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放棄 兩章合并

盯着她潺潺流血的肩頭, 燕骥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緊,讓他喘不上氣來。

同樣位置的左肩處,他也有一處傷口。

忽然, 腦中隐有一副畫面一閃而過。一個昏暗破亂的環境裏, 一個女人跪在不遠處, 烏發披散, 衣衫淩亂,看不清臉。而他握着匕首, 狠狠刺入自己的身體裏, 動作幹脆利落,是與她此刻同樣的果斷和堅決, 絲毫沒有遲疑。

畫面卻在此刻戛然而止。

燕骥痛苦地皺起眉, 試圖回想起更多的細節,一陣更加劇烈的頭疼感席卷而來, 幾乎要讓他腦中的記憶全部崩裂,制止他回憶起更多。

他為什麽會用刀刺傷自己?跪在那裏的人,是不是就是她?

難道, 她說的都是真的?他真的, 在這樣短的一段時間內, 就毫無保留地愛上了她,甚至甘願為她傷害自己嗎?

自從幼時親眼目睹母妃離世, 他被迫在仇人手下僥幸活命,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登上皇位,等待親手手刃仇人,大仇得報的那一天。肩負着血海深仇的人,情愛二字早已被剝離出他的生命。

愛這個字對他來說,太過陌生。無論是愛人, 還是被愛,眼前的這個燕骥,從未感受過。他的生命中,只存在徹骨的冷,永不會出現熾熱的感情。

她大約也是懷着目的接近他的,哪怕燕骥并不記得與她的過往,他也更願意相信,她此刻如此希望他想起曾經發生的一切,也定是為了利用他的愛達成某種目的。

那個愛着她的燕骥或許會做個傻子,心甘情願被她的假意和謊言蒙騙。

可現在的燕骥不會。他絕不會容許,被人欺騙和利用,最後再被抛棄。

他沉默地立在原地,随着血越流越多,唐輕歌的唇色逐漸蒼白起來,看着他面上的潮紅一點點褪去,輪廓線條再度恢複了冷硬分明,仿佛剛剛的情動,不過是一瞬間的錯覺罷了。

他還是,記不起來嗎?

唐輕歌的心頭湧上一股絕望,心髒處傳來的疼痛遠比肩上的傷更甚。

她已經邁出了如此決絕的一步,唐輕歌已經想不到,她究竟還能做什麽了。

整個人忽然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深深包裹住,如一層厚厚的繭,讓她無法喘息。

這時,他忽然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匕首,扔到旁邊,然後擡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擡起頭看他。

她的睫毛輕顫着覆在眼上,鴉羽一般濃密烏黑,唇上的口脂沒剩下多少,卻仍然嬌豔欲滴,沾染着她唇上沁出的滴滴血珠,誘人采撷。

一個為達目的,對自己下手都尚且如此狠絕的女人,他又如何能知曉她的話裏究竟有幾分真心。為了讓他記起那些回憶,甚至不惜作踐自己的身體。一股沒由來的憤怒和煩躁從心頭升起,讓他的目光越發陰翳冰冷。

燕骥一邊捏着她的下巴,一邊用指腹重重摩挲了一下她嬌嫩的唇,拭掉上面冒出的一滴血珠,動作稱不上溫柔。

他冷笑着問:“以前你便是用這些愚蠢的伎倆騙了他?苦肉計,怎麽,他吃這套?”

他的力道不輕,狠狠鉗制着她,不容她後退。

唇部和下巴傳來的痛感讓唐輕歌極為不适地擰起眉。

她真的搞不明白這個男人到底是怎麽想的。明明從始至終都是他一個人,說話的時候卻偏偏要用“他”這個字眼來代替,就好像他們是兩個人一樣。

可她知道,他從始至終就是那個燕骥,只不過是愛她和不愛她的區別罷了。

明明最開始時,他也是這樣對她惡語相加,從來不懂憐香惜玉,可她卻并沒有像此刻這樣心痛過。歸根結底,不過是因為他們都變了。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地滾滾而落,順着臉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看着她無聲落淚的模樣,竟也讓他心裏生出一股奇異的熟悉感,甚至讓他的心髒都有些隐隐抽痛起來。

燕骥猛地松開手,蹙起眉,語氣譏諷道:“把你虛僞的眼淚收起來,趁早打消掉那些念頭,我不像他那樣愚不可及,也不可能會那麽輕易被你蒙騙。”

說罷,他便轉身,拿出帕子擦了擦剛剛觸碰過她的那根手指,然後眼也不眨地丢掉,擡步就要離開。

看着他的一系列動作,唐輕歌卻忽然開口。

“這是最後一次。”

她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語氣平靜,卻又透出某種孤注一擲的堅決來。

見他停住了,唐輕歌又說:“這是最後一次,我主動挽留你。若是你今天真的走出這了,我日後也再不會做出這般低聲下氣的姿态。”

“我的真心,你既如此棄如敝履,我收回便好。只不過,倘若你今天真的出了這個門,以後無論你怎樣後悔懇求,我也不會回頭。”

她今日做出的這些,皆是出自她一片真心。

他不屑一顧,那她又何必再繼續低聲下氣,自欺欺人地握着那段回憶不放手。

他既然能忘,她又為什麽不行?哪怕以後宣钰真的來捉她回去,就算沒了燕骥的庇護,只要她能活着,總能另尋別的出路。

聽着她這番話,燕骥緩緩攥緊手,骨節被捏得咯吱作響。

他懇求她回頭?可笑。

燕骥緊抿着唇,将心底翻湧的慌亂感盡數壓下,頭也不回地擡腳離開。

看着他的背影徹底在門口消失,唐輕歌的心裏像是被一陣冷風吹過,一寸寸冰封。

屋內的燭火不知何時被風吹熄了,只剩窗外飄渺虛無的月光映照進來,忽明忽暗,将她籠罩在一片陰影中。

她忽然低低嗚咽起來,淚水決堤,針紮般密密麻麻的痛感如潮水般襲來,将她吞沒。

不知過了多久,屋裏的哭聲才終于慢慢平息下來。幾滴淚水落在肩膀的傷口處,她刺得并不深,遠不及燕骥那日,只是堪堪劃破皮肉,血流已經止住了,淚水沾染上去,仍然傳來一陣刺痛。

唐輕歌的神色平靜到近乎淡漠,她沉默着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拿清水清洗了傷口,又翻出櫃子裏的止血的藥粉,慢條斯理地給自己上藥。

整個過程中,除非是不小心牽扯到傷口時,她才會皺起眉,剩下的時刻,哪怕是再疼,她也沒再掉一滴眼淚。

她不會流無用的淚,除了剛剛。發洩之後,也就過了。

唐輕歌靠在床頭,頭漲得發痛,絲絲縷縷拉扯着她每一根神經,讓她了無睡意。

沒多久,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

“誰?”她冷聲問。

“輕歌姑娘,是我,小月。”是一道年輕的女聲。

小月是街角醫館裏的一名醫女,自從唐輕歌來到這裏之後,便給了小月一些錢,讓她日日來幫她換藥。只是眼下這麽晚了,她怎麽會突然過來敲門?

見裏頭忽然沒聲了,小月心裏忐忑,想起剛剛醫館裏的那個可怕的男人,又揚起聲音道:“姑娘,我忽然想起你家裏放着的藥粉不夠了,若是夜裏傷口發癢恐怕要遭罪,我睡不踏實,這才給你送來。”

聞言,唐輕歌目光一暗,看了看手邊還剩下半瓶有餘的藥粉,沒有拆穿她的謊言,而是淡聲回道:“放在門外吧,我等會拿。多謝你了。”

小月遲疑了下,也不好再勉強。剛剛那個面容如修羅般的男人來到醫館,二話不說地扔了一包銀子,讓她大半夜過來這裏,說是有人受傷了,她這才馬不停蹄地過來。

沒想到被唐輕歌拒之門外,小月猶豫片刻,只能說:“那我先走了姑娘,你若有事需要幫忙,大可直接來尋我。”

屋裏沒聲了。

待院子裏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了,唐輕歌終于疲憊地合上眼。她的腦中很亂,以至于這短暫的一覺也沒睡安穩。

天光徹底亮起時,唐輕歌也醒了。

望着外面明媚的日光,唐輕歌重新給自己梳妝,用脂粉盡量遮蓋住自己浮腫的雙眼,還有蒼白憔悴的臉色。

看着鏡中還算得上是容光煥發的美人臉,唐輕歌終于起身,準備出門。

失戀而已,該幹的還是要幹。難道沒了他,日子還能不過了?

她今日還約了人去清掃鋪子,楚郦那邊已經給她來了信,說是這兩日便過來尋她。她要籌備着開店,手裏的剩下的銀子卻沒剩多少,日後用錢的地方不少,唐輕歌這幾日便一直在寫話本,打算等會尋個書鋪賣了去。

這個掙錢的法子還是當初給燕骥求藥時,那個洛斯商人給她的靈感。

走進一間書鋪裏,唐輕歌拿出一本專門寫的短篇故事給書鋪老板試讀。

書鋪老板名為陳璋,是個滿頭華發的老人,神态間卻十分精神健碩,不見老态,也十分和藹。他接過唐輕歌手裏的書翻開看了看,皺了皺眉頭,又看向唐輕歌。

這姑娘生得這般眉目如畫,氣質也像是大家閨秀出身,寫出的字倒是跟本人相差甚遠啊....

不過很快,他便被書裏的內容吸引過去。一本很快看完,陳璋意猶未盡地合上書,感嘆道:“故事曲折離奇,結局也是出乎意料,老夫看了半輩子的書,姑娘寫的故事裏,字裏行間當真頗有靈氣。以後姑娘的話本子,都賣到老夫的店裏吧。”

見他是答應了,唐輕歌終于露出一抹笑,“您過獎了。”

随後,她便與陳璋商定好,每隔半月,她便送幾個話本子過來,由他鋪子裏的人謄抄。不論賣了多少本,她也只收下定好的利潤,多一分不要。

其實唐輕歌也不是不想要錢,而是覺得陳璋願意與她這麽個小丫頭合作,也是擔着一定風險的,她也不想在這麽一個賣書的老人家身上薅羊毛。

簽下字據之後,唐輕歌便要離開,卻又被陳璋叫住。

老人眼毒,最會識人辨人,這麽短短一會兒時間,陳璋便已經對唐輕歌有些另眼相待了。

這姑娘看着就是富貴人家出身,大概是家中落魄了,才淪落到靠寫話本子為生。他老頭子看着心疼,想多給她擡高些價格,她卻反倒客客氣氣地回絕了。

陳璋越瞧越喜歡,忙不疊攔住她:“輕歌姑娘啊,我有個不争氣的孫子,正在後頭看書呢,跟你年齡看着倒是相差無幾,我把他叫出來,你初來宜州,正好與他交個朋友,以後有什麽需要的盡管使喚他就成!”

唐輕歌愣了愣,還沒等說話,老人家就連忙往後面走了,連拒絕的機會都沒給。

唐輕歌無奈又好笑地站在那,沒一會,不遠處就傳來一陣說話聲。

“爺爺,你又瞎折騰什麽呢?”是一道溫潤好聽的男聲,有些熟悉。

老頭子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哎呀,爺爺還能害你不成,趕緊過去,別叫人家姑娘等急了。”

陳子昂無奈地走出櫃臺,看向後面站着的人。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兩人都愣了一下。

“陳公子?”

“輕歌小姐?”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唐輕歌懵了下,随即便想起,陳子昂的祖籍便是宜州。寒門出身的太傅大人,祖上是開書鋪的也沒什麽稀奇。

反倒是她,丞相府的小姐,出現在這便有些奇怪了。宣钰還沒有将她是假千金的秘密告知天下,所以陳子昂也尚不知情。

陳璋在兩人之間打量了一圈,樂了,一張老臉都笑出皺紋來,“輕歌姑娘,你和我孫子認識啊?那敢情好。”

陳子昂這才回過神,他也确實沒想過會在這裏看見唐輕歌,驚喜的同時,心中又不免疑惑。京中并未有消息說她來了宜州,她又為何會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身旁連個丫鬟也沒有。

陳子昂按下心底的疑惑,對陳璋無奈解釋:“爺爺,我與輕歌小姐是朋友。”

陳璋笑呵呵地擺手,一副明白了的樣子,“爺爺知道了,你快送丫頭回去吧。”

看出自家爺爺的心思,陳子昂有些無奈,又再度看向唐輕歌,微笑道:“不知輕歌姑娘住在何處,子昂送你回去。”

這話唐輕歌也沒再好意思推拒,遂點點頭。

兩人一同出了書鋪,陳子昂的餘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忽然溫聲道:“比起上次相見,輕歌小姐消瘦了不少。”

表面上看上去似是神采奕奕的,只要略一細瞧,便能看出她紅腫的雙眼,還有眉宇間的疲色。

聞言,唐輕歌愣了愣,下意識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臉。

兩頰沒肉了,下巴尖尖的,有些硌手,這些天她都經歷了什麽,不必多說了。瘦了倒也正常。

唐輕歌扯了扯唇角,答:“大概是最近有些累了,才瘦了些。”

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還有笑裏的勉強,陳子昂心裏一動,沒再問下去,轉而道:“輕歌小姐此番可是來宜州散心的?子昂近日也向朝中告了假,會在宜州留上一陣時日。若是輕歌小姐想要在附近游玩,子昂可作陪,也好盡地主之誼。”

他的語氣溫和禮貌,卻又不顯得疏遠,将距離拿捏的剛剛好,只表現出了朋友的關心,再無其他。

他是未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傅。哪怕沒了燕骥的庇護,有陳子昂這個朋友,她日後活命的幾率也會更大些。

思及此,唐輕歌沖他笑笑,坦誠道:“不是散心,是定居。我不是丞相府真正的嫡小姐,以後也不會再回到京城了,不出意外的話,大概就會一直留在這了。”

她如此将一切和盤托出,素來沉穩又處變不驚的陳子昂也難得怔住了。

迅速消化掉這個驚天的秘密,陳子昂便回過神,似乎明白了她為何短短時間內消瘦了如此之多,而同時,他竟也有些開心。

真正的嫡小姐另有其人,那麽也就意味着她不會再與攝政王殿下履行婚約。而且,她還說會定居在宜州。他們二人的距離,似乎突然一下就縮短了一大截。她也不再像曾經那般遙不可及。

突如其來的喜悅讓陳子昂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揚了揚,他眼中的笑意深了些,語氣也愈發溫柔,“宜州氣候适宜,繁華不輸京城,确是定居的好去處。”

“輕歌小姐若不嫌棄,有事便可來尋子昂,也好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

若是無事,也可。他在心底補充道。

唐輕歌頗為感激地笑了笑,她确實沒看錯陳子昂,哪怕她如今沒了那層尊貴的身份,他也依舊是如此溫柔體貼地待人。

“別喚我小姐了,如今我也不是什麽小姐了,叫我名字便好。”

陳子昂低眉笑笑,內心的愉悅幾乎已經上了眉梢。

兩人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知曉她要自己開鋪子,陳子昂也告知了她一些宜州有名的布行,甚至還承諾她,要幫她的小生意牽線搭橋。

原本唐輕歌還在苦惱要從何處購買做娃娃的材料,一大難題就這樣被解決了。她也終于從低沉的心情裏走出了些,臉上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

眼看着就要走到她家,唐輕歌止住步子,柔聲道:“就送到這兒吧,前面就是我家。”

她還尚未婚配,他一個男子,貿然進去也不合适。

唐輕歌正要擡腳離開,卻忽然聽見他道:“等等。”

接近着,一股清冽卻陌生的氣息襲來,他忽然靠近她,伸出手。

唐輕歌一怔,正要躲開,就見什麽東西被他摘了下來。

是一片枯葉。

唐輕歌這才發現是自己想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謝子昂。”

陳子昂也低眉笑笑,聲線清潤溫和,“無妨,回去吧。”

這樣的一幕,遠遠看來就像是戀人相偎在一起,高大俊朗的男人擡手輕撫女人的發頂,神情極致溫柔,畫面唯美而浪漫。

不遠處,燕骥站在那裏,将一切盡收眼底。

他冷眼看着這一幕,垂在身邊的手不自覺地攥緊,手裏完好的藥瓶立刻化成了碎渣,掉落在地。

片刻,他面無表情地擡腳,不偏不倚地踩在了散落一地的名貴藥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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