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雲中誰寄錦書來(五)

是夜,烏雲遮月,萬籁俱靜。喧鬧了一天的陽明縣早已沈入了夢鄉之中,縣城各處都靜悄悄的,偶有微風吹過樹枝,給這首夜曲增添了幾只音符。

在這沈睡著的縣城的南角,有一件隐秘的事情在黑夜的遮擋下悄然發生。只見兩道黑影鬼鬼祟祟的出現在了魏常生的住處之外,這兩人全身黑色短打,臉上也用黑布覆住,只露出兩雙眼睛,警惕的注意著四周的情況,見周圍确實一個人都沒有,兩人這才湊到一起,輕聲的交換意見。

“縣令,”其中一個黑衣人輕聲說道:“咱們明明是正派角色,為什麽要幹出夜探迅通這種不光明正大的事情?”

在他身旁的黑衣人聽了他的話,搖搖頭:“師爺,你難道以為咱們管魏常生要賬本,他就會給嗎?既然已經找到了突破口,有何理由不抓住線索追查下去?遲疑一分,就落後十分啊。”

“可也不用幹出梁上君子之事……”

“這不叫梁上君子,”第二位黑衣人打斷了他:“咱們這是不走尋常路。”

“……”

這一對打扮的好似黑夜叉的男人,正是如今陽明縣的父母官姜欣元與師爺賀文淵。對於自己“十二時辰貼身私人秘書”的身份,賀文淵不止一次後悔:他這師爺當得太累,不僅要陪他下鄉,還要陪他翻牆,真是勞身又勞心。人人都說他能跟在穩重成熟的清官身旁是福分,可他們都不知道在姜欣元那層兢兢業業的皮下,隐藏著一顆什麽樣的心。

賀文淵既然上了賊船那就下不去了,他在心中長嘆一聲,決定舍命陪君子。他左右望望,道:“這堵牆這麽高,咱們又沒帶繩子工具,怎麽翻進去?”魏常生之府距離迅通快遞的門店不遠,是一座獨立的小院,住著魏常生和他身邊的親信,賬本一定藏在了那幾個房間之一。可現在的問題是,院牆高聳,牆面又光滑平整,一個可以攀扶落腳的地方都沒有,真不知該如何翻進去。

姜欣元驚訝:“這院牆還算是問題嗎?”他遲疑幾息,後猶豫說道:“師爺,咱們既然都認識這麽久了,那我也該如實告訴你一些私密之事──當初我其實想考武狀元,可當天卻走錯考場,拐去了文試考區,偏偏文試考區大門一關,規定必須待滿三天才能從考場離開,我無事之下只能随意做做考題……我就這麽誤打誤撞的成了縣令,可其實我是個徹徹底底的武人啊。”

此番舊聞秘辛,聽得一旁的賀文淵瞠目結舌,他原以為姜欣元能金榜題名,一定在平時付出了萬分努力,沒想到這縣令只是他“随意”得來,其實他根本志不在此!站在人生贏家身旁,賀文淵聯想到自己的坎坷科舉路,不禁悲從中來,只恨上天不公,自己求了一輩子的,對於別人來說只是路邊野花随意摘。

賀文淵什麽都說不出來,雖然臉上黑布遮去大半表情,但一雙黑黝黝的眼睛裏已經寫滿了他要說的話,有嫉妒,有敬佩,又有嘆息。見賀文淵露出這般神色,姜欣元心情大好的笑出了聲,又趕快捂起嘴巴,怕這聲音傳出去驚擾魏府。他無聲的前仰後合的大笑了半天,半晌才止住笑意:“賀兄,我真是太欣賞你了。”

賀文淵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但直覺他不會有好話:“欣賞我什麽?”

“我就欣賞你‘明明都認識我三個月了還是會被我騙到’的模樣。”

“……”賀文淵覺得頭上青筋突突直跳,拳頭癢癢的急需找一具肉`體磨一磨:“你這種滿嘴跑馬車的人怎麽還沒被人亂拳打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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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克這堵牆的方法異常簡單,這牆雖高,但也沒高到爬不上去,只需兩人如疊羅漢一般,一個登到另一人背上,就能輕松爬上牆頭。姜欣元自知理虧,主動做底,讓賀文淵爬到了自己身上,待得賀文淵在牆頭做穩,再回身來拉他,幸得他早年注意強身健體,沒怎麽費勁也攀了上去。

賀文淵爬牆爬的心安理得,他當然知道於情於理都應當自己在下、托著縣令先上去,可沒辦法,誰讓現在自己就是“理”呢。

兩人輕輕躍下牆頭,雖然動作已經輕之又輕,但在靜的一絲聲音也無的院中已然十分明顯。兩人落了地屏住呼吸停頓了一會兒,院中依然靜悄悄的,看來他們的到來并沒有吵醒睡夢中的人。

魏常生所購買的的小院并不大,但已經足夠他和他的親信居住。據探查,當時魏常生來陽明縣開快遞,只帶來三名随行人員,其中兩人是他的家仆,另一人則是賬房先生,也就是那日在店裏見到的那位奮筆疾書的中年男人。

小院中共有四間小屋,其中一間應該是堆放雜物用,兩人就沒有進去。另外三間裏,其中一間睡了兩個仆人,如果有機密賬本,魏常生應該不會放在這裏。他們把目光投在兩間正對的廂房上,這兩間屋子住的就是魏常生和他的帳房先生,賬本必在這兩人的屋中。

如果貿然進去翻箱倒櫃,絕對會把他們吵醒,到時候被抓了現行可就不妙了。但兩人既有此行,自然腹中也有萬全準備:只見姜欣元蹑手蹑腳曾到東廂房窗下,指蘸唾液小心戳破窗紙,然後又從懷中取出一支空心小竹杆,一頭伸進房中,另一頭叼在嘴裏輕輕一吹……

雖然賀文淵看不見之後屋內了什麽,但憑借“記憶”中後世那些武俠小說的內容,想來姜欣元吹進去的不外乎是迷藥之類,能讓屋中人陷入昏睡,除非藥效過去才會再醒來。賀文淵很想問問姜欣元這些東西都是從何處得來,但一想到他身後神秘的背景,也能猜到一二。

搞定左廂房,姜欣元又溜到右廂房及仆人房間如法炮制。賀文淵一直跟在他身旁,靜靜的看他做這一切,姜欣元一轉頭便對上了他的眼睛,想了想,一邊把竹杆小心塞回懷中,一邊解釋:“其實我當年不想考科舉,想進太醫院當禦醫……”

賀文淵:“閉嘴。”

姜欣元悶聲笑了,果然同一個騙術不能騙兩次啊。

也不知姜欣元從哪裏學了一些偷雞摸狗的功夫,明明是家世背景都極好的公子哥,一手“拿著匕首挑門闩”的功夫做的極順手,不過是一抹一勾一挑,反鎖住西廂房房門的木栓便被挑開,再伸手一推,木門“吱嘎”一聲露出條縫,黑洞洞的房間不設防的袒露在他們面前。

賀文淵望著那倒門縫,覺得一陣心慌,他頭一次做這種下等事情,深更半夜摸進別人家門,讓身為讀書人的他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可拉弓沒有回頭箭,盡快查出事情真相才是當務之急,在這個時候,什麽禮義廉恥還是盡快收拾起來的好。

他們一前一後摸進房中,細細聽去,床中人好夢正酣,想來迷藥起效,不會發現他們。為了穩妥起見,兩人把房門掩上後也沒有點蠟,只是就著一只火折子,在桌上、書架上來回來去翻找。

這間西廂房中睡著的是魏常生的賬房先生,書架上零星放著幾本雜書,桌上筆墨紙硯齊全,卻不見賬本在何處。實在找不到,兩人又打開衣櫥,準備在衣服堆裏找找看,沒想到剛一伸手,就觸碰到衣服堆下一個硬硬的木制盒子。

“咚”的一聲悶響,兩人的手同時撞在了盒子上,不過他們都沒空呼痛,趕忙把木盒子抽了出來,放到了一旁的桌上,兩人同時圍上去細細研究這個木盒。

盒子是用深棕色檀木制成,扁扁長長,大小剛好夠放三本賬本,盒上無雕刻無描花,前面一只小鎖,看著非常不起眼──但可疑的是,盒子蓋上居然貼了一張白紙,上書兩個大字──“賬本”。

姜欣元:“……”

賀文淵:“……”

姜欣元喃喃:“這是怕別人不知道盒中裝的是什麽嗎?”真不懂魏常生在搞什麽,賬本這麽私密的東西居然藏得這麽不隐蔽,裝賬本的盒子還用大字标出,真是傻到家了。

說著,姜欣元就伸手去摸那小鎖,他技能點點的很偏,除了做飯、吟詩、處理公務外,還點了溜門撬鎖。賀文淵趕忙攔下:“別開!”見姜欣元疑惑的望向自己,他解釋:“若這裏不是賬本,是什麽機關怎麽辦?說不定盒蓋一打開,裏面就有暗器彈出來。”謝謝後世的小說連續劇給了他無限警惕心,要不然稀裏糊塗的死了可怎麽辦。

姜欣元思索一會兒,覺得他所言不虛。於是他手一轉,拿著盒子走向卧房,把盒子開口對準床上昏睡的賬房先生。“這樣即使真有機關暗器,也射不死咱們。”

“……”

姜欣元撬鎖抽手,仔細的把盒子對準床上人後才小心打開。等了半響,既沒有暗器彈出,也沒有機關害人,床上人仍然好夢酣睡,沒有被害死的跡象。賀文淵姜欣元面面相觑,不知該不該笑彼此過分緊張。

“看來咱們想太多了。”姜欣元随手把盒子扔回桌上,兩人圍上去探頭看向盒裏,只見裏面整整齊齊的碼放了三本賬本,大的在上,小的藏下,貨真價實,并沒有什麽隐藏機關。

兩本大賬本都是暗綠色封皮,一個上面寫“入賬”一個上面寫“支出”,看來是訊通快遞明面上的賬本。賀文淵随手翻了一下,嗤笑一聲:這賬本确實做平了沒錯,但裏面的數字太吓人了:随便在縣城裏吃一頓飯就要花幾兩銀子,做件新衣居然敢寫十幾兩,以為這是寸土寸金的京城嗎?做賬的人未免太沒腦子了。

兩人同時把視線投在第三本賬本之上,目光裏充滿期待。第三本賬本只有前兩本的一半大,封皮為純黑色,薄薄一冊,也不知裏面寫了什麽大秘密。姜欣元伸手翻開,一條條隐秘支出條目躍進二人眼中──

某年某月某日,拜會陽明縣縣令姜某,送銀一百兩。

某年某月某日,車馬費,五兩。

某年某月某日,購買房産一處,五十兩。

某年某月某日,拜會陽明縣縣令姜某,送銀一百五十兩。

某年某月某日,制衣五套,二十兩。

某年某月某日,拜會陽明縣縣令姜某,送銀八十兩。

……

最後一條墨跡還帶著新鮮的墨香味,配上最後一條的“某年某月某日,拜會陽明縣縣令姜某,送銀二百兩”的條目,真真刺痛人眼。

賀文淵沈默半晌,指尖在賬本上輕點,偏頭問道:“這個‘陽明縣縣令姜某’……指的是大人你?”

姜欣元苦笑:“看來是了。”

“我天天跟在你身邊,你什麽時候甩掉我偷偷和魏常生見面,還收了數百兩賄賂?”

姜欣元望天:“師爺有所不知,其實每次你如廁時,我都偷偷與魏常生私會。”

賀文淵被他氣笑了:“那好,下次我去茅房時你也一同去,省的你丢了自己的烏紗帽。”

兩人無所顧忌的拿這個賬本開玩笑,也算是調節心情的一種方法。姜欣元是什麽樣的人,沒人比賀文淵更了解,他一心為民,怎麽可能榨取一個普通商人的金銀錢財?再者姜欣元每日都與自己在一起,是斷然沒有收受賄賂的時間的。

在看到這本“私密賬本”的第一條時倆人就明白,估計這個小賬本根本不是為他倆準備,而是為了其他人──比如意氣用事的快遞員──所準備的。這個魏常生真是腦子快,剛得了被告上公堂的消息,他就提著禮物來找姜欣元,待發現姜欣元根本不吃他那一套時,幹脆破罐子破摔命人改制出來了僞造賬本,想要拉姜欣元下水,潑他一身髒水。

這樣就能解釋為何裝賬本的盒子還傻兮兮的寫上“賬本”兩字,恐怕是怕摸門進來的快遞員找不到東西吧。如果真的如他們所願,快遞員翻牆闖進來、拿走賬本、看到這本“黑賬”,姜欣元就要白白擔這個黑名了,說不定還會被暴怒的快遞員痛毆一頓,丢了烏紗帽。

既然發現這第三本賬本依舊是假賬,姜欣元肯定不會把這個賬本留在這裏。他随手把賬本揣起來,又把一切還原,然後拉著賀文淵直奔東廂房。

──既然真正的賬本不在賬房先生這裏,那肯定是在魏常生手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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