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一天之後,再也沒有人說沉家金發的少年主人是異端之态,而雷神之名則傳揚開來。
第二日,因為這場禦前劍舞讓永順帝龍心大悅,蓮見升為中書參議,沉羽則從羽林尉升為羽林副令,兼任衛戍校尉,負責一部分的左京治安,又賜了他一把名劍拘盧。
按照沉羽的說法是,他終于有了一把可以和蓮見的太淵相媲美的劍了。
聽了這話,蓮見也不廢話,就向他讨還魚腸。沉羽哪裏肯還,就嬉笑着黏過去,說他平常不得有個随身的,于是那柄魚腸就還是落在了沉羽手裏。
蓮見的敕書是由沉谧送來的。她接到的時候,蓮見正在蓮華宅裏,接到敕令,蓮見愣了一下,就立刻向燕蓮華告辭而去,沉谧卻沒立刻要走的意思。
他進來的時候,燕蓮華正在鬥茶,冰紋瓷盞裏雪白玉漿一般的茶水剛剛煮沸,沉谧随性地坐在榻上,扇子輕輕在手中展開,吟道:“紅泥小火爐……”
聽了這句,燕蓮華一笑,親手捧起瓷杯,奉到他面前,曼聲答道:“能飲一杯無?”
沉谧含笑接過,輕輕飲了一口,笑道:“這茶色細膩,直如飛雪素濤,真不愧是大人。”
燕蓮華應了一句過獎,沉谧用指尖摩挲着瓷盞,過了片刻,才悠然道:“我先恭喜燕侯這次高升了。”
“啊,多謝,還是托了沉令的福氣。”
這樣一句之後,兩個人都沒再開口說話。沉谧閑散地靠在引枕上,手裏的扇子開開合合,過了片刻笑道:“燕侯早晚要繼承國公爵位,真是前途無量。”
沉谧說話的時候,蓮華正挽着袖子斟水,将将八分,将水舀放到一邊,有着清雅秀麗面容的男子才擡頭看向對面的蘭臺令,微笑:“卻不及掌握京都宿衛的沉令多矣。”
“其實這都多虧右相的‘襄助’啊……說到‘襄助’,纖映夫人忽然把燕侯扯下水,也是很奇妙的事情呢。”
“貴人的想法我們怎麽能知道呢?”對于沉谧的試探,蓮華微笑應對。
沉谧沒有立刻接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端正而坐、若有若無微笑的青年,忽然一笑,點點頭:“其實當時的情況是皇上高興,燕侯晉升,皇上不高興……大概就是被趕出京城了吧?這麽說起來……”他意猶未盡地端起杯子喝盡殘茶,施施然起身,行禮之後向外走去,然後到了門口才朗聲笑道:“大人還真不喜歡讓燕氏的人待在京城呢。”
這句話一出口,一向慢慢說話的蓮華卻立刻回答了他。
“因為京都有我就足夠了,不是嗎?”
沉谧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展開扇子,慢慢走遠。
段之八 禍歌
衛戍校尉分理左京治安境界,這麽一個重要職位上放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大家都知道這是虛挂,但是就光例行公事等等,也足夠讓沉羽忙得腳不落家了。
沉羽表現出了與他嚣張外表截然不同的細心沉着,他耐心傾聽下屬的意見,于自己不懂的地方再三斟酌,盡量咨詢,少說多看,絕不冒進。
蓮見和蓮華見面了之後就搬出了沉宅,沉羽能做的就是盡量在自己工作結束之後飛奔去戀人的宅邸。蓮見曾說他公務繁重,不如自己去沉府等他,沉羽哼笑:“我作息不定,先趕回去家再等你來,說不定你到了我又要出門了,費這個勁幹嘛。”
這句說完,蓮見認真地想一想,伸手拉住他的手,點點頭:“沒錯,相處在一起的時間短一點都難受,不能那麽浪費。”
這一句認真無比的話卻莫名其妙地讓十五歲的衛戍校尉紅了臉。
他們本以為這樣安穩和平的日子就算不能一生一世,也可以維持個幾年,但是在轉過年去的新年,也就是永順七年的時候,燕氏一族接二連三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蓮見共有三個妹妹,二妹是庶出,只比她小了幾天,三妹四妹都和她一母同胞,一個今年十四歲,一個剛剛九歲。
永順七年五月,從北關傳來了一個噩耗——蓮見的祖父意外橫死,三妹傷重垂危。
這純粹是個意外,起因是在燕家的領地內,皇室宗廟系的神廟與寧氏家廟系的神廟起了紛争,蓮見的祖父前去調解,結果在暴動中被一箭穿心,當場殒命。陪他同去的是蓮見的三妹,為了搶救祖父而身負重傷,命在旦夕。
蓮見一接到這個消息,立刻向朝廷上書,便去向蓮華辭行。
蓮華當時剛剛小病一場,他咳嗽了一陣,才虛弱地問蓮見,離開京城之後,第一步要去哪裏。
他本以為蓮見會說立刻回轉北關去看妹妹,卻沒有料到蓮見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說:“我打算先去北關的宗廟一趟。”
蓮華沒有說話,只是卧在榻上,用一雙秀麗的眼睛深深地看她。
從知道噩耗開始,蓮見一張秀麗的面容上就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她只是略微禮貌地低頭:“祖父倒下,燕家的一切就要我完全扛下來,那麽放在第一位的就不是妹妹,而是整個燕氏。現在大司祭長已從太廟起程前往北關宗廟,如果我就這麽去看妹妹,而不顧一族的利益,祖父和父親的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眠吧。”
燕家不需要一個感情用事的家主。
說完,她向燕蓮華行禮,轉身離開。
她出門就上了馬,朝城門而去,卻在将将到城門的時候,看到了馬車裏一道她熟悉的身影。
金的發,黑的衣,一雙漆黑到幾乎泛着幽藍的眼睛。
沉羽。
蓮見知道此時自己只應該禮貌地颔首行禮策馬而過,卻在對上沉家少主那雙眼睛的剎那,神差鬼使地下馬。
安靜地站到馬車前,安靜地對視,然後被安靜地擁入車內。
于是,從外表看不出來,一直在微微顫抖而冰冷的身軀,落入了溫暖的胸膛。
少年安靜而溫柔地擁抱着她,一點點扳開她握成拳頭垂在一旁的手指,感覺到蓮見掌心一點濕膩,他心疼地用指尖輕輕撫慰,另一只手卻始終安撫地拍着她的脊背。
從來筆直的脊背,這一刻,彎折在戀人的懷抱。
不說什麽沒用的安慰,沉羽只是一遍一遍地輕輕拍着戀人的脊背,直到蓮見伸手,攬住他的腰時,才撩起她的額發,抵過去,輕輕吻着她的面孔說話。
“很難過?”
“嗯……”
“但是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就不能讓他們看到你難過的樣子哦。”
“嗯……”
“所以呢,哭也好,怎樣也好,在我懷裏就可以。”頓一頓,摟緊些,“只有在我懷裏。”
于是,十五歲的夏天相遇的少年與少女,于十六歲的夏季分別。
北關宗廟位于燕家封地的外沿,蓮見是五月初七離開京城的,她日夜兼程,在十五的時候接到了妹妹送來的親筆信,向她詳細說明事情原委和現在情況。聽使者說妹妹的身體好了很多,總算保住性命,蓮見心裏石頭放下一半,回了封短信,就繼續前進。
妹妹沒事,那麽,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身為大祭司長,也在向北關趕去的鶴夜皇子。
那并不是一個好對付的男人。
蓮見很清楚。
蓮華也好,沉谧也好,甚至于宮裏那些女官也好,她曾從他們那裏聽過無數次關于這位皇子的傳聞。
女子言辭間的少年皇子溫和端莊,曾有戀慕他的女子在他誦經的神廟外吟歌而亡,只求那踏破紅塵之外的俊秀少年,可以親手把自己的屍體擁入懷中,然後在火葬後,撿起骨殖,親手埋葬。
而在朝臣們的嘴裏,這位皇子沉穩足智,進退有度。
蓮華咳嗽着說陸鶴夜真是個麻煩;沉谧說,提到他,酒的味道都會不好;而蓮見小小的情人則在深夜的耳鬓厮磨之間低聲說:我們到了陸鶴夜現在年紀,也許有和他放手一搏的能力吧。
至于蓮見自己,只曾遠遠地見過一次鶴夜,當時被召回宮的這位皇子一身雪色的繁複神官長袍,靠在亭子裏坐着,雪白廣袖衣裾一層層疊出異常優雅的繁複色澤。
當時日光晴好,鶴夜握着一把素白若雪的扇子,陰影從素色的扇子下蔓延開來,影子下的眉目端莊清秀,态度敦和溫厚,卻唯獨眼睫開合剎那,陡然一瞬,有一種淩厲的蕭殺。
那是傲慢。與自己和沉羽相比,那傲慢說不定更加深入骨髓。
鶴夜的傲慢與他們所有人都不盡相同,他憐憫地敷衍那些無能的人,溫柔地和他們說話,安撫情緒,就像對待自家恃寵而驕但幸而不失甜美的貓狗。
在那個名為鶴夜,自幼被宮廷放逐的皇子眼裏,這個世界上,大概就沒有幾個麽配和他一樣被冠以人類這個稱呼的存在。
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