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行于刀尖之上,無懼血肉淋漓
蘇錦出了門,對着剛才送粥來的宮人笑道:“粥給他喝完了,可以回去回複陛下了吧,免得聖上又覺得我欺負俘虜。”
他一走,那位宮人就推開了司空閑的門,将桌上的空碗收走,司空閑馬上醒了,懶懶道:“這位小哥,如果可以能麻煩你幫我叫大夫嗎?”
宮人聽了他那麽說,便湊近問道:“公子是哪裏受傷了嗎?”
司空閑笑道:“你是大夫嗎?”
宮人道:“這倒不是,小人只是關心……”
司空閑道:“我為什麽受傷閣下還不清楚嗎?”
宮人沒想到他如此刻薄,便不再問了,轉去回複,身後司空閑又道:“還有麻煩給我找件幹透的衣服,怎麽什麽人都讓進我這?”
見那人走了,司空閑強迫自己下了床,赤腳剛走了一步就能感覺到後庭的傷還是沒有恢複。他又走了幾步,挪到了桌邊,碎片混雜着水漬還沒有清理掉,他一咬牙走了上去……
如霜雪般晶白的雙足被瓷片割得鮮血淋漓,司空閑面無表情地以手攙着桌沿這才将将站穩。
忍着鑽心的疼,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這個國家,也是寒冬,他和同窗好友烹一醅新茶談天說地。
他問:“人何以為靈?”
至交藍歆塵,和他并稱得上是當時江南頭號才子,對方搖搖折扇,笑吟吟答道:“人之所以為長首,是因為人知榮知恥。”
他正是書生意氣,最狂傲的時候。
司空閑聽了卻苦笑,“人所以傳承千年,卻是不過是适時而為罷了。”
他卻一生漂泊慣,傲首也折腰。
他們争了很久,誰也不服誰,到底沒找出個答案來。
世事無常,他逃回齊國後兩國開戰,他與藍歆塵割袍斷義,千方百計置昔年的好友于險地。兩人鬥了這麽久,卻誰也沒想到當時最被看好的兩位才子到最後一位成了鶴景樓的座下臣,另一位……則成了階下囚。
有才氣的讀書人難免就有些恃才傲物,哪個不是心比天高,對權勢不屑一顧,視氣節為生命,現在卻不得不對鶴景樓屈膝。
司空閑光是想想就想笑,有了答案。
“人所以能茍活,不過是趨炎附勢罷了!茍且偷生……和知了羞恥的牲口又有何區別?”
可是鶴景樓,你不也是站在冰縷之上嗎?
“他們都聊了什麽?”
“回陛下,隔得太遠,小人沒能聽清。”
鶴景樓視線還在手中的奏折上,語氣似不經意,“蘇将軍性格魯莽,可有起沖突?”
宮人馬上答道:“回陛下,剛請太醫給他瞧過了,身上有好多處傷,不過已經處理過了。”
鶴景樓嗯了一聲,就讓他下去了,因為瑣事纏身,想着晚上再去看他到底被蘇錦傷成什麽樣。
鶴景樓印象中蘇錦一直是個沒念過書、大字不識幾個、脾氣暴躁的主,就連那天他投降的時候說的也是:“鶴景樓,老子投降你是為了整個夏國,不想便宜了其他兩國。這也是殿下的心願,你要是當不好皇帝老子豁出去也跟你魚死網破!”
鶴景樓不敢太過逼他,因為這樣的人根本不怕死,也不計後果,逼急了上來就能拼命。蘇錦對待司空閑的态度鶴景樓也半是懷疑,這兩人要是聯手了對他會是很大的傷害。但他又覺得蘇錦這樣的性格,讓他跟仇人合作實在是難以想象。
鶴景樓把這事抛在一旁,冬天天黑得早,看完桌上剩餘的折子後暮色已經壓了下來,天陰沉沉的,風雨欲來。
鶴景樓擡手按了按胸口的地方,那裏有種強烈不安的感覺。這二十餘年沒有一天不是行于荊棘,每一步都走得謹慎。懿王性格坦率豪爽,結交天下英豪,身旁才人輩出。而他陰郁沉靜,雖然身為太子卻不被看好,生怕一子錯,連太子之位都保不住。
于是他毒害先帝卧病,趁着懿王和齊衛兩國作戰的時候暗搓搓地保留實力,籠絡自己勢力,或威逼或利誘。當年夏國看起來元氣大傷,其實損傷的只是懿王的勢力而已,那一戰結束就正式開始收拾懿王。
他花了五年将懿王拉下臺來,至今沒覺得哪裏錯了。但他走到司空閑的門口卻覺得這一步錯了,這人今天不除日後可能會成禍害,一統霸業容不得半點疏忽。
可人總是對曾經求而不得的東西有些執念,鶴景樓猶豫了很久終于做出了決定。
再等等,等玩膩了再殺,量他也翻不了天。
司空閑躺在床上,聽到門外傳來的聲音,知道一定是他來了。光是想起他來就很緊張,鶴景樓那雙眼總像能看穿他似的,他想讓鶴景樓覺得自己和蘇隐勢如水火,卻不能明着說,鶴景樓謹慎,直說反而會遭懷疑。所以他弄傷了自己,加上身上的一片狼狽,僞裝成他傷的樣子。
不過這還遠遠不夠,思忖中鶴景樓推門而入,将屋外的風霜帶了進來,房裏的空氣驟冷。盡管做好了心理準備,對上那雙無機質的眼睛還是會心慌,司空閑掙紮着爬下床叩頭,膝蓋又開始隐隐作痛了。
“罪臣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鶴景樓依舊是半點反應都沒有,靜靜地打量着他,手上铐着沉重的鐐铐,雙足被繃帶纏着,腳腕上也是一對鐵铐。他就只是看着,也沒讓他起來,也沒說話,司空閑自然不敢擡頭吭聲。
天色越來越暗,僵持了很久,鶴景樓還在心裏琢磨蘇錦這個人,就見到腳下的身體肩膀微微發顫,發出細小的嗚咽聲來,鶴景樓皺了皺眉,淡淡道:“擡起頭來。”
司空閑緩緩擡頭,整張臉都蓄滿了水痕,被淚水打得亮晶晶的,鶴景樓心裏一緊,問道:“為什麽哭?”
司空閑叩頭,哽塞道:“臣自知是罪人,茍且偷生已經是受盡世人唾罵,念起故國,忍不住……”
“你思念齊國?”鶴景樓聲音驟冷。
司空閑被他的語氣吓到,顫聲哀求道:“請陛下息怒,臣不能欺騙陛下,臣仍舊思念皇兄,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就更是……”
話說到這又灑了一串淚,這話說得合情合理,他要是說一點都不哀恸才是說謊,鶴景樓便沒再為難他,在他的床邊坐下。床褥還沒換,濕漉漉的,這種天氣下肯定不舒服,心裏莫名的情緒湧起,他突兀地問了,“既然這樣,朕滅了你的國家,你是不是很恨我?”
問完就後悔了,這種問題他答是,就是死路一條。
他答不是,就是欺君大罪。
司空閑聽了也是沉默了良久,沒想到他會這麽問,這種危險的問題光是聽了就讓他冷汗直冒,難道說鶴景樓只是想找借口殺他?
思慮片刻,司空閑作了回答:“陛下滅我家國,臣是恨您的。”
鶴景樓還沒做出反應,司空閑就再次拜了一拜,誠懇道:“但此時,臣是感激您的。”
“感謝?”
司空閑恭敬道:“沒錯,臣本是罪該萬死,陛下肯留臣一命就已經是開恩,臣是知恩圖報的人,又怎麽會繼續怨恨呢?”
“呵。”
鶴景樓笑了,這還是司空閑頭次看他笑,他從小就不茍言笑,陰沉極了。他只是微傾了下唇角就綻出一抹霞光,羞了雲月。司空閑這才意識到鶴景樓的容貌也是美得陰柔,只是幾乎沒人敢直視他而已。
鶴景樓在大腿上點了點,司空閑會意地膝行過去,将頭靠在他膝上,鶴景樓手指輕梳他發絲。這一幕仿佛溫情脈脈,但兩人相觸的地方卻只是冰冷。
鶴景樓漫不經心地問:“今天蘇錦跟你聊了什麽?”
司空閑柔聲道:“只是閑聊罷了。”
感覺到他的指尖一停頓,司空閑看着他的表情又緊張地補充道:“臣一直在這裏,人是陛下允許放進來的,臣手無縛雞之力,蘇将軍又是陛下的人,臣敢說什麽嗎?”
鶴景樓問:“他是怎麽傷你的?”
司空閑連忙道:“臣并無大礙,只是不小心碰到的罷了,蘇将軍不是有意的。”
鶴景樓看着他被繃帶纏得層層疊疊的傷不再追問了,視線轉到他的臉上。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俯視的角度,從這個角度能看到他的臣服,連眼睫都順從地低垂着。鶴景樓撥了撥他的發絲,司空閑自醒來就不方便梳頭,被他順了順看起來精神了一點,長發如墨傾灑在肩上,更顯得柔美,鶴景樓淡淡道:“以後別束發了。”
司空閑輕輕道:“是。”
他眉型濃秀,又生得好看,臉色一蒼白反而襯出一股脆弱的美。像驚心動魄的水墨畫,只有黑白兩色,卻引得人很想多看兩眼。不得不說他現在這幅病容要比以前誘惑得多。
鶴景樓又道:“你這些天瘦了。”
“陛下好眼力。”
司空閑苦笑,什麽也沒吃到,還被折磨地暈過去醒過來,能不瘦嗎?
“晚上還沒用膳吧?”
鶴景樓說完也沒理他回答,就喚了随從拿來鑰匙解開他手上的鐐铐,上的藥粥仍是阿膠粥,鶴景樓讓他坐在桌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喝完整碗粥。司空閑吃得心驚膽戰,差點以為是最後一頓了。
平靜過後果然有風雨将來,待他咽下最後一口,鶴景樓才輕描淡寫道:“那裏的傷好了嗎?”
司空閑馬上跪地行禮,顫巍巍道:“回陛下,雖然還沒愈合,但為了侍奉陛下臣能忍耐。”
因為不想忍也得忍,鶴景樓果然很滿意,摸了摸他的臉笑道:“那就為朕忍耐吧。”
司空閑心裏嘆氣,果然風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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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月高懸,霧氣朦胧。
蘇錦對着月光翻開一本邊角卷起的線裝手記,封面帶着些年歲久遠的血跡,第一頁落着小楷寫出來的隽秀字跡:“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蘇錦脫下手套,手指撫過這本手記封面右下角的地方、工工整整地寫着的三個字,仿佛還能聽到兒時那人抱着他,笑嘻嘻地對着上面的字跡一個字一個字認……
“司……司令的司。”
“空……天空的空。”
“閑……閑暇的閑。”
一滴淚打在手背,冷冰冰的觸感,十年夢一場,卻落個物是人非,到頭來還是什麽無法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