑着去抱兩眼紅腫的媽媽,給她看破了口子的胳膊和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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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苦苦地扁嘴,“沒有人來救我,媽咪。”
媽媽說:“如果旁人願意幫你,不必開口也會達成,如果旁人有意忽略你,緊緊貼上也無濟于事。”
媽媽幫她洗澡,霧氣迷蒙的浴室裏,水聲掩蓋過她的抽泣。
徐安柏幫她去擦眼睛,很認真地說:“你還有我,媽咪。”
可媽媽還想要自己的丈夫。
沒有人幫她,她自己緊緊貼過去,随着他翻山越嶺,千山萬水,幾乎游走大半個世界。
寄希望于總有一次的驀然回首,他會突然醒悟,終于發現她才是那個愛他最深的女人。
她苦苦哀求,拼命補救,在一次次的失望裏痛苦掙紮。
徐安柏五歲之後便再也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再見母親的時候,她住在阿伯爾多倫的療養院,坐輪椅,認不出她是誰。
她只好每周去看她一次,做烤焦了的餅幹或是放太多糖的巧克力。
她從不吃,放在盒子裏,無聊的時間裏,一塊塊地數。
最後一次,徐安柏伏在她的床邊靜靜地等,時鐘挂在牆面,亘古不變地一秒秒地往前走。
媽媽忽然側頭看了看她,幹澀而艱難地說:“孩子,你又瘦了。”
明明是很短的時間,腦中卻有千萬畫面閃過,一一浮現,将她所有不忍回憶的往事推送。
一瞬間的回神,幾乎忘卻身處何時何地,徐安柏仔細地看了看四周。
是擁擠的臨時配餐室,推着香槟車子的侍應生來往穿梭。
面前的一個人是英俊的權旻東,他自一群人發現了她,緊緊握住她,說:“安柏,你說話。”
徐安柏便說:“那個人……是我的爸爸!”
權旻東有些摸不着頭腦,“你說誰?”
徐安柏緊緊咬住牙,半晌,吐出口氣,“沒什麽。”
想往外走,權旻東攔住她,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徐安柏只是搖搖頭,推開他的手,匆匆往外頭去。
隋木正等着她。
見到她,他上前幾步,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大廳外走。
徐安柏被捏得骨節咯吱咯吱響,急于甩開他,大聲喊:“你放開我!”
隋木猛然站穩了,回頭看她,由她沒停住,一頭紮過來,額頭狠狠撞上他的前胸。
隋木說:“你從沒告訴過我你其實姓木。”
徐安柏揉着額角,直視他,“你也沒告訴過我那個女人居然是郗兮。”
隋木笑得眯起眼睛,卻更有一重駭人的冷酷,“我以為你不會在乎。”
“我也不知道你怎麽會這麽大驚小怪。”
“怎麽能不大驚小怪,徐安柏,”隋木一字一頓,“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你就是那個見死不救,眼睜睜看着自己姐姐死去的殺人兇手。”
徐安柏也緩緩笑起來,“你也知道的,隋木,她姓木,我姓徐,她算是我哪門子的姐姐?”
隋木血氣上湧,幾乎要一巴掌打上她的臉,她不躲也不讓,仰面望向他,眼睛鋒利的像是一匹欲要吃人的小獸。
隋木猛然停下,因壓抑沸騰的血液而止不住顫抖,徐安柏的話又一針一針刺進他耳中。
“隋木,你還想讓我有多恨你?”
隋木擡起的手一晃,随即,被另一人緊緊鎖住。
木楚山出現在徐安柏面前。
“隋木,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你又何必要耿耿于懷?”
三方的僵持,終以隋木的負氣而去做結束。
徐安柏亦是要走,可木楚山擋住去路,喊她“宛音”,一瞬間的思維停滞,幾乎要不認識這陌生的名字。
木楚山繼續說:“太久不見,爸爸想和你談談。”
爸爸……初見的那一瞬,這個自稱為爸爸的男人可是認不出她來的。
徐安柏很疏遠的笑,提着裙擺,往他相反的方向退,說:“你聽着,我可沒有什麽爸爸。”
轉身便走。
郗兮和杜鹹熙都站在不遠處,來得不早不晚,将所有經過看得一清二楚。
郗兮有些錯愕地說:“我不太明白。”
杜鹹熙卻是處變不驚,僅僅是淡淡地說:“你不是想要他們快點離婚?”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早就預料到的吧。
郗兮想了想,又問:“隋木提到的那個女人是誰?”
杜鹹熙這才頓了一頓,喉間的曲線動了一動,聲音低沉,“他的摯愛。”
杜鹹熙後來在不遠處的一個街角找到凍得瑟瑟發抖的徐安柏。
她原本挽去一邊的頭發正松散地披在肩頭,縮着頭,雙手抱住自己,走得又急又快。
杜鹹熙讓司機按了按喇叭,又閃了閃車前大燈,女人沒有理會,只是往前走。
直到他從車上下來,緊緊抓住她的手,她突然蹲下來,捂住自己的腦袋,像是窒息之前痛苦掙紮,張着嘴大口地呼吸。
杜鹹熙蹙了蹙眉,将外套脫下來,披到她的身上。
也随着一同蹲下來,許是氣溫太低,心髒猛然間的一次顫抖讓血液滞緩,昏頭之下,他居然伸手去抱她。
徐安柏小聲的嗚咽,淚流出來,打在他的襯衫上,濕了一塊,由熱轉涼。
她随他上車的時候,抽泣着問:“其實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吧,杜鹹熙,你不會不知道,我這輩子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他。”
他是那麽恨她。
杜鹹熙沒有否認,只是很輕地在她耳邊問:“害怕了?”
這也不過只是個開頭而已,害怕?為時尚早。
徐安柏讷讷笑起來,“是不是你恨我的原因也和隋木一樣,是因為覺得我曾經……間接害死了木宛平。”
杜鹹熙的臉隐匿在一片黑暗裏,唯獨一閃而過的路燈将他眼中深邃的光照亮,那有種隐忍的情緒壓在其中,他花了一點時間才說:“他不配。”
徐安柏卻不知道他指得是隋木不配還是木宛平不配。
隋木在第二天一早便将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送了過來,兩個人一同去曾經登記結婚的地方辦理離婚。
手續走得非常順利,以至于徐安柏自民政局出來時還有一些恍惚。
回國幾月纏綿不盡的煩心事,只短短一個上午就突然解決了。
早知道會是這樣,就該早點告訴他,她曾是怎樣狠心的一個女人。
隋木在彼此分手之前喊住了徐安柏,他樣子疲倦,下巴有新長出的青色的胡渣,人心一松弛,臉很快便蒼老下來。
公文包裏還有兩份文件,他将市裏的兩處房産和一點現金贈與徐安柏。
她接過一看便笑了,“你對我還真好,即使到這種時候,依舊喜歡對我多一點仁慈。”
隋木冷冷說:“別讓我後悔好嗎,收下,轉身,你只要往前走就可以。”
徐安柏将手件塞回去他手中,他帶着黑色皮手套,不用力,文件便滑落下來,“啪”一聲打到地上。
徐安柏看着那團白色的東西,說:“你應該知道我不會收你的任何東西,你想用錢來彌補你對我做過的那一切?對不起,你永遠不能得逞。”
隋木其實是有千萬句要說的。
可說了之後又能怎麽樣呢,她會聽嗎,會相信嗎?
那些她一直都清楚的事實。
“我們不會就這麽結束的,徐安柏,無論怎樣。還有,”他咬牙,一頓,低聲說,“你離杜鹹熙遠一點,他已經有備而來,并不是什麽好人。”
徐安柏冷冷一笑,“你又是什麽好人了,我還不是好好活到現在?”她停了一停,抿唇,接着說:“而且,我明天就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