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了斷舊事

夏秦坐在車裏,看着何之風下車,心裏覺得奇怪,今天的何之風回來的時候竟然在笑,他實在是不懂。

“你今天很高興?”

何之風回身關上車門,沖他一擺手:“還算好。”

不,不應該說是高興,他在笑,卻不一定是高興。夏秦細細揣摩着,可是還是猜不透。

說起來,他看到了以前何之風的經紀人,是另一家娛樂公司的,聽說放走了何之風之後,他就基本上沒有帶過藝人了,現在好像很清閑,他也許該找個時間跟那一位交流交流。

“那麽,明天再來接你。”

《花開時》明天就要開始拍了,有的劇組喜歡提前一兩個月拍定妝照之類的,可是徐徹是個很講效率的人,一開機就不會停下,想要一口氣拍完,一向被圈內的人戲稱為“魔鬼導演”,《花開時》是一邊拍一邊播的電視劇,本來就是偶像劇,不算很長,拍起來也快,都是現代的設施設備,不像是拍古裝戲那麽麻煩。

這次是東宇衛視接下了《花開時》,會在拍攝一個月之後開始播放電視劇,開始的時候是一周兩集放松,等到劇組殺青就會以正常的每日一集播放,所以他們殺青之後沒多久,整個電視劇的效果就會出現了。到底收視率和好評度怎樣,很快就能夠知道。

何之風給夏秦揮了揮手告別,接着走到了自己的公寓樓下,他摸出手機,翻開信箱,看到裏面的那條短信,進了電梯,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腦海中那些記憶不斷地冒出來,按也按不下去,他任由記憶淹沒自己,直到電梯門“叮”地一聲開啓。

走出電梯的時候,他站在走廊的那一頭,按下了回撥鍵。

“滴滴答答滴答答……”

永遠是這樣簡單的調子,他曾經說,越是簡單的歌越是難唱,他喜歡簡單,希望有一天能夠寫出那種動人心魄的歌來。

他還說,他寫他唱,就這樣一直一直……

只可惜,他還在寫,他卻已經不再唱。

只可惜,他還在寫,唱的那個人已經不是他。

不,其實沒有什麽值得可惜的。

何之風無意識地挑唇,那邊終于接通了。

“……之風……”

這是陸青越的聲音,帶着幾分難掩的沙啞,是他曾經聽慣了的聲音,用這樣的嗓音,喊着他的名字。不過這聲音幾乎已經消失了兩年,再聽到,他已經覺得很陌生。

何之風抱着手,呵地輕笑了一聲:“你不是說想談談嗎?”

他的冷漠,似乎讓對方猝不及防。

過了很久,陸青越才道:“我不想跟你在電話裏談,你不會聽我說的,我來找你。”

也是,上次在這裏遇到陸青越,看樣子不是什麽意外了,他大約跟自己住在同一棟公寓。

于是何之風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他挂了電話,拿出自己的鑰匙打開門,回身卻虛掩了門,連他新的手機號都能夠查到,自然也該知道他住在哪裏這種簡單的事情,何之風拉開酒櫃,想要倒一杯酒來喝,可是卻發現櫃子裏空空如也,這才想起他已經習慣不喝酒的日子,就算是偶爾想喝,也會克制自己,會到下面的酒吧去喝,酒櫃早就被清空了。

他看了許久,還是關了櫃門,去飲水機裏倒了一杯水,還端着沒來得及喝,敲門聲就已經響了起來。

“進來吧,門沒關。”

何之風沒有想到他來的這麽快,一擡眼,看到那扇門被慢慢地推開,那個前些天在電梯裏與他碰面的男人就慢慢地出現在了門口。

何之風表現得很自然,他走過去,從盤子裏翻出一只玻璃杯,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客廳中間的茶幾前面,對着那男人一比手勢:“請坐。”

然後他自己坐在了那水杯所在位置的對面。

陸青越,堪稱是歌壇最有名的作詞作曲,才華橫溢,曾經幫曾經的“歌皇黎家”作詞,填詞一首據說是十幾萬,還是最普通的那種,不過都是謠傳的,到底是多少誰也不知道。

圈內作詞首推陸青越,何之風剛剛進入歌壇,還是個愣頭青的時候,陸青越的才華幾乎就已經得到了所有人的承認,他成名得太早,才名太高,可是為人謙和,從來不端架子,在歌手之間的人氣向來很高,剛剛進歌壇,還是個新人的何之風也只是能夠遠遠地聽着那樣的名字而已。

何之風沒有想到,他後來會跟陸青越合作,準确地說是,那個時候的陸青越,會看中他。

此時此刻,當初那個風雲的男人,現在也風雲着的男人,似乎褪盡了自己一身的繁華,就那樣坐了下來,高領的毛衣,松松挂在眼前的黑框眼鏡,古板又入時,被鏡片遮住的眼睛很亮,眼神卻很暗淡,他雙手手肘擱在膝蓋上,十指卻交叉,握住了手,然後放到了自己的下巴上。

成熟的臉廓,上次見到的時候看到的青色的胡渣已經消失幹淨,他整個人都透着幾分爽利,就算是此刻情緒低落,他那眼神流轉之間也帶着幾分靈氣,是那種文人特有的氣質,尤其是,他是個久負盛名的才華橫溢的作曲人。

“我以為,你會直接不理我。”陸青越沉默了許久,看着何之風,然後才說話。

何之風手捧着水杯,卻看着那道虛掩的門,淡然道:“我跟你,又不是什麽仇人,何必鬧到那個地步?以後都是不會有交集的人了。”

陸青越聽前面半句的時候,心就已經沉了下去,他太了解何之風,他說不是仇人,後面隐藏着的意思必定是“也不是朋友”,更何況他根本沒有打算跟他賣關子,後面半句直接就說了,那樣冷淡絕情地說了——不會有交集的人。

他轉戰影視圈,将自己撞得傷痕累累,他以為他會回來,所以他一直忍受着內心的熬煎,停留着等待,可是他向着遠方走,就算跌跌撞撞也絕不回頭,如今他碰壁多了,似乎也看到了光,何之風要紅了,他比什麽人都清楚。

陸青越伸手,端着那一只冰冷的玻璃杯:“你何必這樣絕情?我說過了,那是誤會。”

“我也知道是誤會,可是就讓這個誤會繼續下去有什麽不好?”何之風搖晃着玻璃杯,就像是搖晃着紅酒,姿态閑雅,“你知道,我原來就不是什麽好人,我也不想再跟你糾纏不清。”

糾纏不清。

陸青越真覺得心冷,他的笑也冷:“你沒心沒肺沒心肝,我之前竟然喜歡上你,将自己陷于自己這個境地,還真是夠蠢。”

“不要總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點,本質上來說,你我都沒有什麽區別。你想着跟沈閑逢場作戲的時候把我置于何地?我這人小肚雞腸,容不下那麽多——更何況……”

更何況,他已經為那一場所謂的“誤會”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遠離了曾經那個光耀的舞臺,甚至也不再唱歌,他甚至不想再看到過去自己的那些歌和唱片一眼,沉淪堕落,直到現在才有起色,然而剛剛有了起色,陸青越又來了。

陸青越對當時是新人的何之風感興趣,他什麽也不懂,甚至還從心底仰慕這個才氣縱橫的前輩,事實上陸青越也的确幫了他很多,可以說沒有陸青越,他在歌壇的路不會那麽順利,陸青越有自己的人脈,還有足夠的才華能夠幫助他,他唱着他寫的歌,那些為他量身打造的詞,似乎輕而易舉地就紅了。

本來這些都是相當殘破的記憶了,何之風已經快要想不起來,他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地丢棄掉這些,可是一看到陸青越,這些東西就像是滿山的蔓草,瘋狂地填滿了他的大腦,讓他一刻也不得閑。

煩。

如果可以,他真想就這樣一把火将那些東西全部燒掉。

“……你從來不聽我解釋。”陸青越嘲諷地一笑,接着像是灌酒一樣,将杯中的水喝了一大口,放下的時候才意識到,何之風這裏沒有他最喜歡的白蘭地,這是他最讨厭的純淨水。

那個時候,他很想哭,是什麽讓他們走到了如今的這一步?

何之風始終平靜極了,看着陸青越将他自己的臉埋進雙手之中,一副頹廢的模樣,“我聽過你的解釋,也相信了,可是過去的事情我說得很清楚了,我們之間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本來也沒有什麽過于親密的關系,一開始是你情我願,分手的時候不也該是這樣雙方好聚好散?陸青越,你潇灑一些,別讓我看不起你。”

陸青越搖頭笑,他還能怎樣潇灑?

“之風,何之風,到現在,我才知道你當初不是跟我開玩笑。”

“我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也常常開不起玩笑。我的世界跟你們不一樣,陸青越,你早該知道,你自诩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可曾知道我的真面目?說我忘恩負義也好,沒心沒肺也罷,你知道的永遠是你知道的,我了解的也永遠是我了解的。過去的交集已經消失,今後的交集,也一起掐滅掉吧。”

陸青越當初看中何之風,不過就是個玩笑,那個時候的何之風太認真,以為他真的喜歡自己,還像個傻子一樣高興得不得了,後來認清楚了,知道他是逢場作戲了,并且又跟一個沈閑逢場作戲了,他才知道——原來逢場作戲是這麽回事兒。

可是當他告訴陸青越,一切就這樣結束的時候,陸青越竟然說他不是在游戲。

其實是不是逢場作戲,那個時候已經不重要的,何之風是一個容易對眼前的一切生厭的人,就算是一場誤會,印象已經被破壞,就像是現在的商照川一樣,就算商照川後來跟他道歉,可是他永遠也不會對這個人抱有百分百的好感。對陸青越也是這樣,印象一旦被破壞,其他的也就跟着崩塌。

再加上,還有一個沈閑,什麽也不懂的沈閑,跟當初的何之風是多像?他那個時候看到沈閑,就覺得自己是看到了什麽也不懂的自己。沈閑那個時候新得不能再新,甚至他都沒資格見到何之風,可是就是因為這樣一個新人——何之風與陸青越之間出現了無法彌補的鴻溝天塹。

那是一道巨大的裂縫,将原本合作親密無間的兩個人,隔在了兩邊。不同的是,何之風潇灑地、沒心沒肺地對陸青越說結束過去,然後一個人,一頭紮進對岸的無盡黑暗,不再回頭,盡管掙紮,卻始終不回望,而陸青越只是站在那道鴻溝旁邊,一步也不曾離開,就那樣看着,折磨自己。

所以何之風才說,讓他潇灑一些。

陸青越沒有想到,這場談話還未如自己打算的一般開始,就已經走向了終結,他的那些話,都不能再說出口了。

因為他在意的人已經不在意他,這不過是一段在何之風的眼中已經過去的感情。

“你真的不再回歌壇?”

何之風聞言垂眸,按住深口玻璃杯的杯口,“回不去了。”

他做得比任何人都絕,抛棄過去,如何能夠做到?光想想是不夠的。

歌壇的何之風其實是個狠角色,不是良善之輩,只不過他能夠對別人狠,也能夠對自己狠。

夏秦曾經發現何之風的嗓子有問題,那大半是他自己自殘的結果,現在說話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唱歌的話,有的特殊的音域上不去。至于剩下的原因……

何之風忽然笑起來,問道:“你何必留戀過去,我看沈閑就很好,我偶爾聽到他的歌,聲音很純很清亮,該有爆發力的時候也能上去,你給他寫的歌不對。”

陸青越嘆氣:“你還不知道我嗎?”

“是啊,我還不知道你嗎?沈閑于你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麽,其實與我無關,我只是覺得,跟你斷,就應該斷個幹淨。你別糾纏,我不留戀。”

陸青越為沈閑寫的那些歌都是一個類型的,現在的沈閑已經比當初的何之風走得更遠,似乎很快就有一顆巨星升起,可惜不是昔日的何之風。

不過他每次聽到沈閑的歌,總是會笑,可是笑完了又覺得眼角有淚,因為沈閑,就是他昔日的影子——陸青越大約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覺得沈閑很可悲,卻依舊不會覺得此人可憐。

不喜歡沈閑,這是第一印象決定的事情。

何之風還曾經欺壓過當時是新人的沈閑,這些事情他沒少做過,不過那個時候是不懂事,還有陸青越在一旁兜着,什麽事兒都沒出,也不會有人捅出去炒作。

說起來,過去的何之風就是個渣。

他想起自己對遲時雨說的那些話,竟然有些迷茫。

——何之風走神了。

陸青越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剛剛張開的嘴便閉上了,他看着何之風,看着他眼底露出來的那遮掩不住的迷茫和困惑,心中卻痛得窒息,這樣的眼神,分明是想到了別人。他想到了自己遇到過幾次的人,那個時常出入這棟公寓,被媒體炒作說跟何之風關系很好的那個——遲時雨。

果然已經是時過境遷,他以為這個人撞得頭破血流了會回來,他可以順理成章地接住他,用自己的懷抱溫暖他,可是何之風走得這麽決絕,不曾回頭,他在前行的道路上,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優秀的人。

已經完了,不可挽回地結束了。

何之風始終是淡靜的,回過神來的時候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他雙手交叉到一起,對着陸青越抱歉地一笑:“好像走神了。”

“是……”陸青越不知道該說什麽。

何之風一看時間,然後道:“當初我打壓沈閑,也是我不對,不過都已經過去了,我與他恩怨兩清,你帶着他,盡管往最光亮的那條路上走就好。我不會嫉妒,也不想看你們,因為我何之風,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想再看到你,還有他,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以後如果看到,就當是陌生人吧。時間也差不多,你該走了。”

陸青越認識的人之中,下逐客令下得如此理所當然的只有何之風了,不給人拒絕的理由,他也實在找不到再坐下去的理由。

于是站起來,走到門口,臨到走了,卻又說了一句:“也好,我也不希望你跟沈閑再有什麽牽扯。”

接着他走出去,帶上了門。

何之風握着水杯,細細揣摩了他這句話很久,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忽然之間一聲冷笑,竟然直接摔手将手中的玻璃門砸到了門上,“啪啦啦”地那些碎片就跌了一地。

他舔着嘴唇,然後牙齒刮過下唇,仰着坐進沙發裏,雙手按在扶手上,眼神中帶着平靜的冷厲,“陸青越,過了這麽久,你還是個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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