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四年後。

溫道庸拎着他阿爸給他設計的布書包,甩的險些要飛到天上,一路跑的飛快,像匹脫缰的野馬。

他自書塾放課回家,等到用過午膳,下午還要再去上兩堂課。

跑進侯府的時候,他迎面便撞上了抱着卷宗出府的忍冬,他一個趔趄,待看清楚人後趕忙便站直了身體,規規矩矩的昂着頭,擺着自己一貫被阿爸教導出的儀态,點頭問好:“冬叔。”

忍冬如今管着侯府內不少的事兒,他年紀越大,閱歷越深,做事情也變得越發沉穩,許多從前不放心交出手的,溫樂也都慢慢的交代給他了,而事實證明忍冬确實很有天分,什麽公務讓他熟悉一段時間後,他都能做的井井有條。

忍冬笑着付了溫道庸一把,垂首溫柔的問:“小爵爺可要跑慢些,今日爵爺和麥大人他們都在府裏,一會兒若是碰上了,他定不會輕易當做看不見呢。”

溫道庸紅了紅臉,颌首道:“我知道了。”

他這個年紀,跳脫本是人之常情,只是被身份束縛不得不端着一些罷了,況且他相當在意父親對他的看法,若是溫樂對他皺了眉頭,那可比鞭撻他一頓還叫人難受。

他與麥靈通一等人到挺熟悉的,麥靈通和達臘這些官吏家的閨女都和他再同一個書塾讀書,書塾內由吳先生的妻妾一并打理了一座“女子坊”,專由知書達理的女夫子來管制,這些女夫子有些是溫樂從大都帶回的那群官兵的妻眷,有些是本地有學識的女人,琴棋書畫四書五經都不在話下。雖然這和一貫以來儒家崇尚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有所相悖,但賦春這個小地方,有時也比大都那些人流濟濟的要開明些。

溫道庸一想到麥家那個小丫頭,心中便是一哼,那個潑婦,時常蹴鞠時揪自己的頭發,實在是不講道理極了!

見忍冬步履匆匆的抱着卷宗出門離開,他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掉頭朝着溫樂的院子方向走去。

溫潤這時節并未出海,許多事情他已經可以不必親力親為了,在賦春,他至少能解決溫樂一半以上的公務,這也使得溫樂有更多的時間去打理公務以外的事由,實在是夫夫搭配幹活不累的好榜樣。

溫樂在和麥靈通洽談賦春城牆的加固,他将城門修葺的厚了近一倍,又加固了大門,再将新研制出來的改良大炮隔一段距離便安紮上一個。麥靈通并不懂這玩意兒是個什麽,但他習慣了服從溫樂的指揮,從頭到尾竟然沒有對大炮的安紮有過任何懷疑。城牆的加固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賦春雖然兩面臨海,但仍舊是有兩面臨山的,臨山的這部分并非加建一堵城牆便可萬事無憂,若有敵軍攻上山道,那無疑賦春城還是會失守。

溫樂和溫潤對了個眼色,溫潤嘆息一聲,自袖口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遞給麥靈通。

麥靈通愣愣的接過這個只有巴掌大,通體雪白的瓷瓶,一手去摸上頭的小蓋子,嘴裏問:“這是何物?”

“瘴藥,”溫樂随口想了個名字,見他立刻停下欲拔開瓶塞的手,不禁笑了一笑:“老溫自海外購來的,産在多倫他們那個國家。這玩意并不致命,你一會兒找人喝下了我給的解藥,用一塊棉片将這藥水隔五十步路塗在無法修築城牆的山林裏,大抵可維持一年藥效。若無解藥,嗅進了這氣味的人便會恍恍惚惚,失去攻擊力,你一逗他,他便學貓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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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靈通一個哆嗦,心中對那群黃毛鬼子的老家的看法越發古怪起來。

溫潤瞥了看模樣毫無負罪感的溫樂一眼,心中為總是無故背黑鍋的多倫一等人暗自默哀,可當面的,他自然不可能拆臺,只做高深微笑。

麥靈通小心的将這瓷瓶給收到懷裏,旁邊在撥弄撥弄衣服,無比要保存好,他可不想學貓叫。而後又将原本放在石桌上的卷宗往着溫樂的方向推一推,嘴裏道:“這是近日臨安府來的急信,想來是季末的賬冊,竟有這樣厚一疊。”

“原料送去給他們了?”

“屬下自然不敢忘記。”

溫樂這才翻開卷宗,并不忌諱給溫潤瞧見數字,他與陸府如今的珠寶坊已然開遍大厲各地,單只金陵便有兩家、大都有一家、臨安一家、洛陽一家、汴州一家、長安一家,光只珠寶鋪子,每年帶給他的收益便不勝枉數,更勿論還有被他發揚光大捆綁開張的脂粉行,取做“香粉宅”,販賣鮮花精油、香水,幹花香囊以及擦臉的乳油和脂粉等等,女人的錢尤其好賺,這方面帶來的收成,也比“珠光寶氣”只多不少。

一瓶鮮花精油,他自郦州運來怒放的鮮花,加上油脂和蒸餾,就算是每年出産最少的桂花,每小瓶的成本也多不過一貫錢,而只要一撒手,這瓶一貫錢的精油最高便可賣到二十兩銀子的高價,若是添上在商城裏購買的特殊香料,再制作成香水,用個商城裏兩個錢幣不到的外觀精美的玻璃鋼噴霧瓶,只要加一個錢幣,便可以要求在瓶身上批量雕刻花紋,那麽這一瓶精油經過加工與淬煉,價格便能翻漲兩倍有餘。

再說香膏,也只是精油和油脂,再加上一些商城裏價格并不高的滋潤粉而已,外星人也是講究美麗的,以膚質來說,無疑是合作良久的聯邦星人更加與大厲人契合。這一瓶香膏同樣價格低廉,卻能賣上不低于一瓶精油的高價,又因為供貨限制,各個城中的世家太太們無比趨之若鹜,一時間,能擁有一瓶“香粉宅”的雪花膏,竟成了上流太太們用作攀比的相當得體的工具!

在這樣的基礎上,再發行一些限量版,比如四大美人的限量香粉盒與雪花膏瓶,亦或是梅蘭竹菊的限量精油瓶、香水瓶,就連“珠光寶氣”也開始承接小額卻相當昂貴的定制飾品,這兩個産業的經營,實在是讓陸長安對溫樂佩服的五體投地。

溫潤道:“上個月才送來了這一季的銀票,怎麽這個月又來?”他想起上個月看到信封裏倒出來的厚厚一疊子足有二百萬兩銀子的銀票,心中還是忍不住再度詫異,這生意居然來錢那麽快,實在是他從前始料未及的。

溫樂打開信封,倒出來的卻不是銀票,而是一疊信紙,他随意翻看了兩眼,裏頭是幾張勾繪的美輪美奂的妙筆丹青字,還有幾張是畫的惟妙惟肖的珠釵樣式,餘下的便是陸長安寫給他的書信。

溫樂看過一遍,了然點頭:“是問我讨要新的限量香水瓶呢。”

溫潤愕然:“上一批不是半個月才運去臨安,他怎麽又要?”

“說是臨安的貨兩日便被搶光了,連送去洛陽的也被他一時糊塗挪用了賣,眼下洛陽那邊的婦人們聽到了風聲日日去店鋪裏催促。這老王八,跟他說了要沉住氣,沒料到還是弄出這種事情。”

溫潤白他一眼,得了便宜賣乖這事兒溫樂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了。

珠釵樣式是他拿來給溫樂過目的當季新款,用的是溫樂剛剛送去的墨綠色的小寶石,模樣十分好看,沒有不通過的道理。賣光的限量瓶是上一期已經有底樣的了,這回送來的只是下一次要用上的瓶身圖樣,他似乎是想要主打福祿壽喜的吉祥話,那麽瓶身的樣式自然也要改變一下,敦厚沉穩為佳。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的将紙丢回桌面上,點了點後道:“這圖樣好,出來後要送母親一套。”見麥靈通眼巴巴的瞧着自己,她又是一樂,“自然也少不了你的。”

麥靈通笑嘻嘻的謝了恩,跟溫樂混到現在,他可沒少吃甜頭,溫樂賞他可是一百兩一百兩的賞的,更莫說他家內子時常能拿到的那些氏族富家太太也未必搶得到的限量版寶貝,每日一将這東西拿回府裏,老婆是定要狠狠的給他吃大碗獎賞的。

麥靈通去後,溫樂才嘆了口氣,閉上眼倒在溫潤的肩膀上喃喃道:“可累死我了。”

溫潤抱着他的肩膀,輕輕的碰了碰他的額頭,問道:“方才你給麥靈通的障藥是從哪裏來的?”

實際上是從商城來的,溫樂卻無法據實相告,只得裝作被發現了秘密似的笑起來:“你怎麽知道我唬他?那是我讓人自己研究的,也是陰差陽錯才出來的成果。”

溫潤扯了扯嘴角,并不深究,他是知道溫樂手下有些人盡幹秘密事兒的,那些大炮啊火炮什麽的,都是從那些人手底下出來的,若不是有些能耐,斷沒有被溫樂委此重任的道理。

想起日前回到賦春的多倫一幹人等,他話鋒一轉,又問道:“多倫那邊,你需準備的貨物可安排好了?我上回可聽他們說不日要啓程離開了。”

“他們要做我香膏的生意,還帶了他們那的香水來給我過目。瞎!你不知道那個氣味,能熏死一頭牛。”他恍惚記起似乎無比遙遠的上輩子,他接觸到的許多外國人也都塗着濃烈刺鼻的香水,據說是為了掩蓋體臭,也有人講這是因為他們的嗅覺不靈敏,總之作為男人,溫樂最怕的就是嗅到有女人凃那種香水,真正是能飄出十裏地的味道。

如今多倫他們似乎收了要探險的心,借由喜愛的航海旅行,他們主要的精力便放在了國與國之間互相販售的特産,比如茶葉,大厲的茶葉在倭國尤其受歡迎,每兩可以換到相當可觀的珠寶,以及溫樂如今開始發售的珠寶樣式以及精油、香膏、雪花膏一等,在他的國家也相當受歡迎。多倫最開始與溫樂做生意是在兩年以前,他每趟下來能也能給溫樂賺到不下于一家分店的錢,兩方有了利益聯系,關系反倒更加親密。

再過不到月餘他們就要再次啓程,如今的多倫已經有了兩艘船,一艘是在賦春當地的船廠裏購買的,船上每個來回都裝載了大量的貨物。為了預防水匪,他還會定期跟溫樂購買炮火。溫樂當然不會賣給他最先進的,不過對敵顯然也不會有問題,因為其中大多添加的都是溫樂自商城購買到的東西,所以即便是拿回自己國家,外人也絕對無法研制出同樣的做法。

這種能帶來可觀利潤卻不會留下多大後患的合作夥伴溫樂自然是喜歡的很,他這回還要走了溫樂二十萬兩銀子左右的香膏以及兩萬兩銀子左右的炮火(炮火溫樂賣的相當昂貴),又添置了一艘價格不菲的新船,在交情之餘,又是相當不錯的大客戶。

溫樂側頭親了親溫潤的臉頰,笑着打趣他:“這一次戴安娜她們都沒有來,你還在胡吃什麽飛醋?”

溫潤将腦袋埋在他頸間,半晌後嘆了一聲:“母親前些日子又招媒婆上門了。”

溫樂聞言也是一滞,剛想說話,便聽見溫道庸有些奶氣的細細軟軟的聲音自旁邊傳來:“阿爸,你在和伯伯做什麽?”

溫樂猛然擡起頭,果然瞧見那小王八蛋拎着自己軍綠色的書包帶子傻乎乎站那兒,八九歲的小孩因為自己定時喂牛乳的關系,個頭拔高飛快,有如今賦春孩子們普遍十二三歲的個頭,不過心智卻不比同齡孩子高到哪裏去,只勝在性格不纨绔,行事也夠沉穩。

溫樂對付他還是有點經驗的,壓根兒不着急,從溫潤的懷抱裏坐正了之後就朝他招招手:“庸兒過來。”

庸兒書包拖在地上,一陣風跑了過來撲在他懷裏。

他從前不知道,自在書塾上學後才明白到自己和父親的相處模式有多另類。他在書塾中并不輕易表露身份,朋友也不少,男孩子們沒有不提父色變的,有個比他大的小子前段時間還叫自家老爹打斷了腿,說是因為背不出《孟子》來,他爹便以為他在書塾裏成日胡鬧無心學習,有一日他無意中說出父親晚上抱着自己睡覺,實在讓那群小子羨慕的哈喇子流到地上還不止。

他從前以為沒有母親,自己便是身世凄苦,可如今看來,倒是占盡了世間的福澤,既不用擔心衣食短缺,也從不缺少該有的家庭和睦,祖母只他一個孫兒,疼寵到了骨子裏,家中的大伯叔叔也沒有阋牆的異心,父親又是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個的講道理和有見識,自己上輩子莫不是觀音大士的兒子吧?呸呸呸,阿爸才不會和觀音大士有勾結呢。

溫樂問他:“今日在書塾裏學了什麽?”

溫道庸便不疑有他,立刻忘記了自己看到的畫面,轉而專心回答:“今日先生講到君君臣臣,鉚勁兒便教導我等要忠于聖上,兒子并不以為然。”

溫樂輕哼一聲,“本就是取其精髓之處,若你覺得不對,便回來同我商量,我若覺得不對,你便不必再聽從。但當面兒卻不好直言不諱。雖說是那麽個道理,講出來你家先生也是聽不進去的。”他心想着,大抵是可以找吳先生談一談,讓他收了這些個洗腦的忠君玩意兒了。他可不希望賦春子民三句話不離聖上英明。

眼看天色不早,二人便帶着庸兒一并去找韋氏用晚膳。

韋氏如今可算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溫樂及冠後,她日子也過得越發清閑了起來,人一清閑便總是想找事兒做,于是一天到晚就想着給幾個兒子成家。

溫樂以工作繁忙的借口推了幾次,她看上去是有點失望的,但卻從未被拒絕澆熄熱情。

有時候溫樂也被煩的恨不能跟她坦白,但出于理智考慮,還是跟溫潤默默給忍下了。溫潤那邊她倒是沒有這麽大的熱情,被他用退婚內傷給推托了一次之後就沒有再糾纏,只有溫樂時不時要受他畫像的騷擾,裏頭畫的一個個又都是圓臉小眼睛看不懂五官的古代美人,實在是憋死人不償命。

到堂屋前,兄弟倆恰好碰見濃妝豔抹的媒婆從裏頭出來,因為溫樂一向對外的态度都比較冷淡,她反倒對看上去溫文儒雅的溫潤更感興趣,還貼上來想要寒暄幾句,被兩人飛快的躲開了。

兄弟倆對視一眼,眼中都是無奈的苦笑,只能悶頭進屋不作過多交談。

但很快的,他們發現到現在的擔憂都是多慮,現實總有各種各樣的神展開讓他們無法考慮更多。

這一晚,溫潤匆匆捏了一封信跑來找到溫樂,谏郡王……不,谏親王在信上寫了大都內的近況,抱怨了皇帝因為皇後誕下龍子的原因有些疏遠他。這是皇帝頭一個活到了兩歲的兒子,就連遠在賦春這樣的地界,也多有議論這位皇子當真是好運,如無意外的話,按照皇帝這種恩寵,他不做太子才是件怪事。

谏郡王确實應該着急,溫樂在來往臨安等地的時候聽到不少他的八卦,皇家的事情歷來是相當受百姓歡迎的,天下悠悠之口皇帝堵不過來,法不責衆這話也不是随便說說。谏親王在皇帝登基後一步一步到如今的手握兵令權傾朝野,也能算得上是個相當傳奇的人物,而這段時間不知道是不是踩了狗屎,再不複前些年的好運,數次在宮中與皇帝争吵被趕出來,前段時間居然連他的王妃也被皇帝罰抄一百遍道德經,實在是丢盡了臉面。

誰都不知道森嚴的宮牆內發生了什麽事情,只是照谏親王寄來的這這封信看,顯然是情感上他和皇帝倆開始鬧矛盾了。

谏親王不是個安分的人,這一點溫家兄弟打一開始就知道。他雖然因為身有殘疾顯得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可從來都是相當有野心的。溫潤讨厭他,自然将他朝最壞的地方猜測,覺得他當初在皇帝寵幸太子的時候也能憑借跛腿在宮中占據一席之地,更是讓兩個兄弟都對他死心塌地,太子稍有風吹草動後就能心狠手辣的快刀斬亂麻,同時還能給所有人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形象,城府實在是深不可測。也因此溫潤從不選擇和他正面争鬥,任由自欺欺人的谏親王束縛于自己的罪惡感不得不照拂溫家,但現在皇帝若是也讓他難以信任的話,大都那邊的風雲詭谲可就不是滿口八卦的百姓們可以随意猜測的了。

近年來關外的元兵總是蠢蠢欲動,偶爾會趁着守備不森嚴的時機進入邊關大肆掠奪一番,防的了賊偷防不了賊惦記。再加上國土廣闊,每年都有各地各色再難發生,幹旱的、發大水的、地震的、或是傳染病。做皇帝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至少新帝他一直琢磨到現在,也沒有時間專心弄死現在對他來說無關痛癢的溫家人。

只是溫樂并不明白谏親王到底意欲何為,他在溫潤這邊的書信從未少過,定期兩個月一封,就算沒有回應也是噓寒問暖的。那一頭他又頻頻與皇帝對着來,手上又握着兵權,說不得皇帝還以為他的怒火是愛人在使小性,若說他是想要篡位登基,那如今看他一言一行還真不像是想要起心思的人,若說他是為了要說出溫潤身份争取皇帝信任所表達出來的愧疚,這個模樣似乎也不盡然。

其實許多事情溫潤并不會和溫樂講的太明白,雖然賦春這塊地方是屬于溫樂管轄,但只要涉及到大都,溫潤就不太想讓溫樂攙和進來。這是一種保護,但也可以說是溫潤作為……男人吧,作為男人的一種自尊心,溫樂當然不會不清楚,他不會輕易去打擊溫潤,可自己暗地裏還是要猜的。

三日之後,他瞞着溫潤,自己孤身離開賦春,來到了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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