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以退為進 燕骥很少生病
燕骥很少生病。
小時候待在皇後身邊時, 遭受過的鞭打折磨,服下的毒,不在少數。大概是因為他的意志頑強得驚人, 無數次生命垂危之際, 他都能依靠着強烈的求生欲望, 将自己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大仇未報, 他不能就這麽死去。
而這次,病來如山倒。
也許是因為那晚的湖水, 真的很冷, 幾乎讓他想起了幼時蜷縮在冷宮角落裏時,手腳冷到麻木, 渾身的血液不再流動, 時間流速仿佛都停歇了下來。
混沌的意識裏,無數個畫面重疊交織。
肅寒的冷宮裏, 母妃逐漸冰冷下來的身體,還有無力垂下的那只手。
他第一次舉刀殺人,濃稠的血, 鋪天蓋地的鐵鏽氣, 從那夜起, 他親手打開了地獄的大門。
仇人一個個在他的面前倒下,涕淚橫流, 跪地求饒,像搖尾乞憐的狗,跟他曾經在宮中隐忍求生的模樣如出一轍,低賤得遭人唾棄。所有的人,他一個都未曾放過。縱使滿身鮮血,他也不敢停歇。
再後來, 羽箭穿胸,他縱身跳下懸崖。
原以為迎接他的會是死亡,卻從未想過,是新生。
記憶仿佛是被清洗過的畫布,一片空白。再睜眼時,肮髒不堪的集市口,一襲軟帕拂面,鼻翼間混雜的氣味被一股淺香取代,眼上覆蓋的血污被盡數拭去。
那天的陽光,刺眼奪目,不知是因為那日的太陽太過明亮溫暖,還是因為她的出現,燕骥好像看見,世間都染上了斑斓色彩,不再是肅殺一片。
自那之後,她的笑,她的淚,甚至細小到每一個表情,每一次皺眉,都會牽扯到他的心口,死寂的深潭有了起伏,憤怒,痛苦,甚至喜樂,皆是因她。
哪怕是登上皇位那日的天光,似乎都沒有小院裏看着那般明媚透亮。
可悲的是,一切不過只是自欺欺人。
腦中的畫面一幕幕劃過,耳邊回蕩着她決絕的話,還有與陳子昂在一起時,明媚輕松的笑。那般登對,而他只能站在陰暗的角落裏,像個卑劣的偷窺者,一無所有。
這是第一次,他的求生意識,越來越弱,越來越弱,如暗夜裏即将被吞噬的點點螢火。
得知他死去的那刻,她會不會有一滴眼淚,是真心為他而流。
這樣的念頭破土而出,一發不可收拾,意識恍若在混沌的深海裏浮沉,一點點下墜。
忽然,一道飄渺又熟悉的聲音響起,卻又像近在咫尺。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字字清晰,他聽得很清楚。
她說,“燕骥,如果你死了,我就去嫁給陳子昂。”
”燕骥,張開嘴。”
柔軟的唇瓣覆了上來,夾雜着清苦的藥味,卻讓他的緊咬的齒關松動開來。
苦澀的藥汁一點點以這樣的方式被渡入口中,雖說浪費了不少,卻好歹也算是喝進去些了。
唐輕歌将空了的藥碗放到一旁,拿起雪帕給他細細拭去嘴角殘餘的湯藥,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間。
一片滾燙,像一團燃燒的火。
唐輕歌的視線又落在他的臉上。蒼白如紙的臉頰上泛着不正常的紅暈,薄唇緊抿着,輪廓瘦削,眉心深深緊蹙,也不知夢見了什麽。
她心口一緊,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撫平他緊蹙的眉,卻無濟于事。
看着他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唐輕歌垂下眼簾,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你若是真的死了.....”
她的眼眶漸濕,聲音頓了頓,語氣認真地威脅道:“我就陪你一起死。”
話音落下,她竟淺淺地笑了,淚水也在這一刻順着臉頰滾落而下。
唐輕歌目光定定地凝望着他,從緊阖的雙目,滑落至嘴唇,笑容決絕,又染着瘋狂。
他大概不會相信她的話了吧,畢竟她已經對他說過那麽多的慌。
可這句,是真的。
不知過了多久,榻上的人的溫度逐漸降了下來,唐輕歌每隔一會兒就會伸出手去探一探,整整一夜未曾合過眼。待天光大亮時,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仔細确認了幾遍,才确定他的溫度确實是降下來了,看來是昨晚喂進去的藥終于見效了。
唐輕歌總算松下一口氣,端起剛剛衛兆送進來的湯藥,自己先含在嘴裏一大口,再緩緩朝他的唇靠近。
經過昨晚的經驗,唐輕歌再做起來已經輕車駕熟,雖然還是會灑出來些,可也喂進去了不少。
正當唇緊緊貼合在一起時,昏迷不醒的人終于緩緩睜開眼,漆眸裏盡是她的倒影。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唐輕歌愣住了。
沒料到他會在這樣的時刻突然醒來,她還維持着那麽尴尬的姿勢,後知後覺的羞恥感一瞬間襲來,讓她的臉忽然一陣燥熱,燒得唐輕歌連反應都忘了,只能直直地懵怔在那裏。
燕骥的喉結滾動了下,将口中的藥湯咽了下去,手指穿插在她的發間,輕扶她的頭,讓她靠的更近,随即吻了下去。
與他之前強勢熱烈的吻全然不同,他垂着眼睫,吻得溫柔,在她的唇上慢慢碾轉,舔舐,又小心翼翼。
屬于他身上的清冽檀香混雜着清苦的藥味,将唐輕歌緊緊包裹,仿佛讓她墜入失重的漩渦,意識不再清晰,感官細胞卻敏銳得要命,她甚至清晰地聽見了他胸腔裏傳來的低鳴,喘息時的氣音。
缱绻的氣息彌漫侵襲,溫柔得不太真實。沒有欲念,唯有溫存。
終于,薄唇輕啓,他啞聲道:“咬我一下。”
聲音低沉喑啞,帶着絲□□哄的意味,怔然間,唐輕歌根本沒辦法思考他的話,只能下意識順從地照做。
酥麻的微弱痛感從唇角傳來,他垂下眼簾,舔了舔嘴角,忽地笑了。
他笑起來時,眼梢會不自覺地微微上挑,原本凜冽的鳳眸就會變得旖麗含情,閃着細碎的光,讓人移不開眼。
美色惑人。
唐輕歌不明所以地怔了怔,就見他伸出手指,輕輕摩挲着她的唇瓣,深邃的眸中寒潭融化,笑意漸深。
有些意外,有些滿足,還有些慶幸。
他又低下頭,淺淺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個吻,低聲喃喃道:“原來,不是夢啊。”
唐輕歌的心底仿佛忽然被什麽尖銳的東西狠狠刺了一下,讓她的嗓子止不住地發澀。
半晌,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唐輕歌慌亂地将手中的碗塞給他,“快把剩下的藥喝完,等下就涼了。”
燕骥沒擡手去接,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唐輕歌讀懂了他眼神裏的意思,竟然還從裏面品出了些可憐和哀怨的味道。
她想說,讓他別做夢了。用嘴喂藥,想都不要想。
可看着他蒼白的臉色,眉宇間的病态,脆弱得不堪一擊。還有剛剛吻她時的小心翼翼,到了嘴邊的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正在唐輕歌猶豫間,他忽然伸手接過藥碗,揚起頭一飲而盡。
燕骥放下空碗,嗓音染着沙啞,“離我遠些。”
聞言,唐輕歌的杏眸微微睜大。
見她顯然是誤解了他的意思,燕骥有些無奈地緩聲解釋:“怕過了病氣給你。”
“.....哦。”吊緊的心瞬間松了下去。
還以為他又要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之前他失憶那次是真的給唐輕歌留下心理陰影了。
她清了清嗓子,狀若無事地問他:“還有沒有哪裏難受得厲害?”
燕骥擡手指了指心口。
唐輕歌面色一變,連忙就要擡腳出去找大夫。
他眼疾手快地扯住她的手腕,将她攔住了。
“有人跟我說,我如果死了,她就要嫁給別人。”
“輕歌,”他忽然低聲喚她,“我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好不好?”
唐輕歌的動作僵住。
他的語氣平靜,情緒莫辨,卻隐隐透着孤寂和決絕,“你親口跟我說,你喜歡他,想要嫁給他。那麽從今以後,我便再也不會來打攪你的生活。”
“哪怕我日後橫死街頭,也不需要你來為我收屍。”
“若是我再像今日這樣,你也不必再來看我,離得越遠越好。陳子昂若是不可靠,你一旦遇到麻煩,便拿着桌上的令牌去尋衛兆,他會幫你處理好一切。”
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交代後事,讓人聽得毛骨悚然。
他忽然松開她的手腕,低咳一聲,沉聲道:“走吧。”
話音落下,他緊緊盯着她的背影,眸光晦暗不明。
幾乎快要讓人窒息的氣氛下,燕骥看見她的腳步動了,一步一步朝着門口走去。
她每走一步,燕骥的心就越向下沉一分。
欲擒故縱,破釜沉舟,乃下下策。
她會,他也會。
借着這次機會,燕骥要逼着她回頭。
若她還是不願,不願回到他身邊來。
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骨節幾乎都快泛了白。
如果唐輕歌此刻回頭,便能看見他眼底的執拗和瘋狂。
她是他瀕死時唯一的執念,将他從地獄拉回人間的唯一可能。
放手?絕無可能。
攻心的局裏,是她贏了。
可謀人,他卻未必會輸。無論是陳子昂,還是宣钰,誰也奪不走。
大不了,覆了宣國,絕了所有念想,将她鎖在皇後寝殿,永生永世,共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