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連續幾日,南星開始刻意的讨好荀爽。
出門跪迎,倒水問安,只要能想到的敬師方法,南星幾乎都做了個遍。
今日,也一樣。
“先生,您喝水。”南星殷勤的為荀爽倒了杯溫水,臉上挂着純真的笑容,眼神裏滿滿都是孺慕之情。
倒水這事她已經堅持了好幾天。可是,荀爽根本不吃這套。
就在南星手都舉酸,僵在原處的時候,荀爽才冷哼了一聲,讓她把水放下,再去抄一遍《春秋》。
南星行禮後,才後退着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抄書時,她不死心的偷偷瞟着荀爽。當看到滿臉嚴肅的慈明先生悄悄的拿起水杯抿了一口水後,南星勾起笑容,将視線收回,開始認真的完成今日作業。
認真寫字的她沒有看到荀爽若有所思的目光。
經過幾天的教學和觀察,荀爽對第一日管家的話信了一些。這個孩子可能真的是天縱奇才。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雙方互相的攻略下,荀爽與南星的關系有了很大進步,荀爽甚至在休息時還會有意無意的談起當前的政治。
南星一般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都是裝作不懂,畢竟她和荀爽的立場不一樣。
荀爽是士族集團的代表人物之一,而她的養父是宦官集團的中堅力量。南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越雷池一步。
不過也有說漏嘴的時候。
“……聖上聽從宦官的建議,簡直是将天下交給了一群鼠目之輩。吾輩不齒也。”荀爽這天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突然這樣評論道。
嗯嗯,南星搖頭晃腦的讀着《左傳》,又一次假裝自己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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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幾句後,荀爽看南星又是沒有反應,心裏有些疑惑,“難道自己看錯了?這個孩子并沒有那麽聰慧?”
他根本沒有想到是因為南星聰慧過頭,才不願談論政治,畢竟小命要緊。
荀爽有心放棄試探,但又覺得有些可惜,于是打算最後試探一次。
在詢問了南星幾個常規問題後,看着南星越來越自然的回答,荀爽露出了真正目的。
他裝作有些疑惑,自言自語般提問道,“為何聖上如此親小人,而遠士人呢?”
“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啊!”南星依舊邊看書邊習慣性的回答老師的問題,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
“哦?不知阿星可否給為師解惑?”
解惑?接什麽惑?南星放下竹簡,擡起頭望向自己氣質卓絕的老師,眼神中充滿疑問。
“不知阿星為何說‘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之詞?”荀爽摸了摸自己的胡須,看似平靜的說。
但他的內心可沒有表面上這樣平靜,他自覺對君王天下都有一定見解,可眼前這五歲小兒的随口之言竟如此犀利,直指問題核心。
士族勢力龐大,盤根錯節。朝堂之上,士人互相聯盟,隐隐有超越君權的趨勢,皇帝當然不會信任這些大臣。宦官自幼伴皇帝左右,又因為身份的問題無法真正意義上的掌權,皇帝自然信任。
荀爽在心裏思量着南星的話,南星也在開動腦筋。
大意了!南星在心裏訓斥了自己一下。不過,她把這話說出口就沒辦法收回來了,現在需要的是這句話的解釋既不攻擊荀爽所代表的士族集團,又不攻擊張珪。
好難啊!南星皺起了小臉,糾結着抓着眼前的書簡。
荀爽看出了她的難為,輕笑着說:“沒事,你說什麽為師都不怪你。小小年紀,想的還挺多!”
說的就跟不是你試探我一樣。南星此時也反應過來,在心裏抱怨着。
“咳咳,既然您這樣說,那學生就直言了。”剛好還可以向張珪表态,她悄悄的瞟了一眼門口安靜侍奉的侍女,清了清喉嚨,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聖上年幼時在朝堂上只能依賴兩種力量。”南星伸出兩根手指,示意荀爽,“母族和宦官。”
“母族舅家有合理的掌握權力的理由,聖上自然不放心。宦官們呢,在法理上是不可能掌握權力的。”
說罷,南星偷偷的看了眼荀爽的臉色,發現他臉上很平靜時,便大着膽子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聖上自然更親近宦官,因為他們在事實上是不會威脅到統治。至于不信任士族,甚至默許宦官與士族鬥争,當然是因為沒有哪個人會希望自己的卧榻旁睡着一只随時會吃掉自己的老虎。”
南星将最後一句用很小的聲音說出口,但荀爽一定是聽到了。他挑了一下眉,然後略有所悟的點點頭。
不過他沒有誇贊南星,反而嚴肅的說:“這種話,以後不許和任何人說。”一個不小心,說不定會引來殺身之禍。
南星點點頭,嘟囔着:“學生這不是信任老師嘛!”
“為師自然不會說出去,但你繼父仇人甚多,可不會放過這種把柄。”荀爽教育南星道。
“那您的意思是不會和阿父為敵了?”南星接話道,她要荀爽親口承認不會和張珪為敵,他是君子,承諾的話就不會反悔。這樣一來,張珪的前路就能輕松一些。
“為師沒說……好吧好吧,我只能保證不參與朝堂之事,別的為師也不能保證。”荀爽在南星期盼的目光的注視下,無奈的承諾。
這孩子古靈精怪的,話裏處處都套着陷阱,一不小心就掉進去了。
“你竟然幹給為師下套,膽子不小啊!”
荀爽用手裏的書簡敲了一下正在裝傻的南星,故作生氣的說:“去,再把《孝經》抄一遍。”
這般天縱奇才可不能長歪了。
……
荀彧早早的就在家門口等待自己的叔父歸家。原本父親來洛陽接慈明叔父歸家,順便帶他見見世面,可不曾想那張常侍将叔父扣下,他們的行程就這樣擱置下來。
父親先行回颍川與族人商量此事,自己就被放在慈明叔父這裏。
“慈明叔父怎麽還沒到家?”年僅四歲的荀彧還沒有未來的沉穩,年幼的心裏充斥着對叔父的擔憂。在他心裏,宦官都不算好人,每次荀爽去張珪府上的時候,他都無比擔心。
好在,沒讓他等多久,荀爽的牛車就出現在了道路盡頭。
“叔父!”荀彧顧不上士族禮節,向前跑了幾步。
“阿彧今日可乖?”荀爽知道自己今日晚歸,一定讓侄子擔心了。所以沒有指正他的禮儀,而是彎腰将小豆丁抱起,打趣道。
“乖---”荀彧拖着長音說道,停頓片刻後轉而問:“叔父今日為何遲歸?”
“叔父問阿彧,可知‘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之意?要是答出,叔父就告訴你今日為何晚歸,可好?”
荀彧一聽叔父提問,掙紮着要從叔父的懷裏下來。荀爽将他放下後,荀彧躬身行禮道:“彧知矣,容晚輩思考後再解答叔父。”說完就邁着小短腿“噔噔噔噔”的跑開了。
話分兩頭,這邊荀爽在提點子侄,那頭張珪也在和南星夜談。
“你今日和那荀爽倒是聊的暢快。”
“閑談罷了。”南星垂着頭,意圖将今天的談話敷衍過去。
可惜張珪不是能讓她輕易糊弄的人,聽到南星的回答後,他輕笑了一聲說:“閑談能聊到聖上?你們師生倆可真是一見如故啊!”
他是故意的,南星在心裏小聲逼逼。張珪連他們今天說了什麽都清楚,不可能不知道荀爽前兩天的沒事找事。
他們倆怎麽可能一見如故?
“我不過是一介黃發小兒,先生也無一官半職,說的再多也不過是閑聊。”
南星輕輕抿了一口面前的乳酪,皺緊了小臉。漢代的人是不習慣喝牛奶的,現在的牛奶腥臊味也重。大家習慣喝這種發酵過的乳酪。
但是這種乳酪極酸,全然沒有現代的美味。南星第一次喝它就差點被當場送走,甚至有一段時間她都懷疑張珪想用乳酪毒殺自己。
不過為了攝取足夠的營養,她忍!
“陛下身體也不太好了,最近朝廷上鬧得兇。那些話,最好別說漏了嘴。”張珪看着繼女喝奶,也皺了皺眉頭,真不知道為什麽她堅持喝這種東西,“世家大族也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荀氏屹立千年歷經三代而不倒,可不是他們向世人傳告的那樣。”
他其實很贊同南星的清醒,不像那些被“聖賢書”洗腦了的腐儒,天天禮義廉恥,都不知道自己其實就是聖上手裏的一把刀。
不過那些想法還是最好不要讓人聽了去,不然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南星屏住呼吸一口氣将乳酪喝完,放下杯子後點點頭。
其實她今天就發現了,那些話幾乎可以說是大逆不道,蔑視皇權,尤其是那些皇帝手段的理解,基本上能治一個“妄加揣度聖意”之罪。但荀爽作為士族代表竟然沒有痛斥她,反而言語間略有贊同。
荀氏只是例子,其他的士族應該也保有同樣的态度。
畢竟這是一個不那麽看重忠君思想的時代,世家大族傳承的是他們的士族精神、知識財富和血脈,其實并不在乎皇帝是誰。誰做天子都動搖不了他們在族地的地位。
清君側也不過是為了保住自己的蛋糕,鏟除宦官勢力的借口。
想了想,南星開口道:“不管怎樣,您姑且仰仗着聖上和後宮那位。朝中派系林立,您可要把自己摘幹淨啊!”離漢恒帝去世還有兩年呢!現在站隊還早了點。
張珪笑道:“你當我白混這麽多年的?用得着你這小兒指點?”只要皇帝一天不死,張珪這個老狐貍就一天是堅定的皇帝黨。
作者有話要說:
實在憋不住了,把荀令君放出來溜溜,雖然是年幼版的。
從時間線上來看,現在是公元165年,女主5歲,令君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