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開

嚴子川趕到濟南府的時候恰是五月初五。

濟南有濟南的好看,除卻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的集市,最出名的還是濟南的泉,一個一個翻滾着直往外冒,像是萬千聚集在一起的水晶珠子一樣,又四散開來,溶入水中消失不見。

但這回嚴子川卻曉得自己不能再貪玩了,趕緊找到了孔雀山莊,叩響了朱紅色的門。

應門的少女眉眼含笑:“是嚴子川嚴公子嗎?”

少女就是杜玉兒。

江湖傳言其實并不可信。嚴子川郁郁的想。其實杜玉兒的容貌并不算十分好看,若是喬清梵換了女裝,再畫了眉,不曉得會勝過她多少倍。

但是杜玉兒卻極喜歡他,牛皮糖一樣的黏着他,甩也甩不掉,又拉了他去城中波斯人新開的酒肆去喝葡萄酒,酒肆裏的胡姬金發碧眼,僅用幾塊花花綠綠的布圍着,露出大片牛奶一般的肌膚,又有胡曲,極快的旋律,胡姬扭着腰,還朝嚴子川抛了一個媚眼。

杜玉兒氣極了,跑去外面從樹上捉了許多毛毛蟲扔上臺去,胡姬被吓得連連驚叫,嚴子川拉着她跑了很遠了,杜玉兒依舊笑得不可自抑。

兩人一直瘋到開席了才回去,桌上早已堆滿了各式佳肴,賓客們的祝辭也如潮湧而來,推杯換盞間,每個人的臉上都染了一抹粉紅,圍在席間說些江湖舊事,都聊得熱火朝天。

聽得五虎斷魂刀彭霸天吹噓完他在嶺南智鬥五仙教的事,杜玉兒一下站起來刮着臉說:“羞羞羞,也不知道恥,當着本小姐的面就大吹法鑼,要說厲害,應當是我們名劍山莊的少莊主嚴子川!”

嚴子川被她說得臉都有些紅,好在先前已經喝了不少酒,将這抹羞色遮擋下去。

“三十年前魔教橫行,多虧了名劍山莊的嚴雲嚴老莊主将其擊殺,還生擒了魔教教主之子。十七年前魔教教主的那個遺孤帶領魔教卷土重來,中原武林幾遭滅頂之災,當年的嚴紀峰嚴少莊主舍身取義,抛下了身懷六甲的妻子獨上祝融峰,以一人性命換得魔教的銷聲匿跡,也換得中原武林一十七年的太平。”杜玉兒朗聲道,“都說英雄出少年,雖然嚴子川沒有在江湖上走動過,但我就是相信嚴子川能像他的祖父和父親一樣成為武林上人人敬仰的大俠!”

這些故事嚴子川都是聽過的,十七年前,魔教前誅少林後滅武當,來勢洶洶,直指六大門派,大家推舉了祖父做武林盟主,可是爺爺也打不過那個妖人,後來……後來從未見過的父親一個人上了祝融峰。

說起十七年前的祝融峰一役,每一個門派都會吹噓自己斬殺了多少魔教教衆,但最後都會加上一句,多虧嚴紀峰嚴少俠及時趕到。

雖說這是嚴家的光榮事跡,但這樣當衆說出來嚴子川到底還是受不住的,他有些窘迫地把頭埋下去,卻聽到杜玉兒喊他:“子川。”

他擡起頭來,杜玉兒看着他,那樣溫柔的神情,眼睛裏面充滿了企盼和希冀,她說:“我爹和我說,你這次來,是向我提親的。”

“我……”嚴子川忽然覺得口唇無比的澀,澀然得再吐不出一個字。

因為他忽然想起了那個人,那個寂寞的背影。這個時候,那個淡漠如月光的白衣男子在做什麽呢,是不是坐在石舫中斷斷續續地彈一曲《綠腰》,抑或坐在棋室裏看着縱橫交錯的黑白棋子?

他不知道喬清梵是為了誰畫地為牢,他只知道在那樣大的一個園子裏,一日便如千萬日那樣漫長,他走了以後,他……會更加寂寞吧?

嚴子川說:“玉兒,我落了一柄長劍……你能不能等我将那柄劍取回來再同你們商議提親的事?”

但他落在那裏的,又哪裏是一柄長劍?

嚴子川趕回去的時候喬清梵正在亭中擦琴,極溫柔極緩慢的動作,就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肌膚,他淡淡道:“你回來了。”

你從來都沒有對我露出過這樣的顏色呢,嚴子川有些哀怨地嘆了一口氣,但又腆着臉湊上去:“我來的時候見到有人賣杏花糕,就買了些帶給你吃。”

他看着他殷殷的顏色,真誠的笑容,仿佛當年那個捧着杏花糕的少年再世,但是他卻老了,年少時清亮的眸子開始變得渾濁,年少時有力的臂膀開始變得松軟,青絲染上霜華,眼角爬上皺紋……忽然,就老了。

看到這樣明朗的笑容,那扇早已層灰疊鏽的門忽然打開了一道極窄的縫隙,悄悄漏進一線陽光。

他接過杏花糕,然後問嚴子川:“園裏的白罂粟就快開了,你願不願意陪我等花開?”

嚴子川點頭:“我願意。”

就仿佛是最美好的誓言,美麗如绮夢,讓人輕易的相信一生一世,白頭到老。

那是嚴子川一生之中最難忘的一個夜晚,因為喬清梵與他一同坐在園中等一朵花開。

嚴子川悄悄朝他移近了些,又移近些,然後将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頭,見他沒有反抗,又把他拉入懷中緊緊的抱着。

他們第一次靠得這麽近,這麽近,近到嚴子川可以看到他眼角細微的褶皺,近到可以感受到他呼吸裏的溫度,嚴子川滿心歡喜,那歡喜多得要溢出來,他想要喊一喊,卻又害怕會驚擾到懷中的人。

“許多年前,我被囚禁在一方鬥室之中,雌伏在當今武林的一位名耆身下……做禁脔。”他的指尖開始顫抖,冷得怎麽暖也暖不住,喬清梵低聲的說,“就當我以為我這一輩子就這麽完了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男子,他會和你一樣捧着杏花糕來讨我歡心……”

“後來呢?”嚴子川急急追問,又忍不住想,那樣一段時光裏,他像女人一樣雌伏人下,該是怎樣的屈辱和煎熬?

喬清梵只是搖頭,再搖頭:“哪裏有什麽後來?”

嚴子川緊緊擁住他:“清梵,雖然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但是從今天起,我會保護你!”

他擡頭看着少年溫柔的眉眼,黑眸一閃,竟笑起來:“你騙我,有誰會喜歡一個老頭子?”

嚴子川抵住他的眉心,急急辯解:“我所說的,都是真話。”

真話?他微微一愣,像是不能明白嚴子川話中的意思一般,但終究還是低下頭去,低低地應一聲:“好。”

未來的日子還那麽長,長到可以忘記那個人重新開始,當寒露滴落,當日晷轉過一格,當所有的記憶被歲月的流水沖淡,也許他會相信,他深愛着的人從來都是眼前這個笑容燦爛的少年。

他想給他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雖然他并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忘記那個他愛過的人。

花突然就開了,白如新雪,皎若月光,一層一層的花瓣鋪展開來,隐隐有暗香浮動。

喬清梵問他:“你想不想學八劍齊飛?”

作者有話要說: 白罂粟代表遺忘,初戀,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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