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日後,夕顏接到一個請帖。展開一讀,不由大為吃驚。吃驚之後,便是洶湧而來的懼意。

歸雪從屋子外頭進來,見她手拿着這東西一副疑惑無措的樣子,當即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

上一世的夕顏,也接到了荀玗琪這份請帖。她去了,不能不去。結果回來以後,就再不想活。歸雪勸慰了很久很久,才勉強将她勸住,自此一生留在她身邊侍奉。

心下忖了忖,對她道:“你就好好待在屋子裏吧。這請帖,我代你去。”

夕顏聞言大驚,又是感激,又是惶惑不解,“這可以嗎?”

“我找季神醫幫我易個容。放心,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一會兒把你那件淺橙色的衣裳借我吧!”歸雪一笑轉身,眼中流露出的從容鎮定令夕顏越發疑惑,不由囑咐道:“姑娘,那你可要小心!”

“我知道的。若真發生什麽事兒,你也不要慌亂。記住,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半日後。

荀玗琪的丫鬟小紅老遠就站在約定的地點找了張凳兒坐着。樹蔭下涼風習習,旁邊一石桌邊上坐着兩個小孩兒,正瘋瘋鬧鬧地玩耍。

微一擡頭,見着不遠處要等的人來了,那小紅倒是很熱情地起身相迎。歸雪心中冷笑,面上卻得虛與委蛇一番,不能給露出馬腳來。

小紅将她帶到酒樓樓上的一個雅間裏,讓她等着,說郡主還有一會兒到,又招手叫了兩杯茶。歸雪微擡着頭,目光漫不經心地略過店小二的臉,最後落到那兩個茶杯上。

“喲,讓貴客久等了!”人未到,聲先聞。她看到荀玗琪進來了,一身華衣,兩個耳墜大如銅鈴。

這是這一世,她頭一次看到她。面上僞裝的怯懦,隐下了內裏冰冷的光,她故作小心害怕,忙怯怯行禮,問郡主安。

“起來吧起來吧!你呀,說起來也是我們傅家的人,和我客氣什麽?”荀玗琪将頭上流蘇一甩,“小紅,可以叫上菜了!別餓壞了貴客。”

她微低着頭道:“我一個下人,哪配郡主稱一聲‘貴客’,真是折煞我了。”

荀玗琪假意擺擺手道:“你是侍候采香姑娘的人,當然也是我的貴客。夕顏姑娘,擔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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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雪面上木着,心下忖道:這荀玗琪說話,句句語帶深意。看來前世,夕顏真的遭了不少罪。她本就有些怯懦,面對如此盛氣逼人又語帶玄機的郡主,一個人怎麽應付得來?這人一被吓住了,遇事就想不了那麽周全。正因如此,才給了對方可乘之機。

“本郡主知道你不喝酒。所以,咱們以茶代酒了。”荀玗琪嘴角勾起巧笑,“以後本郡主入了傅府,還望你多多幫襯。”

“那是自然。”歸雪嘴上說着,心下想:表面上看,這只是一場未來的主子拉攏下人的飯局。可實際上,對方卻意不在此。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小紅。

荀玗琪見狀,揮了揮手讓小紅出去。

“幹了。”荀玗琪向她舉起杯盞,以袖遮面一飲而盡,又翻過空空如也的杯盞給她看,眉眼含笑,“看,我的喝幹淨了。”

歸雪一笑,眼睛卻忽然瞟向窗檐處,流露出一絲驚喜,“傅公子?!”

荀玗琪一驚,忙扭頭看窗外,瞧了半天,卻人影也沒見着。

只有這片刻的功夫留給歸雪。幾根玉白的手指不動聲色地貼着茶盞底部的位置,茶杯旋轉了半圈,停下來。

“哪兒?”荀玗琪問。

“咦?奴婢剛才還瞧見的,就在那間房。”歸雪伸了伸脖子,“難道是我看岔了?”

荀玗琪心中愈發不爽,又見她持着那杯酒,顯出猶豫的神色。

荀玗琪繞到她身後,湊近一語,“夕顏姑娘,難道是怕我在茶水裏下毒?”她又繞回到她對面坐下,笑着道:“既然信不過我,那我先喝一口吧。”

說罷,拿過她的茶盞,當真喝了一口。

“如何?這下該相信本郡主的誠意了吧?”

“夕顏”顯得誠惶誠恐,“郡主真心誠意,是夕顏不識好歹!”說罷端起茶盞喝了個幹淨。

荀玗琪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才是。我有誠意,你也當有一樣的誠意,我們才好聊啊。”

正欲舉箸,眼前忽一陣眩暈。荀玗琪感覺不對,卻怎麽也清醒不起來了。她無法控制住自己。下一刻便一頭倒在桌上,雙目緊閉。

空氣裏陡然安靜。歸雪冷冷地站起來,走到她背後。

“上一世,就是此時,那個倒下的人不是你,而是夕顏。你令人剝光了她的衣服,夜晚丢在街頭。她并沒有招惹你,她只是對我忠心。而你忌恨我,所以你将對我的恨轉到我身邊的人身上。你想讓她羞憤自盡,讓我身邊自此徹底沒有可以交心之人。”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得逞。下面你将面臨的處境,就是上輩子你給夕顏的處境。不讓你自己感同身受一番,你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什麽是‘惡’!”

她看着那盞茶杯,驀一冷笑。這毒并不下在茶水中,而是別出心裁地塗在杯口處。荀玗琪在杯口處塗了一半的毒——對着自己的那半無毒,對着“夕顏”的那半有毒。如此一來,她自然能無所顧忌地“先喝一口”了。而歸雪趁方才對方起身關窗之機,将這一半的毒調轉了方向。

這等微小卻陰毒損人的伎倆,荀玗琪從來沒少用。既然是自己下的毒,你自己嘗嘗也好。

她原本無心報複——前世和今世她還是能區別看的,不會因對方前世做過而今世還未做的事情去報複。但如果對方今世繼續前世的惡行,主動找上門來,她亦會還擊。

木門響動,一個骨氣清朗的男子踏進屋來。一身素衣,氣質清冷。

“季先生。”她道。

“小紅已經解決。這個人,你打算怎麽辦?”

“多謝先生相助。剩下的事情,我想自己辦。”

季無雨點了點頭,“那好。天黑之前,記得回去。”正欲離開,又聽她道:“先生為何幫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季無雨悠悠說道,負手離去。

歸雪疑惑了一秒。來不及問,對方已經走了。

她冷冷地把門窗都關起來,将那荀玗琪擡到床上,一縷縷,一片片地撕下她的衣服。手頭一面做着,上一世夕顏絕望哭喊的畫面就不住回蕩在腦海中。她恨前世的自己太過良善,單純到不會向惡人報仇,以至于牽連了身邊人。本想一直做個冰雪般純淨的女子,幻想傅雲奚能為她撐起一片幹淨的天,到頭來卻只剩欺騙、失望、如堕地獄的凄冷。她不能原諒那個自己,也不想再寬容惡人。都是重活一世的人了,還怕什麽?!

“姑娘!我髒了,髒了!不會有人要我了,您也不要要我了!”

“我是否真的幹淨已經沒有意義。現在在所有人眼中,我都是不堪的!”

“讓我自己了斷,都不要攔着我!”

曾經活潑明媚、絢爛如花的姑娘,此刻嫌惡自己不如豬狗。雪地裏,那個紅衣姑娘的嚎啕,如車裂心扉。她痛心疾首地看着,拼命阻攔着,和她一起痛苦着,而那個幕後下手的人,正在別處放聲大笑。

手下狠狠用力,珍貴的絲綢被她撕得七零八落,頭飾珠寶散了一地。荀玗琪,老天不報應你,我來報應你!

天色已暗。街道上一串串紅色華燈亮着,明晃晃朦胧胧如在夢中。回到風靈樓的時候已是亥時。夕顏終于等到她回來,又是激動又是擔心,一蹦三跳地跑過來,“姑娘你可回了!一切都還順利吧?”

她進屋喝了口水,兩手撐在木桌上,雙瞳幽暗沉着,如兩面黑水晶做成的鏡子。

夕顏不知發生了何事,問說:“姑娘,怎麽了?”

“明天你就會知道。”她腦海中正想着荀玗琪這個人。雖說這一世她根本不想理會她,但也許還真的繞不開去。荀玗琪腦子聰明不假,可心眼不正。一個聰明的人,若德行也好,自然就能造福他人和社會,可心思一邪惡,這份聰明就很可怕了。

想了想,她還是決定把情況如實告訴夕顏。

夕顏聽罷大訝,“這、這!”

“好了,她的事情,下邊就沒我們事兒了。早些睡吧。”

另一頭,燈還亮着。

季無雨從他窗前經過,“那丫頭,沒你想的那麽弱。”

“喂?”屋內并無人回答,蘇毓欽不在裏頭。季無雨無奈地笑了笑,擡步走開。

皓月如盤,光華雪亮。夕顏已經睡了。歸雪正要躺下,卻忽然看到竹簾上映着個人影。

“誰?”

她披了衣裳輕輕推門出去,卻見蘇毓欽站在她窗邊,腦後只用一根深色簪子绾着幾縷墨發,餘數都順滑披散在他雪白的衣上。

“正好,你也沒睡。”他走過來,音調清潤,“不妨陪我去青園賞梨花?”

夜晚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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