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節
殿內燭光搖動,紛亂人影疊沓,她餘光瞥到內間一道白光閃過,正向中間襲去,她足尖一點,手中長劍已然出鞘,她出劍極快,後發先至,只聽铮的一聲脆響,眼前一閃,此刻一擊不中,急退而出。
蓮見倒握劍柄,反手一個斜砍,一片秋水一般劍光倏然掠出,一聲輕響,她已砍中刺客,但劍身波動傳遞到掌心,卻是非常奇怪的觸感,如同砍中了一捧輕飄飄的敗革。
這一下失利,蓮見擡眼要看的瞬間,只覺得劍上赫然一重,同時一輕,來人已借她一劍之力翩然而去,高達丈餘的宮牆竟然完全攔不住那人,暗影一閃,已然無影無蹤。
蓮見壓根就沒打算追,她轉身向內,地上橫了幾個護主女官的屍首,宮女們都蜷在角落瑟瑟發抖,居中被幾個女官侍衛護在身後的,正是原纖映。
這個宮廷的無冕女王,此刻正蒼白着一張臉,細細地顫抖着。
她一身就寝前的白衣,窄窄的袍袖下,隐約能看到一雙垂下來的,了無生氣的孩童的手。
鮮血,慢慢地,慢慢地,從她的臂彎裏滿溢而出。
一剎那,蓮見忽然有了一種鮮明的錯覺,仿佛時光倒湧,她回到了逼死蓮安的那夜。
她幾乎覺得眩暈,心髒突突地跳着,預感到了什麽極其可怕的事情要發生。蓮見勉強問了一句怎麽了,把纖映護在身後的一個女官開口,說因為戰亂的緣故,很多女官帶了自家姐妹母女來避難,纖映全部收留,結果夜中忽然有一個女子暴起刺殺,幾個侍衛勉強保住了纖映,但是……
說到這裏,女官低下頭去,聲音喑啞,而被她護在身後的女子則仿佛對周圍一切恍然未聞,只是安靜地凝視着懷裏的孩子。
燭光半殘,沒有了燭罩,燭光忽短忽長,将一切映得如同一幕淋漓盡致殘酷的剪影。
終究沒有保住小小的皇子。
那是纖映的次子,三歲還不到的孩子。
纖映的袖子已然被鮮血染透。
那麽小的孩子,那樣多的血。
蓮見忽然茫然起來,她說不出話,只能低聲吩咐幾句,讓那些無關緊要只會瑟瑟發抖的女官到別處去,只留下一個年紀較長的心腹女官陪伴纖映,她自己則轉身向外,安排好警衛,便重新回到纖映所在的內殿門口,親自守衛。
看到那溢出的鮮血,她心裏忽然就空落落的,十八歲的少女低頭,看着自己握着劍的手掌,一點點地看着,過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感覺到一層淡淡的血腥味道溢了出來。
她殺了不知道多少人,最開始會蹲在路邊把膽汁都吐出來,後來就漸漸麻木了,那麽,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時候,她讓多少孩子失去了父親,多少女人失去了丈夫,多少母親失去了兒子呢?
她一定讓很多人哭泣了吧!
這麽想着,蓮見覺得心髒的位置慢慢地疼,只能改變姿态,抱住膝蓋,感覺到夜風吹在身上,慢慢地涼。
但是,她還會讓更多人哭泣吧。
蓮見這麽模模糊糊地想着。
可是那有什麽辦法呢?讓所有的人都不哭泣,她做不到,能做到的,大概只有神吧。
就在這時,她身後的房間裏,終于爆發了歇斯底裏一般女人的哭泣。
那是失去了孩子,母親的絕望。
不能讓自己的母親哭成這樣,所以,即便會讓更多的人哭泣,自己,也要努力活下去呢。
蓮見漫無目的地,這樣想着。
纖映的眼淚,是在懷裏嬌小柔軟的身體逐漸開始冰冷僵硬的時候,才終于落下的。
之前她的思維是混亂的,就寝,劍光,孩子,鮮血,無數的碎片充溢在她腦中,組合成一個又一個沒有意義的片段,然後旋轉,旋轉,旋轉得讓她惡心。
有什麽滾燙液體熨帖着她的肌膚滑落,然後冷去,和她懷裏的軀體一并。
于是和神志一起恢複的,就是因為孩子的死去而痛徹心腑的疼。
宮廷的女王,所有貴族愛慕的女性,撲倒在地,緊緊擁抱着懷裏冷透的小小屍體,哭得聲嘶力竭,那種仿佛發自靈魂的恸哭,讓人懷疑,她會從嗓子裏嘔出鮮血來。
她身邊的女官幾乎全都慌亂着,她們徒勞地匍匐在纖映身邊,試圖安慰這個女人。纖映卻完全不顧,只抱着自己的孩子哭泣。
那是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從她而來的,從她而終,那麽嬌軟美麗的生命。
她把他帶到世界上來,全心呵護,只盼他一生安康長樂,結果,卻在她懷裏結束了生命。
孩子的血飛濺上了母親的長發和臉孔。
這樣的哭泣直到淩晨,才慢慢低了下來。
纖映顫抖着,用手指輕輕撫摸着孩子慘青色的臉孔,雪白的臉上,淚光和燭光相映,現出一種詭秘的美麗。
不再是聲嘶力竭的哭喊,當天邊透出一線微薄青色的時候,纖映的抽泣聲裏有了細弱的呢喃。
女官不知道她在說什麽,湊過去細聽,陡然發現,還覆蓋着鮮血的長發下,纖映雪白的面孔上,淚水還不停滾落,她唇角反而勾起了一線笑容。
她低低呢喃:“幸好死的不是我……”
女官只覺得渾身惡寒。
然後,那個有着少女一般天真面容的女子側頭,看着懷裏的孩子,慢慢地慢慢地,居然興高采烈了起來。
她最後竟然微笑起來,猶自淚痕未幹的面孔上出現的笑容,妖豔得無法直視。
呀呀,孩子,你死得多麽好,你為母親贏得了多麽好的局面。
她笑着說道,發自內心。
那一瞬,母親這種身份,在這個女人的身體內,徹底被吞噬而死。
剩下的,就是被權力這種魔物所憑依,永不得餍足,美麗的妖魔。
京都的黎明在皇子死亡而引發的慌亂中翩然而至,而在京郊奉山的崎岖山道上,大司祭長鶴夜的軍隊,正以一種完全不像是在行軍的悠閑态度,行于沾滿露水的花草之中。
神衛們手持長槍,腰挎長刀,沉默無言地拱衛着居中鶴夜所在的馬車,行走在青白色的晨光裏,仿佛一隊鬼魅的幽靈。
然後,有一陣輕風掠過。
就是一剎那的事情,風過瞬間,鶴夜的馬車前轅上,多了一名嬌小少女。
少女單薄的身軀搖曳在青白色的晨光中,屹立于沉默行進的神衛之中,別樣顯現出一種怪談小說中的氣氛。
四周靜默無聲,少女的體形慢慢改變,她骨節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手腳和體形慢慢修長起來,臉孔的形狀也在改變。
片刻工夫,站在車轅上的,再不是一個少女,而是一個體态修長的青年,那張少女的面孔被撕扯而下,跟假發被一起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笑面面具,以及白色的頭發。
隊伍依舊寂靜無聲,迅速而沉默地前進,青年在車轅上站立了片刻,車簾慢慢掀開,一只白皙修長,腕上松松系了一挂水晶念珠的手探了出來,白發青年握住那只手,鑽入車廂。
剛剛進入車廂,他就被整個擁抱住,年輕皇子寬大的雪色廣袖輕輕包覆了青年的身軀。
被他抱住,青年小動物一樣蜷起了身體,他拱了拱,和鶴夜頭頸相交,肌膚和肌膚貼合,讓他安心地咕哝了一聲。
鶴夜溫和微笑,修長的指頭摩挲着摘下了青年的面具,呈現出其下一張略顯蒼白,帶有異人風味的秀麗青年面孔。
“受傷了?很疼嗎?”鶴夜的聲音醇厚柔軟,他愛憐地凝視着在他懷裏蜷起身體的青年,對方小動物一樣哼了一聲,額頭蹭在他的頸子上,小小的咕哝。
擁抱住青年的指頭慢慢下滑,鶴夜的指尖緩慢地,一寸一寸撫摸過青年的身體,摸索到某處,停住,毫無滞礙地從車廂角落摸出藥匣。拍拍青年的面孔,微笑,拉下肩頭松垮的衣物,把青年的頭抵了上去。
“疼的話可以給你咬。”說罷,手指潛回層疊的衣物之下,為他包紮。
青年并不覺得怎麽疼的樣子,只是野生動物一樣在他肩頸周圍嗅來嗅去,舔着,輕輕地咬,最後嘴唇攀到了他的耳垂,輕輕含在唇齒間,就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陸鶴夜只是愛憐地微微一笑。
當太陽終于緩緩升起,清澈的金黃色光芒遍灑大地的時候,從京都方面出來了消息,侍衛立刻登上馬車要向陸鶴夜彙報,卻在掀開車簾的時候,看到鶴夜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車廂裏陽光朦胧,白發的青年蜷成一團睡在陸鶴夜懷裏,身上蓋着雪色的神官外袍,鶴夜輕輕撫摸他的頭發,極輕地說:“小聲一些,青丘剛剛睡着。”
說完,他微微一笑:“青丘已經告訴我了,我可以為我的弟弟準備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