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杏花
嚴子川在琴聲中醒來。
那聲音渺渺茫茫的仿佛遠在天邊,細細聽時又不過近在耳畔,就像是月光一層層的蕩漾開來,淡如冰霜的月華下百鳥離去,春殘花落,然後簇簇落了一地的雪,寒鴉被驚得飛起,有錦衣少年踏雪前來,卻終又離他而去,那琴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更漏落盡,月光在地上偷偷爬了幾格,漸漸的若有若無,終于萬籁俱寂。
嚴子川有些恍惚的想,這花花世界這麽好玩,喝酒聽戲,吟詩唱曲,又有那麽多好吃的,什麽水晶肴蹄呀,金陵板鴨呀,西湖醋魚呀,荷葉粉蒸肉呀,蛤蜊黃魚羹呀,蝦爆鳝背呀,這麽多好玩好吃的,可是他為什麽總是不開心?
這時候入畫捧了藥來,藥香袅袅,嚴子川捏着鼻子喝下了,又綻開了笑顏問入畫:“你家主人呢?”
入畫雖被他的笑容晃了心神,卻仍淡淡道:“我家主人不見客。”
“原來我只是個客人呀。”嚴子川低下頭去,十分委屈的樣子。
“不是的。”入畫連忙解釋,“他只是每年的這幾天都不太願意見人。”
嚴子川只好在小樓裏又聽了一夜的琴,潇潇的雨打在花木上,葉葉聲聲,都如琴。
下過雨的清晨,深巷裏有人叫賣杏花糕,嚴子川攀到牆頭上丢下三五個銅子,喜滋滋地就吃了起來。
名劍山莊的糕點師傅是禦廚出身,為了報答老莊主的救命之恩去了名劍山莊,他尤其擅長做杏花糕,小小的五片花瓣捧在手心,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可是他做的杏花糕卻沒有春雨的味道,杏花的味道。
嚴子川吃了兩口,想到了喬清梵,忙将剩下的收拾好去找他。他找了一圈也沒見到喬清梵,正好在園裏遇上侍書,便趕忙賠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暖陽一般,侍書一陣心神恍惚,便告訴他:“主人在冰室。”
又回過神來,趕緊告訴他,園中随處都可以去,但唯獨冰室是不可以靠近的。
可是我和你們不一樣。嚴子川得意的想。他高高興興地捧了杏花糕跑去冰室的門口敲響了門:“清梵清梵,我請你吃東西!”
他敲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回應,嚴子川急了,生怕他一個人在裏面會出什麽事,幹脆動手去推門,但門緊得緊緊的,根本推不開,門內傳來喬清梵的聲音:“我沒事。”
極淡漠的聲音,就如同雨夜裏踽踽獨行的一襲白衣。
嚴子川又等了許久,門終于開了,他從裏面緩緩走出,卻到底不比平日裏的從容,蒼白的面色被漆黑的眉目襯得愈發明晰,然後他朝他勉強的笑了笑。
他本就極少笑,這一笑之際,就仿佛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嚴子川在恍惚中退了半步──這樣的風華,便是紅妝十裏,也及不上他的。
但很快又高興起來,嚴子川将杏花糕捧給了他,眉飛色舞的說:“你嘗嘗看,剛出爐杏花糕,還熱着呢!”
自那人離去,他已有許多年不曾吃過杏花糕……喬清梵看着他閃閃發亮的眼睛,許久才道:“放下吧。”
嚴子川有些失望,嘟着嘴說:“你就吃一個嘛。”
喬清梵瞧着被蓮葉包着的杏花糕,半晌才拈起一小塊放入口中,這杏花糕不僅樣式醜陋,而且味道也不太好,但是卻有新鮮的雨水和塵世的味道。
就仿佛嚴子川的笑,年輕,活力,而又鮮明。
不知不覺,他的唇角微微上揚,竟勾出一抹淡淡的笑。
喬清梵一驚,忙收斂了神色,皺着眉說:“你今天的劍還沒磨呢!”
嚴子川只得将杏花糕放下了,蹲到湖邊去磨那把永遠也磨不亮的劍,微風細雨中,他狠狠地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左右張望:“誰在罵我?”
擡起頭來,正看到喬清梵又拈了一小塊杏花糕放入口中,他不禁也笑了,然後低下頭去繼續專心致志地磨劍。
漸漸的又放了晴,暖風如熏,花香如醉,亭中的白衣男子起了困意,抱着九霄環佩琴就睡了過去,寧靜的睡顏,安靜的氣息,嚴子川悄悄走過去,為他覆上一層衣裳。
四下靜寂無聲,他立在一旁看着他漆黑的眉,聽到自己的心跳得那樣的急,那樣的快,便是練功走了火也不曾這般過,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心中只是唯恐喬清梵醒來,只盼着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
一刻的天荒地老,一刻的海枯石爛。
深巷裏傳來了咿咿呀呀的胡琴聲,有人拉細了嗓子唱起了黃梅戲:“……你竟敢違天規廢耕作……勾引織女動凡心……”
竟已到了芒種時節,嚴子川驀地一驚。
老莊主一早就吩咐過,要嚴子川在五月初五之前趕到孔雀山莊,并把杜玉兒帶回去。
如今已到了芒種,他的汗血寶馬也丢了,怕是緊趕慢趕,無論如何也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趕到孔雀山莊了。
“子川!”這是他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之前的許多次,都只懸在唇上,凝在舌尖,既咽不下,又吐不出,帶着一分薄涼的溫度在心口踟蹰,久久不能上前,直到這一刻,他才終于念出了這個名字。
嚴子川回過頭來,看到喬清梵牽了一匹玉面青花骢過來,他說:“這匹馬雖不比不上你的那匹大宛名駒,卻也能日行千裏,你騎它去山東吧。”
“多謝!”嚴子川的笑容就像是夏日裏最明媚的花朵,“後會有期。”
他并不回答,只是轉過身,留下一抹蒼白而單薄的背影。
喬清梵回到冰室,看着寒玉床上沉睡的男子,那樣溫柔的眼神,就如同他的琴聲,如綠竹猗猗,如流水脈脈,而悠長的歲月過去,那份相思卻從未減少過一絲一毫。
記憶裏仿佛一直都是下着雪的,他被囚在極盡奢華的一間房子裏,牆壁上鑲滿了夜明珠,耀如星子,到了晚上都不必點燈。
他一個人關在那裏面,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頭發和指甲瘋長,不知過去了多久,有天真的錦衣少年提了一盞琉璃燈踏雪而來,他隔着窗看着他蒼白的容顏,聲音裏還帶着稚氣:“你是誰?”
“你能放我出去麽?”
錦衣少年退了一步:“我……我不能。”
“那你走吧。”他轉過身去,一個寥落如月光的背影。
“等一下——”錦衣少年将藏在懷中的杏花糕捧給了他,“你嘗嘗看,剛出爐杏花糕,還熱着呢!”
滿心怨恨的他詫然回頭,終還是拈起一小塊杏花糕,絲絲的甜在舌尖化開,但,太過短暫。
也對,這世上美好的東西都不過昙花一夢,轉瞬即逝。
沒有什麽永恒,沒有什麽能握住。
就如同後來,他用盡一切方法保全他的屍身不腐,卻終留不住一絲屬于他的魂魄。
就如同他想要那個叫做嚴子川的少年留下,他依舊頭也不回的離開。
喬清梵滿目悵然的在虛空中攤開手,又緩緩收束五指,做出一個挽留的動作。
但手中空空落落的,什麽也沒有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