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明年花開時,公主若有心……

席初聽見她的聲音, 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居高臨下, 一雙黑黢黢的眸子望着她。

韓月歌推開攔在身前的守衛,攀上白玉階, 奔到他身前,默然與他對視。

席初穿了一身雪白的錦衣。

席初喜着淡色衣裳, 平日裏穿的最多的就是白衣, 他所着白衣, 再素也會在衣襟處用銀線勾勒處清雅的花紋, 或在腰間墜碧玉流蘇,添上幾分顏色。

韓月歌從未見過他穿如此素色, 全身上下只一件純白的衣裳,沒有一絲雜色,像是高山之巅最冷的雪堆出來的, 就連頭頂綁發的發帶也是雪白的, 于烏發間露出一點蒼白。

風從遠處拂來, 灌入他寬大的袖擺, 他站在風裏, 衣擺袖擺皆随風揚起, 飄飄欲仙,仿佛随時會飛升而去。

侍衛圍攏上來, 舉着刀劍,将韓月歌與席初團團圍住。跟在席初身後的青玉和白霜刷的拔出劍,護住席初。

“還請公主殿下退回去。”侍衛長道。

跪在道路兩旁的大臣們也紛紛直起身子,斥責韓月歌阻擋神祭,是要遭受天譴的。

韓月歌絲毫不予理會, 她直直盯着席初的眼睛:“殿下,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便是萬劫不複。”

席初輕笑着搖頭。

“殿下,跟我走吧,我帶你走。”韓月歌朝席初伸出手,雙目掃視圍住她的那些人,滿臉自信,“他們攔不住我,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就有辦法帶你離開這裏。”

席初還是搖頭:“我是巫宗國的太子,受百姓供養,今日巫宗國的百姓有難,我若是一走了之,便是棄國家不顧,棄百姓不顧,棄父母不顧。”

雷聲轟轟從兩人頭頂滾過,眨眼間,豆大的雨珠從頭頂落下。一滴雨珠墜進韓月歌的眼中,眼前席初的身影模糊了起來。

“倘若你今日所做一切,沒有任何意義,你還要往前走嗎?”

“不去做,怎知沒有意義。”席初唇角含笑,眉目慈悲,“皇上已經答應我,我入神殿後,就不再對巫宗國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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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裏根本沒有神,只有一只惡蛟!這一切都是惡蛟的陰謀!席初,惡蛟要食你血肉,你去了,會死的。你救不了巫宗國,也救不了百姓!你會後悔的!”韓月歌伸手扯住他飄飛的衣擺,幾乎是懇求的語氣,“席初,求你,跟我走。”

“以我血肉之軀,換來百姓安寧,今為信仰而死,無怨無悔。”席初溫柔地撫着她的腦袋,将衣擺一點點從她掌心抽出。

雨勢大了起來,雨水砸在地上,濺起破碎的水珠。

滿目都是氤氲的水汽,水痕順着衣擺嘩嘩流淌,韓月歌執拗地睜大雙目,張開雙唇,唇瓣顫抖,卻終究什麽聲音都沒從喉中發出。

席初的唇角自始至終含着一絲笑意,他從袖中取出一支簪子,插在韓月歌的發間:“原想折一株巫宗國的桃花帶給你,路途遙遠,恐凋謝在途中,便親手做了這樣一支桃花簪子。明年花開時,公主若有心,遙遙祭我一杯酒即可。”

簪子的尾部,一朵緋色的桃花,沐浴着大雨,灼灼燃放。

席初的袖擺從韓月歌的眼角餘光裏曳過,等她回神時,殿門已經大開,席初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韓月歌撫着頭頂的簪子,想起什麽,如夢初醒,追了上去:“席初,我不是長樂公主李玄霜,我不是她,我是、我是……”

“韓月歌”三個字沒有說出口,神殿的門轟然合起,徹底隔絕了席初的身影。大雨嘩嘩的響聲,吞沒了所有聲音。

韓月歌三兩步跨上前,雙手捶打着殿門:“席初!席初!”

殿門上設有禁制,将她彈了出去。

韓月歌跌坐在雨裏,順着白玉階滾落下來。

她忍住頭暈目眩,搖搖晃晃站起身體,踏着白玉階往上走,還沒走出幾步,全身的力氣一下子被抽了個幹淨,撲通跪倒在地。

她的眼睛裏滿是水痕,不知是雨,還是淚。

茫茫天地,大雨瓢潑,隐約有痛哭聲在身後響起。

是席初随行的侍從在哭他們的太子殿下,青玉和白霜跪在長長的白玉階前,腦袋低垂,一言不發。他們空有一身武藝,護不了他們的國家,他們的子民,他們的太子殿下。

在戰争面前,個人的力量不值一提。

這些都是戰敗的巫宗國該受的,他們的太子殿下卻選擇一人承擔。

韓月歌撐着手肘,從地上爬起,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道壓在她周身,往前一步,那力道便重一分,相反的,若退後一步,力道便松一分。

韓月歌咬牙,一步步往前。

神殿內,站在大門後的白衣少年,隔着門扉,以神識打量着她。突然,他不耐煩地揚了揚袖擺,無形的力道擊中韓月歌的心口。

韓月歌眼前驟黑,倒在地上,滾下了白玉臺階。

***

韓月歌再次醒來時,大雨已經停了,屋外一株桃花,花落後又奇跡地開花,桃花在風裏灼灼盛放,風拂來,落了滿地的紅雨。

麗兒和幾個宮娥守在床前。

韓月歌睜着茫然的雙眸問:“席初呢?”

麗兒流着眼淚道:“太子殿下祭了蛟神大人,遺骨被青玉和白霜領回,收斂入棺,還歸故裏,昨兒個已經出發了。”

韓月歌起身往外走。

麗兒追在身後:“公主,公主您去哪裏?您在神殿前阻止太子殿下血祭,已經惹惱了皇上,皇上罰您禁足半月……”

韓月歌早已沒了蹤影。

麗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太子的遺骨以金絲楠木收斂,送還巫宗國,太子随行的侍從侍女,皆悲痛太子薨逝,一路走,一路哭,拖慢了腳程,韓月歌追到他們時,他們也只剛走出京郊。

青玉白霜一身缟素,哭得雙眼通紅。韓月歌放出神識,探入棺木,席初已經成了一副枯白的骷髅,裹在錦衣裏,靜靜躺在黑暗的棺木內,陷入永恒的沉眠。

韓月歌隐約覺得胸口所揣的石頭心傳來古怪的感覺。

她按住心口,化作一朵粉桃,趴在棺木上,隔着棺蓋,以神識望着棺木裏的骷髅。

青玉抹了一會兒眼淚,啞着嗓子道:“咱們走吧,早點送殿下回家。”

一衆侍從侍女皆點頭。

白霜冷冰冰的面龐上騰起異樣,驚疑道:“這裏怎麽有朵桃花?”

青玉瞧了一眼棺木上的桃花,道:“興許是不小心沾上的,殿下生前最愛惜這些花花草草,這朵桃花也算是與殿下有緣,不如就讓它送殿下最後一程。”

青玉和白霜在路上走了一個月,終于抵達巫宗國的都城,這一個月的路程,有一大半的時間是大雨滂沱。韓月歌後來索性進了棺木裏,趴在骷髅身側,日日與骷髅相伴。

此時骷髅尚未成魔,只是一具沒有意識的骷髅罷了。

太子薨逝的消息早已傳入巫宗國,入城的那日,滿城缟素,遠遠就聽到了百姓的恸哭聲。巫宗國的百姓自發穿起喪服,唱起挽歌,為他們的太子送葬。

一切都如韓月歌所了解的那般,百姓們為席初建造太子祠,自願供奉太子的亡魂。

青玉和白霜在太子祠建成的那日,一頭撞死在席初的棺木前,以身殉主。太子宮裏的宮娥仆侍,連同太子生前用過的一應物品,皆為太子殉葬。

太子祠香火鼎盛,前來祭拜太子亡魂的百姓絡繹不絕,席初的美名在百姓之間流傳着。

韓月歌找不到回去的路,每日睡在太子祠裏,順便沾點香火。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幾年,巫宗國天災人禍不斷,坊間裏興起了一則流言,說是太子的亡魂作祟。

太子慘死,亡魂不甘,化作邪祟,成了巫宗國禍亂的源頭。

飽受災禍之苦的百姓漸漸忘了太子的大義,将所有的苦難都歸咎于太子的頭上,憤怒的他們終于找到宣洩口,沖到太子祠裏,推倒太子的神像,一通亂砸。

被仇恨沖昏頭腦的他們,揚言要挖出太子的棺椁,将太子的屍骨挫骨揚灰。

韓月歌化作人形,混在百姓中,極力為席初辯解着:“不是這樣的,太子殿下不是邪祟,他為百姓而死,怎麽會是所有災禍的源頭。”

根本無人聽她的辯解。

她打算用法術将這些百姓都丢出去,捏訣時突然記起,妖靈修行最忌傷及無辜生靈,這些人只是砸了太子祠推倒太子石像,若傷了他們,有損功德。

就是這一猶豫的功夫,不知是誰推了她一把,混亂中,她踩到什麽,跌了出去。

韓月歌倒在席初的石像邊,腦袋磕上石像,血痕蜿蜒而下。她忍住疼痛,睜開雙目。

石像眉目慈悲,溫柔地凝視着她。

韓月歌眼角驀地淌下一滴淚。

她記起來了,她剛到這個世界時,曾在殘破的祠堂內,為一人斂骨,那人就是席初。

百姓推倒太子祠,太子的陵墓建在石像之下,百姓挖了太子的棺木,将他的陪葬品洗劫一空,屍骨棄于荒野。

他在荒野裏孤零零地躺了百年光陰。

是她遠道而來,親手為他斂骨。

“席初,是我,原來是我。”她哭着笑起來,唇角揚起,眼底帶淚,不知是笑多一點,還是淚多一點。

脖子上的彼岸花傳來灼熱的觸感,淚雨模糊間,血紅色的光芒吞噬了韓月歌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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