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米星薇從醫院中醒過來, 白色的熾光燈在頭頂搖晃,她直愣愣地盯着那裏,神色恍惚了半晌,一句話也沒有說。
唐亦安在床邊守着她, 見她睜眼連忙探身上前, 焦急喊道:“阿薇……”
米星薇眉梢輕顫, 她望見頭頂上的唐亦安,久違的熟悉這才漸漸回來, 她腦子裏回想在昏倒前發生的事情, 慢慢問:“淩梓依……她怎麽樣了?”
唐亦安不語, 愣怔好大一會兒,才啞着聲開口:“沒了。”
米星薇面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聽見她的話也沒有任何反應, 整個人像是呆滞了一般。她睫毛輕顫, 眸眼裏透着空洞, 似乎失去了所有的靈魂,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唐亦安伸手去捧她的臉龐,緊張地喊:“阿薇……”
開會前唐亦安收到一條米星薇發的消息, 是她的定位地址,顯示在鐘樓那裏。随後她給她打電話, 手機一直沒有人接,她不放心就開車趕到了鐘樓。
趕到的一瞬間, 鐘樓底下圍了很多人,還有救護車的鳴笛聲,她才知道出了事,遂連忙去找尋她的身影, 趕到的時候,米星薇已經倒在了雨水之中。
唐亦安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當時只有她和淩梓依兩個人,淩梓依從鐘樓上跳下來,雖然鐘樓不高,但是傷到了致命要害,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已經就失血過多,無法搶救了。
米星薇整個人忽然不受控制地顫抖,她失聲道:“為什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唐亦安雙手撐住她的兩肩,穩住她的情緒,“阿薇,不要這樣!”
“她就在我的眼前,只有那麽幾步的距離,活生生一個人,明明前一秒還在和我說話,為什麽就突然沒了?!她到底怎麽了?”米星薇無法接受這短短幾個小時後之內所發生的事情,突然得讓她覺得不真實,甚至是顫栗。
唐亦安:“警察已經調了監控,證明她是自殺的!我也是才得知,她媽媽和妹妹在上個禮拜掉進海裏溺亡了,黎深官方通報的也是自殺。”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淩梓依接連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所以在那一刻,才會突然奔潰,義無反顧地從鐘樓上跳下去。
淩梓依家庭本就不富裕,因為淩梓依的母親常年生病,所有一口四家的家庭裏只有父親一個勞動力,随着母親病情愈發惡化,生活也愈發拮據。可奈何屋漏偏逢連夜雨,她父親出了車禍,這個家就徹底垮了。
淩梓依沒有辦法,短時間內的這樣的局面,除了退學,她沒有選擇。
Advertisement
依靠救助,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她母親在病痛折磨之下心生絕望,只想着不要拖累女兒,竟帶着小女兒去投海,打算一勞永逸解決這樣永無天日的日子。
可誰又知,這也是壓死淩梓依的最後一根稻草。
未盡人事,難言他人苦。
米星薇不知道在那樣的情況下,淩梓依的內心到底遭受了什麽樣的絕望。她失去了這世上最親近的家人,只身一人回到汀城,誰也沒有聯系,獨獨聯系了她。
如果她知道這一切,如果她知道……
這一切會不會有所改變。
只在那一瞬間,如果她沖過去抱抱她,哪怕一丁點的希望,她也不會那樣依然絕望放棄生命。
米星薇閉上眼睛,眼淚從眼眶中緩緩流淌下來。
唐亦安坐在她身旁,看到她的模樣,只覺得心如刀絞,她捧臉抹去她眼角的淚水,将她緊緊抱在懷裏。
她了解她,也更明白她心裏所想。
她在懊惱沒能挽回這一切。
唐亦安額頭緊貼着她的,輕聲呢喃安慰她:“阿薇,這都不是你的過錯,這世上有太多的措手不及,我們無法料到所有的事情,更無法挽回。”
米星薇心裏刀割一般酸澀,淚水從眼角流出,緩緩滑進耳郭裏,她帶着哭腔輕輕嗯了聲,轉頭撲進身旁人的脖頸裏。唐亦安感受到那片濕意,伸手又将懷裏的人用力擁了擁。
“我有一點累。”米星薇閉着眼睛,聲音裏帶着嗡哝,在唐亦安懷裏輕輕說了句。
唐亦安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撐開手打算替她蓋好被子,米星薇忽然緊緊拽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離開,道:“我不想一個人,也不想關燈。”
唐亦安知道她今晚受了刺激,情緒還不穩定,她抱住她的肩膀,聲音平淡,撫慰她:“好,不關燈,我陪着你,哪裏也不去。”
唐亦安就靠在床邊,将米星薇抱在懷裏,替她蓋上被子,輕拍着哄她入睡。
她大概還是很害怕,眉頭一直緊蹙着不肯放松。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雨越下越大,懷裏的人才逐漸睡去。
唐亦安陪着米星薇在醫院待了三天,期間有警察來過,問了當天的情況,米星薇神色還是有些恍惚,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是到很晚才漸漸睡着,夜裏還會突然驚醒。
不過幾天的時間,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不堪。
臨近《明錦》開機的時候只有兩天了,鐘阮和賀藍也來看過她,給她安慰讓她不要多想之類,米星薇也點點頭,說會盡快調整狀态,不會耽誤拍攝進度。
唐亦安本來想再延遲開機一段時間,但最後是米星薇自己要求如期進組,她對唐亦安說道:“準備了這麽久,不想再因為自己的耽誤所有人的時間了,我也知道公司今年将所有的精力和資産都壓在這部電影上,公司也不止是你一個人的,我不要你為了我,做為難的事情。”
唐亦安說:“不是為難的事情,在我心裏,其他的事情都不是重要的。”
“我知道,我都明白。”米星薇看着她的眼睛,說道。
最後,在米星薇極力要求下,《明錦》劇組如約在五月十三號正式開機。
開機當天很熱鬧,慣例要小小慶祝一番,但是演員陣容和服飾妝容都需要嚴格保密,所以除了內部工作人員,一概沒有邀請任何媒體和記者拍攝。
開拍的第一場戲,是鐘阮的戲份。
鐘阮扮演的是《明錦》中白姒桐的角色,白姒桐本是當地有名的裁縫西施,卻被後母和顧家人聯合算計,後母貪圖顧家人的嫁妝,硬是将白姒桐許給了顧家的三少爺,白姒桐成了顧氏公館裏的三少奶奶。
成親當晚,白姒桐拜完天地進了洞房之後,才發現她的丈夫,和上門提親迎親的人不是同一個人,她這才知道,原來與她拜堂的人是顧氏二少爺,而她真正要嫁的是,是顧氏那個終不見天日,久病纏身的三少爺。
成親當日,白姒桐從顧氏公館逃了出來,奈何居然被後母和兄弟綁了重新又送上門來,從那晚過後,白姒桐生活在偏院裏,過了好幾年。
故事開幕第一場,是一場秋雨過後的晴明天,白姒桐坐在窗邊,撐手看窗外天空的場景。
這個場景沒有臺詞,沒有旁人,只有白姒桐一人表演,是奠定全劇基調的重要一場戲。
攝影機架起,轟隆隆地運行中,攝影機內的人穿着素色旗袍,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形,整張臉有種病态的悚然,素白的手腕撐起在下颌上,露出一小節白皙的手臂,上面套着一個翡翠手镯,手镯裏扣穿着一塊白色的手帕。
白色與陳舊的紅木交相印着,代表着純白與污濁的對比交融。
米星薇站在攝影機後,看着眼前的人。
她這才注意到鐘阮似乎變了,整個人瘦了很多,她原本身形就瘦削,如今更是皮包骨,臉上顴骨高高凸起。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幅樣子了,那就是白姒桐真正的樣子。
五年的時間,足以将一個天真爛漫的姑娘,摧殘成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她的眼睛裏是無神的,沒有光彩的,哪怕再明淨的藍色天空,也洗刷不了她身心的污濁,這是一個絕望到了塵埃裏的人。
沒有歇斯底裏,沒有惡語抱怨,有的只是沉寂。
死一樣的沉寂。
屋外的走廊裏有仆人丫鬟,一道一道拱門穿進來,邁進偏院的門檻,臉上帶着笑容,朝着裏面喊道:“三少奶奶,四小姐從英國回來了,這會子到通州碼頭了,老太太和各位少奶奶都在前廳,叫您也過去呢!”
四小姐是顧氏公館裏最小的女兒,叫顧世薇。顧世薇自小是整個顧氏公館裏所有人的掌上明珠,七歲那年,被老太太送去英國念書,今年将将十八歲才回國。
一晃眼,已經十幾年沒有見了。
後嫁進顧家的白姒桐,也自然沒有見過這位傳說中的四小姐,只往常聽她那病秧子丈夫提起一回,據說是個頂漂亮的美人坯子。
白姒桐頭也沒回,直接淡淡說了句:“知道了。”
白姒桐對着鏡子照了又照,伸手撫了撫頭上的法式卷燙發髻,随後站起身,不動神色地從手镯中抽出那條絲帕,掩了掩鼻尖的脂粉,扭着腰就邁出門檻往前廳去了。
“卡——”
導演一聲高聲,拉回了米星薇的思緒,她怔愣愣地發了一會兒呆,随後擡眼與不遠處的鐘阮相對視了一眼。
她從來不知道,鐘阮演戲演得這樣好。
賀藍和張妍她們也從來沒有和她說過。
賀藍說:“一條過,比我想象中好。”
鐘阮淡淡抿唇笑了下,沒有說什麽,轉身去了化妝間補妝。
接下來是米星薇的戲份,是在民國布景的大街上,她從通州碼頭被顧家人接回來,坐在汽車裏的一場戲。
這場戲是常規戲,沒有過多的技巧。只需要表現出顧世薇本人的性格,以及多年未回祖國時,自身與周圍各種格格不入的氣質即可。
米星薇帶着寬大的英式布蕾帽,在下颌系上結,她擡眼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滿是人群,兩旁林立的商鋪銀行,都是屬于那個年代的建築風格。
不遠處有一處高樓,四五層高,那最頂樓上外圍是一道欄杆,上面有一個大大的英式鐘擺。此刻正值下午五點鐘,鐘擺忽然響了三聲整點鈴聲。
米星薇神色忽然恍惚了下,有片刻的愣怔。
“卡——”賀藍站起來,擰着眉頭,說:“重來一條。”