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月二十四日,連裏死了第一個人,是小老鼠。
機關槍子彈刺入小老鼠身體裏的時候,方正清就在旁邊,他眼睜睜地看着小老鼠咕嚕咕嚕滾下去,他先是愣了兩秒,然後讓旁邊的人先頂着,他下去看情況。
小老鼠身子一抽一抽的,嘴裏吐着血沫,另一只手費力地摸向上衣。
方正清眼中噙滿了淚,壓抑着哽咽問他:“你要什麽,我給你拿……”
小老鼠嘴唇動了動,更多的血沫湧了上來,方正清勉強分辨出他說的是照片兩個字。于是手忙腳亂地解了他上衣的扣子,從內兜裏拿出那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嬰兒對着鏡頭睡得香甜。
小老鼠淺淺地笑了,用滿是鮮血的手輕輕地觸碰着照片的臉頰,輕輕地碰了一下又一下。
方正清不忍心看下去,別過臉,眼淚一顆一顆地掉到衣服上,暈出大片大片深色的印記。
醫療兵沒來得及過來,照片上就劃過了一道鮮紅的血印,小老鼠在漫天的硝煙中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那天下雪了,雪花悠悠地順風而下,頃刻土地就被雪鋪滿了,明天雪一融,又是清清白白的大好人間。
晚上睡覺前,全體戰士為犧牲的戰友們送別,找到到屍體的,被埋在後山,沒找到屍體的,只能立衣冠冢。每個墓上面立了個木板,是方正清連飯都沒吃寫完的。
連裏所有的戰士按班站成一排一排,沈熙站在最前面下令:“脫帽——”
一百零三號人齊齊地摘下帽子。
“敬禮——”
烏鳥在夜空盤旋,樹影婆娑,所有的悲痛和難過只能在夜晚的掩護下流露,白天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們,他們必須無堅不摧。
小老鼠也被埋在這裏,遺書和撫恤金一道發回了家裏,大概年前就能到,弟弟過年可能就要有新鞋子了。可是小老鼠,他才二十一歲,到死也沒有機會去見自己心心念念的弟弟一眼。
那天以後,方正清就變得沒什麽精神,沈熙和他說話,他也能說着說着不知道走神到哪兒去了。
沈熙知道這個時候別人怎麽勸都不管用,這裏的所有人都是從這一步過來的,在自己想開之前,他人的開解都是徒勞。
但是沈熙放不下他。方正清心情不好,他也難受,可他嘴笨,不知道怎麽哄他開心。只好跑到一排長那兒聽些有趣的事,吃飯學給方正清聽。
一來二去,一排長都被吓怕了,一瞧見到沈熙的身影,就趕緊閉嘴,老老實實帶兵。
沈熙去了幾次,均是無功而返,最後幹脆把人叫了過來:“我看你最近不怎麽說笑了。”
一排長剛入伍那陣兒就是沈熙帶着了,新兵蛋子那陣因為嬉皮笑臉沒少挨沈熙訓,聽着沈熙的話,立刻在心裏拉響一級警報:“報告長官!之前在軍營不夠嚴肅,我這就回去檢讨!”
“……不是。”沈熙抿抿嘴:“方連長心情不好,我想讓你教我怎麽讓他開心。”
“啊?”一排長愣了一下,面色複雜:“就因為這個…?”
沈熙豎眉:“讓你教就教!哪那麽多廢話!”
可惜笑話沒來得及在中午出場,沈熙就先挂了彩,是替方正清擋的子彈。
子彈過來的時候,方正清正在發呆,眼瞧着就要打到胳膊了,沈熙推開了他,子彈穿進了大半個肩膀。
方正清眼睛瞪得大大的,血的顏色鋪天蓋地,侵占了他的全部視線,他跌跌撞撞地沖過去,一只手幫沈熙捂着傷口,一邊高聲喊着:“醫療兵——”
沈熙怕他扯壞了嗓子,安撫他:“沒事,我不痛的,你別怕。”
“你騙人,流了這麽多血,怎麽可能不痛,是我不好,我錯了,你別死……”方正清說到最後,帶着點哭腔,從沈熙的角度,可以看見有淚珠挂在他纖長的睫毛上,像雨後的栖息在菏葉上的露珠。
可是他的小少爺怎麽可以有雨後呢,他就應該天天開開心心的。沈熙輕柔地替他拭去眼淚:“你湊近一點,我有話要對你講。”
方正清乖乖地把耳朵湊到沈熙的嘴邊,沈熙鄭重其事地說:“其實我小的時候在村頭被大黃狗咬過,屁/股上現在還有疤。”
“……”
“你現在應該笑。”
“…??”
沈熙認真地道:“一排長和我說的,把最糗的事講給你聽,你就會開心。”
方正清聽到這句話,眼淚掉得更兇了。
沈熙無奈,忍着痛說:“好了,別哭了,笑一個。”
方正清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沈熙嘆了口氣:“我就說我這個人嘴笨,不會哄人,你以後少難過一些,我就不會像今天這般覺得自己一無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